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静默片刻,应了一声:“是。”于是外间响起开关门的声音和轻轻的脚步声。许樱哥试探着去掰那人的手,轻声道:“你该走了。你若是真心想帮我,便再过三日又来。”

那人干脆利落地收回了手,也没说来还是不来,许樱哥只觉冷风拂脸,窗户轻响一声后整个室内便安静一片。她在黑暗中静静坐了片刻,便听曲嬷嬷在外喊了一声:“三奶奶。”不及回答门便被人大力推开,曲嬷嬷带人掌灯鱼贯而入,不等她发怒便先行了个礼道:“老奴来伺候奶奶。”一边说,眼睛便在房内扫视了一遍。

许樱哥看着目光闪烁的曲嬷嬷并她身后的几个婆子以及垂着头不敢露脸的秋实,连发怒的心情都没有,平静地享受了她们的精心伺候,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又要热水洗了一遍,将香膏轻涂着自己那脆弱的脖子道:“想必宫中哭临已经结束,城中局势也平稳了许多……自事变以来我还不曾见过我娘,着实是想见一见她,否则这心中真是难安。”

曲嬷嬷微蹙眉头,拒绝道:“王妃这几日怕是有些忙……”话音未落,便听得“当啷”一声轻响,却是许樱哥将装了香膏的玉盒扔在了妆台上,晓得许樱哥这是发作了,便闭紧了嘴,垂着眼不说话。

许樱哥淡淡道:“使人去请二奶奶过来。”

曲嬷嬷正待要再开口说话,许樱哥已然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可是使不得人了?这里要换了嬷嬷做主?”

曲嬷嬷将脖子一梗便要开口,秋实一看二人立即便要杠上,忙上前一步柔声道:“奶奶请稍候,婢子这就使人去请二奶奶过来。”言罢果真使人去请王氏。

许樱哥便垂了眼继续拨弄香膏首饰,看也不看一旁立着的曲嬷嬷等人,曲嬷嬷颇有些愠怒,却终是不敢发作,只能规规矩矩地守在一旁。

过不得半个时辰,王氏气喘吁吁地赶了来,进门就道:“三弟妹,这是怎么了?”

许樱哥起身敛衽为礼:“真是不好意思,晓得二嫂在忙,本不该给您添麻烦,但这屋子里的人我使得动的人为数不多,我想见一见娘家人也是不能,不得不求您。”无论怎么选择,去或者留,她都就是这个样子了,不必再装!

王氏的目光从曲嬷嬷等人的面上一一扫过,满是不赞同,却也不能就此发表什么评论,只能肃了神色道:“三弟妹言重,你放心,我来安排。”

王氏从前一贯避事,此番却如此爽朗干脆,许樱哥心中着实有些触动,便默默给王氏行了一礼。王氏欲言又止,只能叹息一声而已,当场亲自修书一封着心腹送至康王妃处,才又出去处理冯宝儿的丧事。

雨停,许樱哥午睡起身,拿了粟米去喂廊下挂着的画眉,眼角觑到有人自外而来,曲嬷嬷快步迎上去将人截住问话,也不去管,只专心喂自己的鸟。不一刻,便见曲嬷嬷神色复杂地走过来行礼道:“三奶奶,许侯夫人来吊唁四奶奶,因知奶奶病着,只等外间事了就要过来探望奶奶。”

“知道了。”许樱哥将装粟米的瓷碗随手递给曲嬷嬷拿着,起身招呼秋实:“还是重新梳一梳头的好,不然本就病着,再不拘小节可是要让家里人担心了。”

曲嬷嬷看着手里的半碗粟米微黑了脸,想起康王妃的吩咐终是忍了,堆起笑容吩咐众人:“好生扫洒一遍,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言罢又亲自出去迎接姚氏婆媳。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姚氏竟是苍老了许多,前情旧事一并涌上心头令得许樱哥忍不住心酸,迎上去才喊了一声“娘!”便已是眼泪婆娑。

虽则早在意料之中,但姚氏瞧着许樱哥如今的光景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虽不至于当着曲嬷嬷等人便露了情绪,却也忍不住将许樱哥拥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脊轻声道:“我在,我在。”

许樱哥听得这一声,恨不得立时扑入她怀里痛哭一场才好。

傅氏忙劝道:“里面去说。”

