她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许执却还是不想依着她胡来,便又道:“当初是我和你二哥一起收敛的,断不会看错。”

许樱哥抬起头来看了许执一眼,轻声道:“总不能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许执无奈,只得叫人开了棺盖。许樱哥定了定神,自供桌上端起烛台,稳步走近。虽有名香遮盖却难掩异味,许樱哥恍若未闻,神色平静地看着盖在许扶脸上的那张丝帕缓缓伸出手去。忽见一个老家人快步进来,轻声道:“五奶奶来了!”

许樱哥就暂时收回了手,回头看着安静立在门前,一身素服的卢清娘点点头:“你来了。”

卢清娘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发直地看着许扶的灵位道:“我来了。”

许樱哥便道:“多谢你能来。”卢清娘沉默地走上前去站在许樱哥身边,先看了眼棺中的人,不忍地侧了侧脸,又闭了眼,两大滴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许樱哥抿抿唇,干脆利落地掀开了那张丝帕,轻声道:“看他最后一眼罢。”

良久,一旁站立的许执都已然撑不住了,许樱哥与卢清娘才收回目光对视了一眼。卢清娘颤抖着做了个深呼吸,突然脚一软往下栽倒,许樱哥忙放下烛台抱住她,问道:“可有歇息的地方?”

“有,有。”许执忙指挥人将二人引入最近的厢房,又忙着叫人盖好棺盖,拈香在许扶灵前低声祷告了两句,匆忙使了仆妇去伺候许樱哥与卢清娘二人。

日光斜斜地透过窗棂投进来,把卢清娘本就清瘦白皙的脸衬得出了几分血色,她紧紧抓住许樱哥的手腕,半点不肯放松,整个人犹如一张拉满了弦的弓,紧张却饱满。

“不像。”卢清娘迫切地想从许樱哥那里得到佐证:“你觉得呢?”即便面目全非,体无完肤,肢体不全,但若是自己耳鬓厮磨,从里到外都最熟悉的那个人,始终也是会看出些端倪的,感觉不一样。

许樱哥一言不发地反握住卢清娘的手,那是她的兄长,将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尽心尽力照顾了她很久的兄长,对于她来说,同样是很亲近很熟悉的人,所以她虽也觉得不像,却始终害怕因了自己的那一点侥幸和不接受而错认。

卢清娘得不到附和,失望地松开许樱哥的手,转身面里哽咽出声。许樱哥犹豫半晌,将手轻轻放在她单薄的肩头上,轻声道:“其实我觉着也不像……”既然都觉着不像,便当许扶还活着,这一趟她必须要走,不到黄河心不死。

卢清娘猛地转过身来惊喜地看向许樱哥,却见许樱哥神色凝重,声音越发小了:“虽如此,许扶还是死了的。”如若侥幸,许扶也还是真的死了,活下来的人是萧绪,或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普通人。

卢清娘心里那点雀跃欢喜便消散了几分,闷了许久后才低声道:“是。”大抵此生已然无缘了,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还活着就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马车驶过已经冷清下来的街道,张仪正与道旁经过的巡街军将打过招呼,将目光落在车窗的淡青色纱帘子上,看着里头端坐沉思的许樱哥沉沉叹了口气,指使车夫:“去武将军府。”

由于事前武家并未收到这夫妻二人将上门吊唁的消息,故而马车到时引起了一阵慌乱。张仪正被引到前头吊唁上香,安抚武家男丁,许樱哥则从始至终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下了马车就被安排进了软轿,一直抬到后院与武夫人、许杏哥、武玉玉等人见了面。

骤然失去丈夫,且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至今人的尸骨都未曾被收回来,棺材里只躺着一套衣冠,可想而知武夫人的精神状态会有多糟糕。许樱哥不便多加打扰,表示了慰问之意便辞过武夫人与武玉玉,由疲惫憔悴的许杏哥领了往旁去说话。

今非昔比,世态百变,回想着从前那些花团锦簇,姐妹二人面对着面竟无话可说。不拘再舍不得,始终是要离去的,许樱哥站起身来对着许杏哥一福,含笑道:“多年来多亏了姐姐照料我,把我当亲妹子一样的疼惜,日后妹妹没法儿报答了。”

许杏哥哽咽道:“这是来道别的?就这么急?”

