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妃眼里透出一种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烦恼的情绪来,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转头吩咐曲嬷嬷:“下去!”

曲嬷嬷不想走,低声道:“王妃?”转眼看到康王妃拧起的眉头和不耐烦的眼神,心中一寒,立即俯身行礼退下:“是。”

康王妃垂眸拨弄了一下茶碗盖,沉声道:“你有什么可和我说的?”不待许樱哥回答,便又厉声喝道:“枉我那般待你!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许樱哥站起身来,不卑不亢,不软不硬地道:“儿媳自问入门以来尽心尽力。”

第323章 交易

康王妃皱眉看了许樱哥许久,轻声道:“你的出身来历便是致命。”

许樱哥并不否认:“是。但却不是我蓄意嫁入贵府,我也很无奈。”当初张仪正不要脸不要命非得娶她不可,康王一心就想和许家联姻,为的什么?因为有利可图。现下之所以觉得看不顺眼了,也是因为无利可图。这就是赤裸裸的真相。

康王妃被噎了一噎,随即沉默下来。

许樱哥也不再言语。对着康王妃,观其行,听其言,她便已知结局。康王府需要许衡不假,许家在此次事件中立下功劳也不假,可她却不比世子妃李氏。她入门尚短,无儿无女,比不得李氏与康王妃等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儿女双全,深得其心,又有翻盘并被需要的可能,且李氏当初虽被暂时保住,那也只是暂时,李氏同样看得很清楚,所以才会托孤。因为知道这条路走不通,所以不屑于哀求,不肯折了腰,但此行却不是来与康王妃分辩谁是谁非的,所以点到为止,大家都留一点余地好说话。

不知是谁在外间轻轻说了几句话,康王妃惊醒过来,缓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提无益,你有什么打算?”

许樱哥平静地道:“出身来历不由自己,婚姻前途不由自己,我虽不知我兄长为何会不顾一切舍身成仁,但我却要应了他的情好生活下去。”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康王妃,只见康王妃垂着眼面无表情,便叹息了一声,微笑着起身一礼:“无心欺瞒,亦不是死敌,更不是威胁,还请王妃念在婆媳一场,我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罢。”

康王妃的眼皮猛地一跳,不敢相信地看向许樱哥。不错,当初许衡与康王私下有协议,康王却一直不曾与她提起,导致她一直以为许樱哥最多就是个不光彩的私生女。木已成舟,她也打算认了,却不曾料到事情最后会落到这个地步。有情分在里头,许樱哥只错在出身来历,其余并无错处,她无意也不能要许樱哥的命,更不想将许樱哥一压到底,但因知其性情所以冷处理,为的就是提醒许樱哥不要心存幻想,此事牵涉面太广,不是只凭情意便可随意抹杀真相并掩耳盗铃的。

但许樱哥却这般利落地提出放其一条生路,这不是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子在这种时刻能随意说出来的,不是真的太过聪慧看得透彻,便是矫情故意试探。可许樱哥是什么人,康王妃自问相处这么久也算是清楚了,不是矫情试探,而是真的看透并权衡之后作了取舍。

康王妃一时不胜惋惜,这样的人,怎会是这样的出身来历!虽则惋惜感慨,却始终是不能,便只能沉声道:“不错,你是极不错,做我的儿媳,做小三儿的妻子都做得,但只凭你那出身便不能容你!”见许樱哥垂眸不语,放柔了声气道:“非是我不容你,乃是事情闹得太大,这世道和情势皆不容你!”

许樱哥淡笑一回,道:“母妃,好歹我也叫了您这么多天母妃,也曾把您真正放在心上敬重爱护,您就和我说句实话,您想如何处置我?”