曲嬷嬷与秋实得了康王妃的吩咐,并不敢在室内久留,奉茶过后便退了下去,三人先说了些这几日家中的情形,傅氏便起身更衣,独留了姚氏与许樱哥说话。

见无外人,许樱哥便扑到姚氏怀里,将手环抱住了姚氏的腰,将头埋在她膝上哽咽道:“娘,我心里难受。”

“你五哥……吉人自有天相,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你且再忍一忍。”姚氏抱了许樱哥在怀,想起收敛时所见的许扶那副惨样,心中一片黯然,眼泪险些就冲出了眼眶,拼命忍住了,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道:“我昨日见了王妃,她答应我先将你陪嫁的人带回去交由我们处理,也答应先让青玉和紫霭过来陪你,想必傍晚时分便能让人过来,还答应我尽力不让你受委屈。”说到此处,敛了神色道:“我问你,你是怎么打算的?要走还是要留?”

许樱哥垂了眸子道:“留不得。”

这个答案早在预料之中,姚氏沉思片刻,道:“你可问过远思?”

许樱哥道:“他做不得主。”张仪正此刻大概在拼命杀敌,也许还想用他的军功之类的来换取他所想要的,但她活了两世,很清楚什么事能求,什么事不能求。她现在不过是在等两件事,一是答应过他等他归来,把该说的说清楚,二是要看着青玉等人有个安然的去处。

姚氏叹道:“那就等过些日子……我和你父亲寻个合适的机会把你接回去。但凡是有一分可能,也不要你受委屈。”

“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这点委屈和咱家人的性命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说实在的,这事悬在头上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之时总是觉得不踏实,今后总算是可以安心,也算是一个了断。”许樱哥仰头看着姚氏轻声道:“娘,我想求您一件事,让青玉和紫霭她们全都同您一并回去。”

姚氏皱起眉头道:“说什么傻话!你身边怎能没有贴心之人?”

许樱哥摇头:“留了贴心之人又如何?我不成了,她们不能出这院子半步,更摆不起大丫头的威风,知道得多了,徒然丢掉性命。与其如此,不如维持现状让大家都安心。您也瞧见了,老刁奴都不敢刁难我,何论其他人?”

第320章 等你

姚氏急道:“现下是她们还念着你平日的好,天长日久谁还记得?那时候你又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许樱哥笑道:“那时娘和爹爹不是早就接我回家了么?谁还管这里?”

姚氏叹道:“若是不肯留下,你便要有准备了。”

许樱哥点头:“我知道。”言罢将手握紧深藏袖中的那把匕首,盯住姚氏的眼睛道:“娘,我有一事需得您同我说实话。五哥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不能因为心疼我就瞒着我,也要防着有人借此来讹诈我。”

姚氏的眼皮控制不住地一跳,竟不敢与许樱哥对视。许樱哥心中冷冰一片,只能死死攥住那把匕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话来:“我受得住。”

终究是瞒不住的,姚氏闭了闭眼,轻声道:“你是知晓的,那日你父亲夜见康王做了个交易。求的是将那些人一网打尽,以换平安,让家族绵延,更能让局势平稳一些,省得总被人牵制,拖累无辜之人送命。原本的计划中并未要你哥哥去冒险做那件事,他尽可全身而退,无非就是日后再无许扶此人罢了……”

“他太傻,太过较真。”许樱哥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许扶之所以甘心冒了那样的大险,不过都是为了她,他以为他豁出去杀了迟离便可换她一世安稳。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她却不能安心承情。许樱哥狠狠擦去眼泪,道:“我要见他。”

那般惨象怎忍心让她去看?姚氏不由蹙眉:“天太热了,虽是放了冰块也不太妥当,就不要再扰他了……”

许樱哥沉声道:“我无能,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为他做过什么事,临了却总是拖累他。这最后一面,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之前她只当是许扶真的不见了,但既然有那么一个“他”在那里,她自是要去辨别清楚他究竟是生是死。若是生,哪怕那个人是在骗她,她也要想法去试一试,把他寻回来;若是死,她便送他这最后一程,否则便是走了也不心安。

姚氏养她十余年,观其形状,知道不能劝服,只得道:“我去想法子。”早前她巴望许樱哥能早日被接回去,此刻却存了些私心恨不得康王妃不放人,便婉转道:“就是怕王府不放人。”

许樱哥目光坚定:“先试试。”

姚氏没办法只得应下,因见傅氏入内,抬眼看看天色不早,又听外间脚步声响,晓得到了该离别的时候,心中虽不忍,却也只能与许樱哥告别。

这天下间本无不散的宴席,今日别过,日后兴许更是永别,许樱哥早拿定了主意,倒没觉得有多不舍,只含笑起身相送。

听见动静,早候在外头的秋实忙进来小心翼翼地道:“早前听了王妃的吩咐,已然让青玉她们收拾好了东西。她们想来给奶奶磕个头,不知奶奶是否有空?”