若是按着康王妃的安排,她当是慢慢病死的,自是没这么急,但什么都交给别人去安排,多没意思。许樱哥笑而不答,只道:“姐姐只记得,我们始终是姐妹,我敬爱着姐姐就是了,我愿姐姐、姐夫、如郎日后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外头客人多,姐姐不要为我耽搁了正事。”言罢不再多言,起身要走。

却听许杏哥轻声道:“既然来了,便不要这么急。我这里有事要交代你。今后不拘如何,你一要保重,二要心宽,三是当初你想知晓他去林州时发生了些什么事,导致他变化如此之大。虽则你事后不曾追问,任师傅也不太想说,但事泄后,我还是设法替你打听了来。”虽则不知此刻对于许樱哥来说是否还有用,但死马当成活马医,许杏哥总盼着能有点用,毕竟许樱哥的前途乃至于安危,今后得有一大半都在张仪正身上,多知道些事情总是好的。

曾经她想过不再追究,她有秘密,他也该有自己的秘密,但既然机会就在眼前,既然这是许杏哥的一片心意,许樱哥便没有理由不去听。于是她又坐下来,静听许杏哥言述:“那次去林州,虽是为了办正事,正事也办得极好,但据任老师傅所言,三爷曾特意去了一趟蒲县。在蒲县夤夜见了崔家那位年纪最大的崔二奶奶,与其说了大半夜的话后便将其一家子人全都做了手脚弄将出来,改头换面送到那安宁富足之处做了良民,不但给足了钱财,还使人悉心照料……之后那段日子,他便似换了个人,一时狠得不要命,一时却又感伤多愁。这件事,他自己和老任师傅解释说,是受了王怀虚所托,老任师傅却不信,只当是你吩咐的。”

许樱哥静默不语,蒲县所发生的这件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在她听来却似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一般。毕竟前情后事一连贯起来细想就会想起张仪正的许多不合情理之处,尤其是他对于崔家这件事的执着太过,委实让人想不通和想不透。有谁会因为远远的看了那一眼,便为一个毫无交集,且与父兄一道因谋逆而问斩的崔成鸣起了不平?鸣了不平,却又心心念念、手段百出地将她硬生生娶进了家门?娶入家门后又日日追究她对崔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各种生气别扭闹腾,却又在关键时刻对她百般照顾。即便他是个受虐狂,精神病重症患者,也不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许樱哥由不得的就想起香积寺中的那几个无字灵牌,再想起张仪正莫名就知道了的那些前尘往事,想起他对许扶的矛盾态度,再想起挂在城墙头上的赵璀的那颗头颅,想起那对银葫芦,有个念头将要破土而出,却又被她强制压了下去。

许杏哥事多,说完这一席话便有人来寻,公公惨死却是忠良表率,婆婆病倒却是未来皇后最信任的族妹,丈夫不在,身为长媳,里里外外都是事,来来往往的人更是为数不少,即便再想多留许樱哥片刻,也容不得她任性。

她是来辞别许杏哥的,不是来添乱的,许樱哥敛了心神站将起来,强笑道:“姐姐你先忙着,我回去了。”言罢恍恍惚惚地出门与静立廊下的秋实等人汇齐了,登轿换车,静候张仪正。

暮色四合,晚霞翻滚了半边天空,风吹过武府茂密的树林,有晚归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许樱哥歪靠在车上,眼看着身姿挺拔的张仪正由着几个表兄弟陪了,稳稳重重地朝着她这个方向走来,恍惚间,她竟似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第327章 而出

康王妃忙着,许樱哥在表示要去请安却被婉拒之后便一点纠结之意都没有的回了随园。里里外外都忙着,张仪正送她回来便又匆匆离去,许樱哥独自用过晚饭,洗浴之后便歪到窗边歇凉想心事。

有些事情不能多想,越想便越复杂,越想便越让人不安,越想便越让人忍不住好奇,许樱哥心烦意乱地将手里那对银葫芦摩裟了又摩裟,那些已经逐渐黯淡模糊了的往事渐渐的又清晰起来。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完全不同的两个身份,看似完全不一样的性情和举止,此刻却是越想越充满了诡异感和熟悉感。这叫什么事啊……她想用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来表示即便是真的也没什么,自己都穿越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但挤出来的却满满都是苦笑,比哭还要难看。