康王妃道:“我可以虚情假意,但我不屑为之。你既然问我实话,我便同你说道分明。你若还想做这许家二娘子,留在这王府中与小三儿相守都是可以的,但,待得封王那时,你做不了正妃!只能做侧妃,虽是委屈,却可全了夫妻情分,你若有个一男半女,好生教导,未必不能出头,我定一视同仁。”

许樱哥有些讥讽。现下听来是极有人情味,面面俱到了,不但照顾了张仪正对她的那份情,也照顾了许家这边,更是对她垂怜,但真到了那时候,只怕又有人要操心是否乱了嫡庶,这样的画饼充饥,本身就是笑话。她若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人,也许会认命,偏她不是,再不肯这般委屈。

康王妃看到她眉间露出的淡淡讥诮,脸有些发烫,又缓缓道出第二套方案:“我也是女人,原本的嫡妻做了侧室,自是屈辱。你若觉得委屈,不堪折辱,那便寻个合适的时候和离。你兄长也算立了大功,给你一个县君的封号,再给食邑,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许樱哥还是沉默不语。日后这大华便是他们的天下,凭着张仪正那样的性情与她这个炙人的身份,谁敢娶她?不过是变相的逼着她独自终老而已。

康王妃的不自然地将手摸了摸脸颊,声音又轻了几分:“实在都不愿意,就换个身份吧。不做许家女,却可一生自在,只要我有生之年,必保你衣食无忧,平安无事。”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所以一开始就让她病休,日后也当慢慢病死才是,知道了底牌,许樱哥便把那隐隐藏着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都压了下去,笑颜如花:“那就不做许家女吧。但不知王妃如何保我衣食无忧,无人能欺?其实我还唯恐因此拖累了许氏,多年之后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扣下来,实是会令人悲凉。我无名无姓,任谁伸一根手指都可以把我捏死了,到时我往哪里去寻您?”

这话无礼,康王妃不悦地皱起眉头,将手敲了敲椅子扶手,终是不肯与许樱哥计较:“我既许诺,便自能做到。还敢保证你父王断然不会单为此事追究许氏,你尽可放心。”沉默片刻,不信地道:“你当真舍得下?”

许樱哥愁苦道:“舍不下又当如何?说实在的,瞧着三爷这样拼命不要命的模样,我便是铁心石肠,便是再想与他一处,却也不忍心为此要了他的命。”

张仪正情根深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番不要命地杀敌是为了什么,他夫妻二人更是心中有数,所以在处理许樱哥一事的问题上才会越发慎重。康王妃垂眸沉思片刻,轻声道:“你能为他着想,我很感激。今日就到先这里罢,等到局势稳定了,你尽可挑个满意的地方住下,我会暗里吩咐人关照好你。”

许樱哥却不告退,站定了道:“还有一不情之请。”

康王妃道:“说来听听。”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其他方面的事情她当然乐意放松一点。

许樱哥道:“我的父母亲人死得悲惨,多年来埋骨荒野,就连墓碑也无一块,我想恳请王妃容我去为他们收敛尸骨好生安葬,再将我的兄长送回去,寻个合适的人继承萧氏香火,也算是做人子女的心意和本分。”

康王妃的指尖不由微微一颤,寻思着萧家已然绝后,前朝余孽也清扫得差不多,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什么难事。便肃了神色道:“你兄长此番算是将功赎罪,故而你要尽孝,我便成全了你。但事有轻重,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可明白?”尸骨可以收敛,却要悄无声息,不能大肆张扬,墓碑上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名讳,生平过往全都要隐去,总不能还为萧氏歌功立颂。至于那继承香火的孩子,当然也不该知道过往,老老实实做个平凡的人就好。

许樱哥平静道:“明白。”

康王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回,沉沉叹了口气,道:“你去罢。其他事宜我会与你母亲相商。”

许樱哥得寸进尺:“今日还想请三爷陪我回一趟侯府。”

既已达成交易,也不差这样一件小事,康王妃淡淡地摆了摆手:“去罢。”

许樱哥缓步走出宣乐堂,始终不曾回头。曲嬷嬷悄无声息地行至康王妃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许樱哥挺直的背影,轻声道:“三奶奶倒硬气。”

康王妃却是骤然放松了肩头,疲累地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曲嬷嬷见她神色不虞,不敢再多言,只走到她身后动作轻柔地替她揉起了太阳穴并颈椎肩头,许久方听得康王妃轻叹道:“可惜了,我是真的喜欢和看重她。你传话下去,她在这府中一时便不得怠慢一时,违者打死了事。”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心知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满意的儿媳妇,哪怕就真是个私生女也好呢,偏是这样遮盖不去的身份。

曲嬷嬷大着胆子道:“三爷那里……”许樱哥倒是清楚明白识时务得很,张仪正却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性子,如何能轻易了断?