见了不过徒惹伤悲,许樱哥干脆利落地拒绝:“如今府中事多,来来去去的反倒添些麻烦,日后总还有机会见着,便让她们都去罢。”言罢看定秋实:“我有一事要求你。”

秋实不胜惶恐,忙摆手道:“奶奶折杀婢子……”

许樱哥笑道:“不算折杀,这事儿虽不难,却是要劳动你亲自跑一趟。主仆一场,我早前曾赏了她们一些东西,再有她们之前的体己,府中的东西自是不能带出去,但属于她们的也该让她们带走。”

康王妃虽不肯面见三奶奶,但衣食住行并未限制,一应还是照着从前的份例来,且随园这里但凡有要求也是一应允了的。当初王妃让曲嬷嬷与自己一同伺候三奶奶,为的也就是怕曲嬷嬷自作主张,倚老卖老。所以断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只下头人不知情的恐会有所刁难。秋实思忖片刻,爽朗应下:“奶奶放心,婢子这就去办。”

“辛苦你了。”许樱哥将姚氏等人送至随园门前,目送着姚氏等人不见了影踪方才回房寻了笔墨出来写信。不多时,秋实来回话道:“奶奶,青玉等人已然随同亲家夫人离去,唯有一个双子怎么都不肯去,亲家夫人也就没勉强。”顿了顿,又道:“青玉她们哭得厉害,很是不舍。”

许樱哥淡淡道:“知道了。”青玉等人会哭会不舍,双子不肯走,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秋实偷眼看去,见她神色平静,并无悲伤苍凉不舍之意,那写信的手更是平稳得很,心中颇有些佩服,更有些同情,便悄无声息地去沏了一杯热茶奉上,安静立在一旁磨墨伺候。

许樱哥很快便收了笔墨,将信纸吹干封入信封递过去道:“立即着人送交给王妃。”又刻意道:“你若是为难,便替我寻一寻二奶奶或是大奶奶。”

秋实踌躇片刻,双手接过信封屈膝行礼道:“奶奶有吩咐,婢子自当遵从。”自使了可信之人送去给康王妃不提。

许樱哥走到窗前,寻了躺椅躺下闭目养神。已然过去了这许多天,若她未曾算错,张仪正这两天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看望她并给她一个交代,而康王与康王妃也该想清楚要怎样处置她了,这封信送上去,康王妃最迟明日便会见她,有情也好,无情也好,总要做个了断。

天将向晚,整个康王府一片安静,冯宝儿的死并未给这个府邸带来什么变化,吊唁的人也好,办事的人也好,都是静悄悄的来来去去。左右灯笼是白的,四处的陈设也是素白的,一切都是现成的,又有才薨了不久的先皇先后在上头压着,死了冯宝儿这个人,不过是往万倾湖中扔了一粒小石子进去,涟漪都荡不起多少。

张仪正将缰绳扔给包着半边头的朱贵,看也不看迎出来的王府管事,大踏步就往里走,半道遇着冯宝儿的一个族弟带了几个人上来打招呼,不过是冷冷看了一眼,理也不理地就仰着头从人前走过,全当眼前的人和事是空气。他身上铠甲未去,脏污的战袍上犹带血腥之气,杀气腾腾,众人都不敢靠近,便只能眼睁睁望着他走得远了才敢低声赞道:“南国公这几日立下的功劳着实不小,颇类当初先皇风采……”

有人轻声道:“听说原本也不用他时时冲在前头,但他却是着魔似的,两天两夜不曾睡觉,尽都抢在前头杀敌了,前日又将逆王麾下猛将邓初当场挑死,现下都叫他杀神。逆王以赏金千两,封万户侯,要取他项上人头,康王殿下怕他有所闪失,不敢再留他在前头,又因南国公夫人病重,便将他调了回来。这般的急,想是去见夫人。”

于是众人便想起这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言,又想起当初这一桩亲事的由来,便都有所感悟,但更多觉着这事儿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传奇。只是许樱哥“病”得太巧,这事儿不能细述并追究。众人静默片刻后,话题转了个风向:“你们府上可否也有那般人等?”