灯花爆了又爆,秋实几番在帘下张望,本想进来剪剪灯芯或是添一下水,但看到许樱哥沉默的背影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许樱哥便独自一人从傍晚一直坐到了三更时分,直到张仪正踏着夜露归来,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少不得就带了些审视。但在看到张仪正眼下的青痕和疲累的模样便又化作了不忍,心情复杂地起身拉他坐下替他捏着肩头,柔声问道:“累么?可吃过饭了?”

张仪正舒适而放松地靠在她怀里道:“不累,早前和大哥一起吃过了。”又握住她的手:“不要这么累,咱们说说话。”

许樱哥将下颌顶在他的肩头上轻声道:“你说要同我一起走,怎么走?”

张仪正往后微仰,亲昵地将脸贴着她的脸:“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总要走得安心,不然功亏一篑,不如不走。”

二人呼吸相缠,许樱哥的声音也由不得的软绵了几分:“你总要让我心里有个底才是。”

“你先走。”张仪正微闭了眼睛,贴在她耳边犹如讲情话般的轻言细语:“崔湜即日便将动身前去同梁王盟誓,贺王麾下又有一名大将带兵投诚,故其必败,要不了多久战况便可平稳,到时我便安排你走。我有个计划,你且听好了……”

如若这计划是真的,那果然是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对着亲生父母兄长,这般繁花似锦却比她这个无所依靠,走投无路的孤女还要决绝些……许樱哥看着张仪正翕动的嘴唇,有句话险些就要冲口而出,为什么?

张仪正却已说完,睁眼看定了她:“都记清楚了?”

许樱哥默默点了点头,张仪正对她明显心不在焉的态度很皱眉头,却没责怪她,只转换了话题:“你今日都看清楚了么?”

许樱哥知他问的是许扶,犹豫片刻才下了决心:“我们都觉着不像。”

张仪正看了她两眼,叹息一声,也不质疑她是否看错了或者是痴心妄想,只拉她入怀轻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樱哥抬头看定了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要找到他。你不知道,家破那日我险些被人活生生摔死,眼睁睁看着姐姐和母亲因了救我而惨死在面前,肝胆俱寒,只记得藏到死人堆里去……是他把我背出来的,一路逃亡,吃尽了苦头,什么他都是见紧着我来,从聊城到上京,这么远,他背了我一路……就是最后也可算是为我而死,我这辈子欠得最多的人就是他。所以我只要心中有疑虑,便要去寻他,直到心死或是我死。”

张仪正并不与她对视,只垂着眼默默听她叙述,偶尔才“嗯”一声。待她说完,便只轻轻问了一句:“那我呢?和他比起来算什么?”崔成不敌许扶,那是因为其中还包含了崔萧两家的血仇,不能不报,不能不死,那他张仪正呢?

“你是我的丈夫。我说过,你怎样待我我便怎样待你。”许樱哥捧起张仪正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我知道你自来不喜他,但他是我兄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张仪正静静地看着她,琉璃般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剔透中又带了几分沉静,表情似是有些无奈却又似是隐忍:“我便是不喜欢他,但我可否害过他?”之前是想狠狠弄死许扶,但始终差了那么一步。后来是不想和个可怜之人计较,现在许扶不死也相当于死了,便是计较又能如何?

许樱哥一时无语。不拘他是否真是那个人,也许一开始他对她含了恶意并且是为了报复来的,但他始终没有把她怎么样,他们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她始终安然无恙,他也曾尽了力想要替她兄妹遮掩这要命的身份,到底,他还是那个心软良善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委实不容易。即便往最坏处、人性最恶处去想,若他心底深处其实不是真正原谅她、真正想与她过这一生,她也且将这一次还了他,从此梦中不必再掩面。

许樱哥思虑至此,便压下所有的不确定与烦躁,坚定地伸出手搂住张仪正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还有件要紧的事情,我需得与你说。你还记得当初在宫中,那个带我从延寿宫密道通过的人么……”

张仪正惊讶地抬起头来:“什么?”