康王妃面无表情地道:“不用多管。她那边但凡有事要传过来的都不必压着,直送我这里就好。”

曲嬷嬷猜不到康王妃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更不敢多问,便认认真真应了:“是。”

康王妃回头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包括你。”

曲嬷嬷胆子一颤,再次应了:“是,老奴谨记在心。”

康王妃定了定神,将手拿过账簿再次认真看了起来。

许樱哥缓步出了宣乐堂后不久,便在园子里遇着世子妃李氏,如常微微一笑,行礼见过:“大嫂。”

李氏看着她道:“决定了?”

许樱哥点点头:“是。”

李氏微微回眸,身旁伺候的人便都退了下去。二人并肩往前行了片刻,在个清幽之所站定了,李氏道:“你舍得?甘心么?”

许樱哥望着她粲然一笑:“大嫂当初甘心么?舍得么?”

李氏静默片刻,轻声道:“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许樱哥盈盈一礼:“有了大嫂这句话,我实在是很欢喜。”

李氏摆摆手,言道:“拿得起放得下,你当得起。”

第324章 信他

碧绿的茶水盛在如玉一般洁白细腻的瓷杯里,再被白皙纤长的手端放到案几上,荡起一圈流露着氤氲水汽的涟漪,波光中人影婆娑,张仪正从茶杯和茶水上收回目光,皱眉看向笑得殷勤的许樱哥:“何故笑成这模样?”

许樱哥将手扶住他的肩头,把脸贴了他的脸轻声道:“想要你记得我的笑脸和美好。”

“你倒是平和得紧。”张仪正的眉头越发皱得紧了,侧头盯着她道:“你可是已应了母妃?”

许樱哥笑而不答,再次将他搂得紧了轻声道:“和我说说你今日入宫都遇到了什么?”其实她早知道了答案,虽则张仪正进门时刻意带着笑脸,语气也多有轻松之态,但钻摩一个人久了之后,他是否真的高兴还是能看得出一二的。再加上康王妃的态度本就代表了康王的态度,就算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张仪正今日与康王的谈话必然达不成初衷。好一点,是被敷衍,坏一点,便是被狠狠削了一顿。

张仪正本想说谎,却知道瞒不过她,谎话说得太过反而更令人不信,便斟酌道:“有点难度,但父王他还是讲道理的……”

许樱哥就笑:“我同你说,我今日与母妃说了些什么。一是做你的侧室,眼睁睁看着其他合适的名门贵女做了你的正妻;二是与你和离,做个只负责吃喝玩乐的逍遥县君,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三是慢慢病死后换个身份,在母妃的庇护下默默无闻地平安度日。”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仪正道:“我选了第三条,你肯否放我一马?”

她做的选择永远都是最冷静最实惠的,这样的决定也不会是突然就定下的,想起她昨日见着自己时的那种平静安宁,张仪正猛地回头盯着许樱哥,只觉得有一股怒火从心底深处燃烧起来,越燃越烈,炙烤得让人烦躁而愤怒,偏生里头又含了那么一层冷寒,令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觉得冷,便冷笑道:“我果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既已选了又何必来问我?不要和我说什么舍不得我受累之类的鬼话,我不信。”

许樱哥挨着他的身子滑下来靠着他坐了,仰头看着他道:“为什么会不信?为什么不信我舍不得你受累?你要记得,我是真心的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受累,舍不得你因此有所闪失。”

为什么不信?因为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张仪正说不出来,便将许樱哥推了一把,许樱哥却黏黏糊糊地贴着他又靠了上去,将手抱定了他的胳膊死皮赖脸地道:“我问你是否肯放我一马呢。你要我做你的小妾还是让我孤独终老一生,被人折辱,当成一个笑话?然后面目全非么?你忍心?又或者,是你是要我等你,等到天荒地老,等到你能完全作了主?”