这问的自是那些所谓与前朝有瓜葛的,众人虽不能明说,却都是心知肚明,比手势的比手势,不愿提的便只是但笑不语。

张仪正自是不知这些人在他身后议论些什么,他一路前行进去,看什么都不顺眼,在踏入随园的那一刻,迎头撞上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曲嬷嬷时,这种不耐烦到了顶点,虽不至于就一脚踢将上去,却是一掌将人推到一旁,厉声呵斥道:“都滚下去。”

早有人将曲嬷嬷及时扶住,曲嬷嬷也顾不得生气,只忙着低声吩咐人:“快,快去禀告王妃,三爷回来了!”按理,张仪正能回来断瞒不过康王与康王妃,但如今康王妃对许樱哥这态度太过暧昧不清,她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处理,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小心为上,宁可多嘴讨人嫌也不肯自作主张。

许樱哥一身素服,安安静静地立在帘前平视着朝她大步而来的张仪正,对着他嫣然一笑:“你回来了。”

曲嬷嬷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来捋虎须,秋实更是个聪慧的,于是室内空无一人。张仪正却在离许樱哥两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皱起眉头探究地打量着她。她太过平静,倒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他灵魂的深处里住着一个崔成,好容易才沉淀下来想做好张仪正的崔成,如今却又有些蠢蠢欲动——用尽努力之后却不能达成心愿;需要他拼死杀敌,变相用张仪正的生命来威胁才能回来探望许樱哥,那么,便是再坚韧的人也会觉得有些累。

许樱哥看着面前的张仪正,突然有种错觉,仿佛她认识了他很久,很久,眼前这个情景竟似是从梦中见过一般,无意识中早回味了很多遍,既熟悉又陌生。她看着张仪正满脸的胡茬和熬得血红的眼睛,突然间忍不住热泪盈眶,所有因把事情看清楚、想清楚的平静和坦然全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朝他伸出手臂,仰头看着他,在他走近之后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他,低声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

张仪正所有的不安全都散去,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许樱哥,仿佛他跋涉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么一个热情的拥抱。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廊下的灯笼被点起,有光透过窗户落在二人身上,许樱哥将手抚上张仪正瘦削粗糙的脸颊轻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第321章 爱你

素白的纱灯被点燃,橘黄色的灯光一下子冲淡了室内的昏暗,秋实带着人鱼贯而入,将热水注入到浴桶之中,许樱哥抱了一叠衣物入内,道:“都下去吧。”

秋实默默行了个礼,接过张仪正递来的铠甲轻声问道:“可否要传膳?”

许樱哥就笑:“当然。”言罢上前替张仪正解衣,低声道:“可惜了,如今国丧,便是这般辛苦也不能给你做好吃的。”突然间想起从前自己送到香积寺的那一罐子鸡汤,不由微笑:“那时候三爷何故就知道我熬制的鸡汤和做的素包子好吃呢?”

张仪正的背脊陡然一僵,随即放松一笑:“要你管。”

到了此时,反倒觉着从前不经意间发生的那些小事情十分引人遐想,回想起来颇有几分意趣。苦中作乐总比悲悲切切的好,许樱哥乃笑道:“别不是不好意思?当初当真是为了别人鸣不平么?”手触到张仪正的肩头,便觉着他猛然一缩,不动声色地替他将衣衫褪了,看到他肩头上包扎得密密匝匝,绷带上隐隐透出血迹,于是那点调笑的心情顿时消散,盯着那处半晌不语,眼眶控制不住地酸胀起来。

张仪正垂眸看了她片刻,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你当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许樱哥哽咽道:“是为了什么?”他在外头拼命是为了什么,她当然知道,但就是想亲口听他说出来。

张仪正叹息一声:“自是为了你我。所以你要忍得。”

怎么忍?自从正视自己的心意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并且用尽了力气。忍不是不可以,但需要忍到什么地步?有可以忍的,还有不可以忍的。许樱哥很想不管不顾地哭号出来,把她所有的委屈与悲伤,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担忧全都倾泻出来,但在那一声哽咽即将冲破喉咙之时偏又忍住了,灿烂笑道:“我都知道。累了这么多天呢,又有伤在身,先洗洗,吃过饭咱们慢慢说。”