外间传来一声轻响,许樱哥抬眼瞟了瞟,往张仪正怀里更贴得近了些,缓缓将自己与那人的约定说了:“算来当是明日夜里,但他当时不曾答应,我也不知他是否会来。”话音刚落,便见张仪正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她,于是蹙了眉头:“看什么?”

“没什么。”张仪正听她说了这一席话,心情稍微好了些:“我在想,你能同我说这个,是考虑了多久才下的决心?我若不告诉你我要随你走,你是打算不告而别吧?”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却带着那么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忿恨与不甘。

许樱哥不肯承认:“事情没弄清楚,谁敢乱说话。”

张仪正将她鬓边的碎发理了理,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今日虽是去查探你七哥,却也是去辞别了!便是此刻,你看似什么都告诉了我,却也是两手准备,是也不是?”

许樱哥迎着他的目光瞪了会儿眼,突地笑了:“三爷可否告知我,你是何时并如何得知我兄妹身份的?你何故为了崔家一事不依不饶?你去林州蒲县都做了些什么?何故回来后便似完全变了个人?香积寺中的无字灵牌祭拜的又是谁?这般富贵,父母宗族,你何故就能轻易便舍弃得下?”

她的嗓子又干又哑,声音极低,低到几乎听不见,却一字一字都直如重锤击打在张仪正的心上,震得他失神的同时又十分慌乱。这些问题他都不能回答,或者说是一时之间不能回答得顺畅自如,更不能随便就让自来奸诈的许樱哥信了他。害怕秘密被拆穿的惶恐害怕和不安定感突如其来、却凶猛无比地袭上他的心头,压得他心乱如麻,无所适从。最佳的防守就是进攻,他睁大眼睛,凶狠地瞪着许樱哥道:“你什么意思?我对你好你还不满意?你要如何?”

攻其不备,他果然不能回答,也当不能回答才是。许樱哥的一颗心狂跳到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扶着案几站起来,自袖中掏出那对银葫芦轻轻放在张仪正怀里,缓步往外行去。

没了恐吓的目标,张仪正便只能悻悻地收回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对银葫芦慢慢垂了肩膀。气势一泄,便如洪水一泻千里,再也收不回来。他痛苦地想,该怎么办呢?事情永远都不会按着他所计划的步骤去走,总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一些不能控制的偏差,而这个偏差恰恰是最致命的。借尸还魂之事虽匪夷所思,却不是无迹可查,一颗怀疑的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也会把最坚硬的石头给顶得开了缝。何况许樱哥把这对银葫芦放在他面前,本身就已说明了很多东西。他若是真的张仪正,尽可以毫不心虚,可他不是,这声音便是高起来里头也透着虚。

许久未剪的灯花又爆了一声,他听见许樱哥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秋实,使人送热水进来。”于是细密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不断出入,净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接着门被人掩上,四下里一片静然。

许樱哥走过来轻轻关了窗子,道:“洗洗睡吧。”声音已经变得柔和平静。

张仪正憋着一口气不理她,这口气不知是和他自己赌的还是同许樱哥赌的。许樱哥也不勉强,自入了净房盥洗完毕才又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上轻声道:“夜深了,洗了睡吧。”

张仪正忿恨地侧目看过去,看到一张沉静素白的脸和一双安静柔和的眼睛。他想同她说点什么以证自己的清白,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就似是被线缝上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许樱哥叹息一声,俯身啄在他的唇上,低低道:“我信你,你也信我,可否?”

她的唇带着茉莉的清香,又暖又软又滑,张仪正听见自己的心里叹了口气,那点子躁动不安就莫名的平静下来,他很认真地道:“以后不要再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这么多事,够烦的了。”

许樱哥静默片刻,也很认真地道:“好。”那就不问了吧。

第328章 软肋

素白的宫灯燃尽了蜡油,挣扎两下之后终于熄灭。有燃烧未尽的蜡油味顺着盘旋的青烟弥漫开来,犹如一把刀突如其来地刺杀进了房内静谧微芳的气息里。正如许樱哥今夜提出的疑问一般,突如其来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这些日子以来的安宁和协。