大抵是她的声音里带了些不合场景的娇嗲,张仪正心中一动,垂眸盯了许樱哥细看,但见她眼里一片波光潋滟,神情似在戏谑赖皮,眼睛却黑沉沉的紧紧盯着他,眨也不眨,便有些明白了。她不过是在害怕,不过是在试探,她已退无可退,别无选择。于是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忍心,如若你喜欢,我便不去扰你,你想嫁谁就嫁谁,别人不护着你,我也护着你。你可满意?”

许樱哥眼里的水光果然一闪,随即长长的睫毛便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睛,声音便有些有气无力:“三爷果然待我真好。当初我说要选就要选个心肠软的,你果然又心软了。”他是心软了,可是她很想哭。

说不放她,她定说他自私霸道,说放了她,她却又不满意了,为的什么?不过是动了真情。张仪正心里的火气突然间烟消云散,探手将许樱哥紧紧抱在怀里轻声道:“你信我,可否?”

许樱哥眨了眨眼,两颗大而晶莹的泪珠自眼眶里跌落下来:“我若不信你,你要如何?”想的时候是一回事,真的面对了却又是另一回事,她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张仪正苦笑:“不如何。”粗粝的手指擦上许樱哥细瓷般的肌肤,想用力替她擦去眼泪,却又恐弄疼了她,便只能小心翼翼地轻轻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那两滴泪,谁知那眼泪竟然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便哑了嗓子轻声道:“我随你走……你可放心了?”

许樱哥之前越流越凶、似是止都止不住的眼泪猛然间被止住,一双水汽朦胧的眼睛猛地睁大,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骗我。”休要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男人,又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万人之上,前程似锦,荣华富贵样样俱全,他肯为了她抛弃父母宗族,荣华富贵,前程如花?便是个现代男人,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也是凤毛麟角,万中无一,做人还是不要太痴心妄想的好。

“骗没骗你不是用嘴白说的。正如你是否真的把我放在心上,也不是空口白牙说说就算的。你等着看我,我也等着看你,但愿你别让我失望,否则有你好看。”张仪正自是知道许樱哥如何想,却不解释,只因那个中原因无法解释清楚。父母宗族并不是他真正的父母宗族,荣华富贵,前程如花,说实话是真有些舍不得,但历经了这么多的风雨,他早已知晓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

有日光透过白色的窗纱投影在张仪正秀挺的脸上,照得他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越发清澈透明动人心魄,许樱哥自来冷静的脑子里突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来,哪怕他是骗她的呢,她也信了他,总之是最后一次,就且信他。于是她开开心心地搂住张仪正的脖子,仰着头望着他灿烂微笑:“我何德何能,竟能得此良婿?”

张仪正瞥她一眼,扔块帕子给她:“起来洗脸,该走了。”

许樱哥起身梳洗,才刚将头发抿得整齐了些,便又听张仪正在她身后凉凉的道:“你是个爱讨价还价的,另外又谋了些什么好处?还不肯一并说出来么?”

许樱哥忙道:“没甚,只是想要安葬父母兄姐,寻个人继承萧家香火,母妃已是应了。”

张仪正点点头,转过头去端起那杯已然凉了的茶水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思转了一回又一回。既然要走,少不得要从长计较,该布局的便要布局了。不然拖泥带水,反倒是害人害己。

“三爷,奶奶,车驾已然备好了。”却是秋实在外久久听不见动静,少不得有些焦虑。

“进来吧。”许樱哥也不掩盖哭红了眼圈,起身替张仪正理了理衣裳,抬头看着秋实与秋蓉二人道:“是你二人随同我回侯府?”

明眼人都看得出许樱哥哭过,张仪正的脸色也不好看,秋蓉有些不自在,只是低眉垂眼地福了福,秋实则坦然得多:“是,另外还有几位嬷嬷。这是备下的丧仪,奶奶可要过目?”