虽是强颜欢笑,眉间的坚韧之意却是分明。张仪正伸出手指抚了抚许樱哥的眉心,忍不住心生怜惜,从认识她到现在,永远都是这样一幅情景,眉心多了这份坚韧,便是撒泼也显得比别人撒得理直气壮,无赖也是理所当然。这就是坚韧着的许樱哥,折磨着他,想放手却总也放不了手的许樱哥。张仪正将许樱哥拥入怀中,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轻声道:“你替我洗浴。”

水汽氤氲上升,催得浴桶里和浴桶外的二人脸上都浮现出了一片红晕温润,许樱哥认真地将一片丝瓜瓤扣在张仪正身上用力搓揉,张仪正背靠着浴桶壁闭目不动,神色放松。她在认真尽力地为这个男人清洗,他在认真的享受这片刻温柔宁静,净房中只闻水声,却有淡淡的安宁与温馨环绕其中,令人沉醉,不想醒来。

外间,秋实领人将精美的素食布满饭桌,又泡上了一壶上好的紫笋茶,再细心地将灯烛挑得明亮了些,无事可做之后便有些担忧地看向房门。虽则不闻净房之中有异响传出,但这二人进去的时辰却是有些久了,当此非常时期,实是让人有些担忧。

曲嬷嬷稳步进来,目光四处逡巡了一遍,不见张仪正并许樱哥二人,便以目相询。秋实看了眼净房方向,曲嬷嬷有些无奈地轻声道:“王妃命三奶奶明日清晨去见她。”

秋实的眼里迸发出两点亮光:“嗯?”好事么?

曲嬷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轻轻摆了摆头。秋实心里一突,微微蹙了眉头要再问,却听帘子一阵轻响,已然梳洗得清爽干净的张仪正与许樱哥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便及时刹住了话头,温顺上前伺候。才要替二人碗里添饭装汤,便被许樱哥挥退,许樱哥的笑容特别温柔:“三爷在外辛苦杀敌,当让我亲手伺候。”又不经意地道:“你们想必也还不曾用饭,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伺候了,留两人在外头等着吩咐就行。”

众人便都去看曲嬷嬷与秋实,曲嬷嬷看向张仪正,但见他沉稳地坐在桌旁,表情安静柔和地看着许樱哥,目光随同许樱哥的举动而流连,便暗里叹了口气,恭敬地退了下去:“老奴就在外头伺候着,三爷和奶奶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伺候的人在转瞬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张仪正饮了许樱哥双手递过的汤,吃了半碗饭,又给许樱哥夹了一箸笋尖,柔声道:“别光看着我吃,你也吃。”

许樱哥朝他嫣然一笑,香甜地将面前的食物吃了。二人默默用过了饭,秋实默不作声地进来带人收拾了,又奉上清茶并瓜果,再悄悄退下。

这日的天气难得的清凉,窗外有小虫唧唧鸣唱,微风夹带了早开的木樨花香自窗纱里透将进来,室内一片安宁甜蜜。许樱哥与张仪正依偎着坐在榻上,谁都不愿意先开口打破这份安宁甜蜜。

外间不知是谁打破了一件瓷器,于是隐隐响起曲嬷嬷训斥人的声息,张仪正不由皱起眉头轻声道:“听说你把青玉她们全都遣回岳家了。怎不留两个贴心之人伺候?便是有诸多不便,平日能有个说话的人也是好的,如此这般,总是太不自在。便是我也觉着不自在!”

终是到了这个时候,许樱哥轻声道:“是因为想着这样大家都省心些。”康王妃不用担心她作怪,她也不用担心青玉等人枉送了性命,实在是两便。因见张仪正眼里浮起一层不耐与不甘,便又含笑添了一句:“等到事情理顺了,再将她们要回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张仪正的神色方轻松了些,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当知晓,我一直都在。”

许樱哥心中又暖又软,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当知晓,我一直都在尽力。有些事情,不说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你虽知晓,可却不曾听我亲口说过,从旁人口中听来与自己揣度的,也许其中有不尽不实之处,比不过听我亲口道来。”因见张仪正张口欲言,便轻轻掩住了他的口柔声道:“你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这一趟,现下也无人来打扰我们,你便听我好生说一说,你也顺便歇一歇,好么?”