便是说了再不问,也可以假装没有这回事,但即便就是恢复能力最强的水,在被荡起涟漪之后想要恢复平静也是需要时间的。何况这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对于即将被拆穿的人和拆穿人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哪怕是那个拆穿人的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

所以这是一个不眠夜。

许樱哥半睁了眼静静地看着身旁的张仪正,张仪正从躺下去后便是这样一个姿势,背对着她,面向外面,双臂交放在前,整个人往前弓着,这是一个防备的姿势。而从前他在她身边,总是仰卧或是面对着她,将一只手霸道地圈住她,不管天气有多热。

她不后悔在这个关口撕破这张皮,这就像是一个脓疮,早日挑破了引流出来才有痊愈的可能,若是不能痊愈也比藏着掩着的好,该割就割。但虽是如此,她还是想起了很多事情,她想,这是崔成,那个决绝地用死来斩断一切的男孩子,阳光良善的男孩子,诡异地成了张仪正后,阴暗暴虐忧伤,曾经拼命想做一个坏人,却最终不曾做到底的人。他爱她,即便是她这样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活着,早就领教过了人世间黑暗的人也懂得。

同样的事情换了是她,她能做到什么地步?她有些惭愧,便试探着伸手轻轻抱住张仪正的腰。张仪正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却不回头,只默默地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许樱哥得到了鼓励,便往他那边挪了挪,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轻轻在他的背上落下一个吻。

“我爱你。”我还是爱你,还是爱你,我想痛痛快快地爱你。他是谁都好,他在她身边,是她的丈夫,并且表示愿意放弃一切跟她走,往事便是往事,他早已用他的方式作了决断,那便不该再被提起。

张仪正沉默着,虽未回头,弓着的身子却慢慢放松了。许久,他慢慢地往她这边靠了靠,许樱哥不动弹,照旧保持原来的姿势贴着他。又过了许久,许樱哥听见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从身旁传来,她轻轻起身侧头去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模糊的灯光,看到了张仪正微蹙的眉头和沉睡的模样。她叹息了一声,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大计已定,还不知是否能成,能成之后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所以在他身边多留一刻便少一刻,许樱哥又往张仪正的身边靠了靠。

天将破晓,一阵悦耳清脆的鸟叫声从窗外传来,许樱哥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一摸,身边早已没了人。她翻了个身,摊开手脚看着帐顶发起了呆。

窗外传来下人扫地的沙沙声和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三奶奶醒了么?这早膳快凉了。”

“先放着吧。”

“怕是等不得,还要请姐姐把奶奶叫起,听说奶奶昨日外出又受了凉,管事已然请了太医来。”

一阵静默过后,门被人在外轻轻敲了两下,秋实的声音颇有些不安:“三奶奶,您醒了么?”

许樱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懒洋洋地道:“进来。”

秋实在离床一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低眉垂眼地道:“奶奶,太医来了。”

许樱哥讥讽一笑:“谁让请太医了?”这动作可是真快,这回是很快就会传遍她昨日出门一趟,回来后便病重不起的消息了。

秋实垂着眼不答话。

许樱哥又问:“三爷呢?”

秋实忙道:“三爷五更时分便入宫议事了,临行前叮嘱奶奶好生保养。”

许樱哥也就不再多言,慢吞吞地起身:“替我梳洗吧。”

不一时,张平家的果然领了太医进来,许樱哥瞧着是个生面孔,也不多问,由着秋蓉将一方薄绢盖在自己的脉门上。那太医望闻问切一回,煞有介事地道:“贵人这病有些重……”

秋蓉滞了一滞,心惊胆战地偷眼朝着许樱哥看去,许樱哥淡淡地道:“开方子罢。”

那太医也就不言不语地垂眼开了方子,张平家的照旧将太医领了出去。秋实镇定地取了方子,对着许樱哥屈膝行礼:“婢子去抓药。”

许樱哥不置可否,吩咐秋蓉:“摆早饭。”

秋蓉左右张望一回,见四下里无人,由不得膝盖一软,膝行到许樱哥跟前低声道:“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念着你尽心伺候我一回的份上,”许樱哥笑看着她轻声道:“若是害怕,就听我的离我远些,休要往我跟前凑。”言罢再不搭理她。

秋蓉害怕地白了脸,想问又不敢问,抖手抖脚地退了出去。

许樱哥用过早饭,静坐窗前临帖,秋实独自端了一碗浓浓的药汁进来,道:“奶奶该进药了。”

许樱哥含笑看着她道:“这药是要看着我喝下去么?”