许樱哥怔了怔,并不想去接那两页带着晦气的白纸,倒是张仪正接过去看了一回,道:“还不错。走罢。”

软轿自随园一直抬至二门处,许樱哥下轿换乘马车,忽听得有人在后喊了一声:“樱哥。”

许樱哥回头看去,但见唐媛与安谧、杨七娘几个往日相熟的女伴一身素服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神情多有惊喜,猜着是来吊唁冯宝儿的——不管冯家此番做了什么,冯宝儿的丧事究竟风光与否,该走动的还得走,大人们不好走动,便让女孩子们来走一走,算是折中之举。

许樱哥便缓步朝几人走过去,笑道:“按理你们来了我该好生招待一番,但不巧我娘家有事,我急着赶回去,不得不怠慢了你们。还请见谅。”

都是听说过流言的,唐媛悄悄看了眼不远处静静等着的张仪正,眼圈微微发红,低声道:“听说你病了,早就想来看你,但这几日实在是……”

许樱哥体谅地截断她的话:“这几日乱着呢,谁家敢随便放小娘子出来?”

杨七娘快人快语,忙道:“是这么回事呢,便是今日街上的兵将也不见得就少了。昨夜里半夜还在满大街的搜人。”

安谧等人也配合地纷纷点头:“就是。”

唐媛执了许樱哥的手试探道:“那你好些了么?我们明日要去武家看望玉玉,你可否有空与我们一起去?”

“家里人还等着的。”许樱哥轻轻摇头,不知是回答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表示明日不能与众人一起去看望武玉玉。但不拘是回答哪一个问题都不是好答案,唐媛目光一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你多多保重,我们一直都牵挂着你,盼着你好。”

许樱哥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着众人嫣然一笑:“我也一直都盼着你们能称心如意,平安喜乐这一生。”言罢再不看众人的神情,大步上了马车。

马车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安然驶出康王府大门,张仪正打马陪在一旁,听到许樱哥隔窗道:“我今日挺高兴的,好歹还是交了几个不嫌弃我,没有听说这些事就吓得跑了老远的朋友。三爷,你说我要是还想去吊唁一下武大将军,再探探我姐姐,王妃会不会认为我太贪心了?”

张仪正一笑:“你若想去,我便陪你去。”

第325章 情义

说是去侯府,其实许扶的灵柩并未被安置在侯府。到底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又是横死外头的,怎么也没理由停在侯府。而许彻夫妇是早就被送出城去的,新昌坊常胜街许宅也在兵乱中被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上京城中几个寺庙人满为患,不能停灵,所以许执便在离侯府不远的地方临时买了个小宅子,将许扶的灵柩停在那里。

许樱哥虽急,却不能径直前往,只能按部就班地先入侯府。张仪正今非昔比,一入许府大门便受到了热情欢迎并接待,按说,一家子人全都安然无恙,财产损失也不大,若是换了旁人家,这样的情景少不得让人万分欣慰,唯有许府众人高兴不起来。

从前许樱哥与许扶的身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秘密,虽不曾宣之于口,但担心也好,欢喜也好,都局限在几个人之中,大多数人都只看着许樱哥与张仪正把日子越过越好,康王府也将要一飞冲天而欢喜得很。如今却是闹得人人皆知了,于是心情也就跟着事态的发展从云端跌落在地上,除去伤心失落外还有摆脱不去的惶恐和担忧。可是不曾有人对许樱哥表现出半点无礼或是不耐,甚至于对张仪正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吹捧,当然,这其中不包含被关了起来再不许出门的冒氏。

张仪正不由想起从前自己被许家男丁暴打一顿的事来,当初打他是为了许樱哥撑腰,现在捧他也是为了许樱哥。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不付出却一定没回报,人世间最令人欣慰的事情莫过于努力之后得到收获,看着许樱哥眼里的泪光,张仪正颇有些感慨,如果从前他只是简单地觉着许樱哥心中只有许扶,只有许家人,那么现在他更能理解为什么当初许樱哥会在那样的情形下主动选择嫁给他。

你有情,我有义,许家对许樱哥兄妹有情有义,所以许扶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意拖累许家;所以明知不是良配,许樱哥还是选择嫁给他,在这种时候又会做出“静悄悄地死去,从此世上再无许樱哥”的选择。

想到这里,张仪正不由抬眸温柔地看向许樱哥,轻声道:“你先陪岳母她们说说话,我有话要同大舅哥他们说,稍后过来与你一同过去。”言罢疾言厉色地将跟了二人一道前来的秋实等人打发下去,坚决不许跟着。

许樱哥上前扶了姚氏,看着远远站在一旁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梨哥招招手:“小丫头,我难得回来你竟不肯过来陪我说说话?”