她要做的事总是拦不住的,张仪正轻声道:“你说,我听着。”

许樱哥将银签子把案上的灯拨得亮了一些,回头看着他嫣然一笑:“从什么时候说起呢?还是从你往日纠缠了许久的那件事开始说吧。想必你现下也知道啦,我其实不是许家的女儿,我姓萧,名纹,是父母亲最小的一个孩子,许扶是我亲兄,行七,名萧绪……”

灯光柔柔地投影在许樱哥的眉眼之上,她表情恬淡,说到崔萧两家的仇怨因由,神色中并无多少怨恨,只偶尔说到动情处便会红了眼眶,再提起前朝更多的是漠然与厌恶。

家破人亡,隐姓埋名,谨小慎微,日日如履薄冰,承载的恩惠与仇恨越多,负担便越重,离自我肆意便更远。好容易行到今日,却是穷途末路。他不该,不该再将她强行拉到身边,若是他早些得知了真情,他便只会远着她,离她远远的,只看着她就好,远离了王府,不是康王三子的正妻,以许衡的精明她断不会落到这般境地,深浅不得,前后不由人。

张仪正将手撑着下颌默默地看着许樱哥,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同样的一件事,从他当初去林州时寻到崔家知情女眷口中提起与从许樱哥口中道来,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尽都难以言述。

许樱哥提到崔成之死时,眼睛黯然下来:“你常问我崔成,非是我要刻意瞒你,从前我不信你,你离我太远,有些话实不能说……家仇不能不报,我却实不欲他死……你问我是否全是虚情假意,不是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每午夜梦回之时看见了他,便只能以袖遮脸,不敢直视。”

张仪正忍不住苦笑:“赵璀虽然可恶,崔成却不见得不是想死。有肉吃时一起吃肉,灾难来临却要苟且偷生而独活,但凡是个有性子,知廉耻的男人,又如何能做得出来?便是当时他被双子骗了出去,侥幸躲过灾难,事后必然生不如死。恩怨纠葛太深,实难说清谁对谁错,你不必再想了。”提起前情,总是酸楚,他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便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他是许樱哥,易地而处,他当如何?没有答案。事情不临头便不知取舍与最终的决断,但想来大抵也是差不多。

许樱哥轻声道:“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抬头看着他一笑:“我从前说过,你怎样待我,我便怎样待你。今日和你说这些,实是因为不想再有同样的遗憾,不想再错过,夫妻一场,总不能连句实话都不能听到。”

“你说的是。”张仪正闭目片刻,将她的手按了按,睁眼看着她轻声道:“那么此刻,你便同我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吧。我知你已有了主张,所以不想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许樱哥看着张仪正那张已经日渐熟悉并镌刻到了她骨子里的脸,轻声而坚定地道:“我爱你。”

第322章 心意

“我爱你。”这是张仪正认识许樱哥以来所听过的最动听、最直白的话。从前他为崔成,虽与许樱哥有过婚约,也曾朝夕相处,有眼神与笑语关怀却不曾听她说过类似的话;后来他为张仪正,与她从针锋相对再到你猜我猜大家猜,又有知道真相拿定主意后共同面对风雨的体让关怀,再到了这一刻,她这般热烈直白地对他说,她爱他。

张仪正低下头将许樱哥的手拉起捂在自己的脸上,许久才轻声道:“我爱你。”所以才会有这两生两世的纠缠,所以才会放不开,所以才会走到这一刻。虽是孽缘,却也是老天垂怜,他不想再错过,她和他都没有错,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许樱哥抱住张仪正的脸,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但这里我再呆不下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直这样,两天两夜不睡觉,便是砍瓜切菜也会有手软疲累的时候。夜路走得多了总会见着鬼,此番是你运气好才会只落下个肩伤……你倒是让他们看到了你的决心,却不知道不许便是不许,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办?”

张仪正抬起头来看着她皱眉道:“未到最后一刻你如何尽说些丧气话?”