秋实垂着眼道:“奶奶请自便。”

许樱哥就道:“那就烦你替我倒在那盆茶花里,如何?”

秋实只犹豫片刻便依言将那药倒在花盆里,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许樱哥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自己对这座王府到底是有几分怨气的,这样不好,于是摆了摆头,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中午时分,随园里伺候的下人便少了起来,说的是许樱哥病中怕扰,只留了两个干粗活的婆子在外围扫地擦洗,室内的精细活儿便都留给了秋实与秋蓉两个大丫头来做。秋蓉得了许樱哥的那句话,便只管抢着去做事,把近身服侍的机会都留给了秋实来做。秋实也不多语,照旧老老实实地煎药,泼药,各处有来探病问询的尽数挡在前头。

与那人约定的时间将近,许樱哥开始焦躁。直觉上她猜着那人大概不会太遵守时间,想必这几日也在暗里窥探于她,当知晓张仪正这几日都在府中陪在她身旁,夜里当不会来,若真是有意再与她会面,那便该抢在张仪正归来前出现才是。

眼看天将要黑,许樱哥便借口心烦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人来打扰。秋实是奉了命的,只要许樱哥不哭不闹不往外走不见外客便都由得其去,故而许樱哥关了房门在里头,她便拿了针线活坐在外头自做她的针线。

戌正,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半开的窗户终于跃进一个人来。康王府中最常见的奴仆所着的深灰色圆领窄袖衫,中等个儿,面容瘦削,眼神冷清安静,两只手习惯性地低垂交握在小腹前,没有任何特色,丢在人堆里很难找出来。

总算是看清了这张脸,许樱哥站起身来:“你来了。”

那人扫视了房内一眼,确认安全无虞后方缓缓道:“想好了?”

“想好了,我随你走。请坐,喝茶。”许樱哥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也不管那人喝是不喝,自顾自地道:“他还好?”

那人道:“命是保住了。”

许樱哥就道:“他可有什么话要给我?”

那人道:“他等你。”

许樱哥道:“这几日城中戒严,不能轻易出城,他伤重难行,你再是高强,带着我们俩是要怎么办呢?”

那人抬起眼皮看着她,眼里寒芒微闪。许樱哥不退不避,平静地直视着他:“我有个法子,想来更稳妥一些……”因见那人目光闪烁不定,神色犹豫得很,便笑道:“你敢只身一人在宫中潜留那么多年,还能在那样乱的时候救出我哥哥,更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王府出入自如,还怕再等几日么?”

那人缓缓吐了口气:“你说。”

新帝即将登基,却有内忧外患,当真是万事繁忙。康王妃连轴转了几日,累得晚饭也不想吃,曲嬷嬷少不得问了又问:“王妃想吃什么?老奴去做。”

“我想吃熬得粘稠的小米粥配凉拌萝卜丝,再来几个素包子……”想起许樱哥已被自己下令“病重”,日后再不可能如同从前那般给自己精心准备膳食了,康王妃神色抑郁地转过了头,“随便做些清淡的来。”

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丫头们惊慌失措地阻拦声:“三爷,三爷,王妃正忙着,且等婢子前去通传……”紧接着门帘被人“唰”地一下掀起,张仪正立在门前,满脸的愤怒和不甘。

“三爷这是才从宫中回来?”曲嬷嬷堆满了笑欲上前去阻拦,却被张仪正狠狠一眼盯得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阿曲你先下去。”康王妃面罩寒霜:“你这是要做什么?是逼我来了?”以小儿子的性子,早知道他必然会来同自己闹,不闹反倒是不正常的,是以她有心理准备,更知道该怎么对付他。所有方面都已经达成了协议,由不得他不应。

张仪正带着哀求喊了一声:“娘……”