梨哥眼圈儿全红了,别扭地站在那里不动。许樱哥叹息了一声,道:“想是嫌弃我了。”话音未落,便见梨哥气急败坏地几步赶上前来,难得凶蛮地使劲儿掐了她的腰一下,哭道:“我昨夜尽做噩梦。你是没事儿了吧?”

众人便都齐齐探询地看向许樱哥。昨日姚氏带了青玉等人归家,从上到下对于许樱哥的情况却是三缄其口,于是引发了无数可怕的猜想。虽是家风严厉不许传话,但仆从之间还是偶尔会透出几句言语,都知道许樱哥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许樱哥今日回门是意外惊喜,却也是惊吓,好比是临刑死囚将死之前的那一顿饱餐,众人看着许樱哥的眼神都含了那么些生离死别的意味在里面。

的确是最后的晚餐啊。许樱哥看得分明,暗里苦笑不已,却笑道:“我还能出门探亲访友,能有什么大事?”

姚氏眼神微黯,威严道:“别都在这里杵着,樱哥事多,耽搁不得。”于是众人入内寒暄问询了一回,傅氏率先起身道:“我去厨下看看,弄些二妹妹爱吃的来。”

孙氏也跟着起身:“我替樱哥抄了本佛经,这就去拿来……”扯着恋恋不舍的梨哥便去了。

接下来黄氏等人也都找了借口离去,唯独余下姚氏与许樱哥母女二人。这是在自己家里,也不用强行掩盖什么,门才掩上,姚氏便一把抓住许樱哥的手疾声道:“可是事情有所转机?”

许樱哥看着姚氏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十分愧疚难舍,硬着心肠站起身来对着姚氏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仰头看着她轻声道:“娘,不是亲生,却同亲生,从前我想着日后孝敬您与父亲,总能慢慢还了这份情,现如今却是再不能了,只能磕这几个头。”

姚氏伸出去扶许樱哥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定定地看了许樱哥两眼后飞速将头转开,不敢回头,哽声道:“无可转圜了么?”

许樱哥摇头:“女儿今后不能尽孝了。”言罢将经过细述了一遍。

姚氏的泪便流了出来,将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许樱哥的肩头哽咽道:“莫非我白白养了你这十多年,就这样平白没了个女儿?”

姚氏难得有这样失控的时候,许樱哥也不说话,只安静地任由她拍打。姚氏哭了一回,控制了情绪,拭泪道:“那你是要回聊城老家?”

许樱哥道:“先去那里寻访一下远支族人,寻个合适的孩子继承香火,我自己是不能在那里久留也不想在那里久留,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至于去哪里,我还没想好。”

“现下太乱,去了哪里都安生不了,想要安定怎么也得一两年的光景。”姚氏就皱了眉头:“他怎么说?”

张仪正说是要随她走,这话若是真的,如此大事轻易说不得,不知情对于许家来说反倒更有利,若是假的,就更没必要说。许樱哥就笑:“他让我信他,他还想着向康王殿下求情呢。”

姚氏不置可否:“不管怎么样,他念你的情就是好事。”

忽听苏嬷嬷在外轻声道:“老爷回来了。请二娘子过去。”

许樱哥忙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裙,辞别了姚氏,向着许衡的内书房走去。虽只隔了几日,许樱哥在看到端坐在案后,清瘦许多,已然全部白发的许衡时也由不得顿生隔世之感,一拜下去便有些哽咽难语。

许衡稳稳受了她这一拜,和声道:“起来坐着说话。”

许樱哥晓得他不喜拖泥带水,依言起身在案前的椅子上坐了,叹道:“今日不见,父亲老了许多。想必是操劳过度,便是再繁忙,也当顾着些自己的身子骨。”

“我有数。”许衡看牢了她轻声道:“你可怨我?”

许樱哥平静道:“不怨。”许扶不是因了许家而死的,她也不是因了许家才要离开的,有什么可怨的?

许衡沉默片刻,道:“计策是我定下的,但我没想到济困会舍身相搏。你兄妹的身世早前我也曾与康王交过底,我若拼死为你相争,当能为你争得一席之地。但是啊……”他有些怅惘地摇了摇头,“爹爹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再活不得几年,你兄长他们当不起大任,到那时你当如何是好?所以我只求了保你兄妹性命。他们心里有愧疚,南国公有不舍,便会多念你几分好,便会留余地。”先不说康王与康王妃,只说张仪正与许樱哥正是感情最浓之时,骤然被外力分开后便成了心中最珍贵最遗憾之事,日后少不得会护着许樱哥,远比被妻妾后宅之争弄得感情淡漠互相生怨后来得好。

许衡说的是实情,她所依仗的不过是许家女儿的身份,如若此时给人心里扎了刺,将来许衡一死,许执他们再也护不住她的时候,她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许樱哥轻声道:“爹爹是对的。女儿已经作了选择,等着慢慢病死,现下已求得王妃应许,将我哥哥的灵柩送回聊城老家,为父母兄姐觅骨入葬,再寻个合适的孩子继承香火。”

看出她眉间的坚毅与决断,许衡有些高兴起来,赞许道:“世间好男儿多的是!我自会替你安排妥当,不敢说是锦衣玉食,却可安稳无忧。聊城那边只等战事一了我便着手安排。”

该说的都说完了,许樱哥道:“女儿想去看看五哥。”

许衡叹息一声,起身道:“走罢,我同你一道去。”

却听许执在外低声道:“父亲,二妹夫来了。”

他本是打算稍后再见张仪正,不期张仪正却赶了过来,许衡也想看看张仪正是个什么态度,便道:“请南国公进来。”

门“吱呀”一声轻响,许执将张仪正领了进来,示意许樱哥同他一起出去,许樱哥看了眼张仪正,默然退出。转身掩上门时,听得张仪正在里头一字一顿地道:“岳父大人,冯氏如毒蛇暗藏身后,不除之,实难令人心安。又有黄一多此人,若不寻到并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许樱哥掩上门,抬头看着葱葱郁郁的庭院轻轻吐了口气,转头看向许执低声道:“哥哥,你领我先过去罢。”

许执有些犹豫:“你不等爹爹和妹夫一道了?”

许樱哥摇头:“不了,谁在身边都不能替我看。我不亲眼看过就不信他已经没了。”

他们兄妹情深,天色又将向晚,许樱哥出来不容易,许执自知拦不住,便只得叹息一声,先领了许樱哥坐着小轿从后角门出去,前往许扶停灵之处。

第326章 破土

许彻夫妇还留在城外庄子里不曾归来,故而许扶的灵堂里并没有什么人,不过是许府留下来照料的几个得力老家人,清清静静的很是冷清,只有燃烧着的纸钱与香烛带出了几分热闹气。

许樱哥先对着许扶的灵柩行了大礼,忍住伤心和泪意,默默在心头念叨:“你若真是我的兄长,便不会怪我冒犯;你若不是,便请你休要怪罪,我会替你安葬。”

许执见她垂眸低语,只当她在与许扶话别,便行了出去四处查看并叫了管事的过来:“冰可够用?一定要看好了,不得出错。”

却见一个老家人惊慌失措地赶过来道:“大爷,不得了!二娘子要让开棺!说是要亲眼查看!”

许执吃了一惊,回想到许樱哥那句“我不亲眼看过就不信他已经没了”的话,不由叹息一声,疾步回了灵堂制止住因为无人肯听指挥而自己动手去搬棺盖的许樱哥,沉声道:“二妹妹,已然过了这些天,天气炎热,便是一直用了冰也难免腐败,你可有准备?”

许樱哥垂着眼轻轻点头。

许执又硬着心肠道:“收敛之时,他面目全非,肢体不全,你可有准备?”

许樱哥继续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