康王妃伸手止住他,斩钉截铁地道:“不必多言!你若是还想留她一条命在,便不必多言!”她不说他忤逆,也不拿孝道与大道理来压他,只说许樱哥的命,这便是张仪正的软肋。

第329章 离去

黄澄澄的小米粥已经没了热气,晶莹雪白的萝卜丝被精美的秘色瓷碟衬托得犹如白玉一般美丽,龙眼大小的素包子全部冷却。曲嬷嬷担忧地看着自张仪正摔帘而去后便一直扶着额头沉默不语的康王妃,轻声劝道:“王妃,三爷总会明白您对他的一片慈心……这饭菜都凉了……您胃不好……”

想起张仪正临去前的眼神,康王妃的内心充满了担忧与恐慌,仿佛她就要失去这个儿子一般。这个孩子再不是从前那个牵着她的裙角不放松,只会撒娇撒痴,要这要那的小孩子,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有主见有能力的男子汉,便是用了许樱哥的性命安全来胁迫他就范,他也定是不甘心的。可是她能怎么办?她可以商量大事的人不多,只能与曲嬷嬷诉苦:“不是我狠心,我也是没法子。”

曲嬷嬷同情道:“这事儿可怪不得王妃,谁也不知道会是这样。”要怪就怪许家人当初要干这种抄家灭族的事,但这话曲嬷嬷不敢说。

康王妃静默片刻,自言自语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前她很期待许樱哥与张仪正能早些生养个孩子,现下却很庆幸多亏他们没有孩子,不然羁绊越深,这事儿越没法处置妥当。许樱哥也许聪明果断冷静,张仪正却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不能任由他二人再这样纠缠下去,得赶紧寻个妥当的地方早日把许樱哥送出去才是。

曲嬷嬷跟随康王妃多年,对其已是知之甚深,听了这句话不由得的心里便一颤。她与许樱哥自来不合,许樱哥好坏对她都没甚影响,她可以坐看许樱哥的笑话甚至于是死亡,但想了想还是提醒道:“王妃,三爷是个死心眼。”

果然康王妃看向她的眼神多有柔和之意:“是,小三儿是个死心眼。你去叫毛寅过来!”

曲嬷嬷屈膝行礼要告退,又听康王妃道:“阿曲,你以后要一直都这样才好,我没个人可以商量,你别让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曲嬷嬷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多亏自己适才没有说错话。退到廊下,正遇着趁了夜色匆匆而来的秋实,便道:“如何?”

秋实蹙眉道:“三奶奶还好,三爷却是暴躁得很,我挨了一下。”

曲嬷嬷就压低了声音:“这两日他们没……嗯……吧?”

秋实红了脸小声道:“到底是国丧期间呢,没人敢乱来。”

许樱哥始终是个聪明人,每每总能踩着底线来,说实话,这样的人委实是命没生好,不然当初世子妃的忌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曲嬷嬷静默片刻,道:“进去吧,王妃等着你的。”转头走出去,瞧见阴影里立着张幼然,便堆了笑道:“三娘子这是来给王妃请安?”

“嬷嬷好。”张幼然有些窘迫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却还是坚定地道:“听说三嫂病了,我想去看看她,不知母妃现下可有空闲?”

曲嬷嬷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张幼然,别人都知道躲着,她倒往前头凑,不过这也算是有情有义,合了康王妃的胃口。现下老皇已崩,新皇唯有这一个适龄出嫁的“女儿”,想必这张幼然日后的前途差不到哪里去,便空前地和颜悦色:“王妃今日忙着,三娘子不如明日再来。”

张幼然咬了咬唇,又在宣乐堂的门前立了片刻才悄悄离去。康王妃听说,默了片刻,道:“让她去吧。”

因为服侍的下人精简到再不能减少的程度,以往还算灯火辉煌的随园安静冷清,除去主屋之外便只余下廊前门口的灯笼还亮着。许樱哥懒洋洋地躺在窗下的白藤躺椅上,清冷的月辉透过纱窗洒落下来,越发衬得她那张本就素白的脸泛了些透明,张仪正走将进去,有些犹豫地将手放在她脸上抚了抚,道:“可吃过晚饭了?”

许樱哥调皮道:“没呢,就等着你一起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