许樱哥将袖子擦了泪,望着他微笑:“你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不该说丧气话。我今日给母妃递了一封信,她答应明日一早见我,我总要尽力。”不见面便隔着一层,要下手也好,要狠心也好,都总是更容易些;见了面则更容易心软些,亦可知康王妃对她的情义究竟有几分,决心又有多大。

张仪正这才有些满意:“是,我们都要尽力。”

许樱哥又道:“却也要有最坏的打算。”

这个问题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本不是真正的张仪正,走或留都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和一份决心。张仪正索性不再去想,干脆利落地道:“你放心,我自有安排。时辰不早,歇罢。明日去见父王母妃,养足精神总要好些,便是吵架求情也得有力气。”

许樱哥笑道:“三爷有何安排?”他的确在尽力,她却不知他能为她做到哪一步。便是他愿意为她做到那一步,也还要看那对夫妻肯放他到哪一步。

张仪正沉沉看着她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之必不负你。”

难不成他还能陪她一起悄悄跑了不成?许樱哥心中一动,正待要再追问,张仪正却已起身往里屋去了,道:“乏了,先躺一躺。”

许樱哥也不欲叫秋实等人进来伺候,自将二人明日要穿戴的衣物拿出来细细整理了一遍,洗漱过后吹灭了灯自上了床,将手紧紧圈住张仪正的腰,蜷伏在他怀里低声道:“明日我还想要回家看一看,我哥哥是死是活,我总要亲眼看着才安心。你不要同他们闹得太僵,总要留着点余地出来陪我回去一趟才是。”

张仪正理所当然地道:“我知道。”这对父母不是寻常的父母,他不是懵懂少年,以为但凭自己意气相争便可逼得他们让步,既如此,弗如留点余地大家都方便行事。

却听怀中的许樱哥突然道:“你是何时并如何得知我兄妹身世的?当时你是如何想的?竟不怕我谋逆,放心我与你朝夕相处,放心将那许多要紧事体给我知晓,让我入宫?你就这么信我?为什么?”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自意识到张仪正不过是包容着她并不是一无所知之时起,这个问题便横亘在她心中,好容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极想知道前因后果。

来了!张仪正头皮一紧,故意卖弄个玄虚:“现下要紧的不是这个,日后再说。”不由分说,先将许樱哥的头往怀里按了按,命令道:“睡觉!”

他累了这些天,身心疲惫,她的确是不该再迫着他说这些,许樱哥往张仪正怀里缩了缩,闭上眼睛睡觉。始终不曾将前日夜里那人来寻她的话说给张仪正知晓,只因还不到时候。

眼看着室内的灯光灭了,二人也不曾招呼人入内伺候,曲嬷嬷的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心想这是什么时候,又是这般光景,这二人却要在一起过夜,若是不小心弄出点什么来,可是失了大体统,要叫康王妃得知,少不得要怪责她没有尽到职责。想了一回便要上前去敲门,斜刺里被秋实一把扯住劝道:“嬷嬷,夜深了,累了一整天也该歇歇啦。”又小声道:“这时候都不见王妃使人来召三爷,想必也是不会了。”康王妃明显是要放这夫妻俩说些知心话,哪里轮到一个下人来管这些闲事?弄出事来自有人担着,不识趣便要遭雷打。

秋实是对的,曲嬷嬷默了一默,叹息一声,只吩咐人将门看好了也自收拾了去睡不提。

次日,天刚放晓,许樱哥与张仪正便已起身梳洗。用过早饭,才要叫人备车,秋实便进来禀告道:“王妃昨日半夜回了府,三奶奶只需前往宣乐堂便可。”又看向张仪正:“宫中来人,言道殿下宣召三爷入宫。”

许樱哥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曲嬷嬷,只房内更多了一个秋蓉伺候。

张仪正心中一动,道:“可是吉日拟定了?”康王本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人,若非是玉玺尚未寻见,内忧外患,只怕第二日便要登基,而非是现下这般要择吉日。后宫无主,康王妃之前一直都在宫中理事,突然回来便只能是登基大典的吉日已定,上京的局势更是大定,所以才能腾出手来处理许樱哥的事。

秋实恭敬地道:“婢子下人,不知。”

“我理当先见过母妃再入宫中。”张仪正便不再问,携了许樱哥的手往外去。昨日他只匆匆见了康王与康王妃一面,也不知是那二人故意冷落着他,还是有什么缘故,不过彼此关怀两句便被打发了出来,他又记挂着许樱哥这里,所以并不曾多说得话。既然康王妃回来,便正好夫妻俩一起去见了,且看是要怎么说。

二人到得宣乐堂,只见此时与从前又有所不同,一应十来个装束一样的婢女悄无声息地束手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瞧见张仪正与许樱哥进来也不过是默默行礼,里里外外不闻任何喧闹之声,当真整肃得紧。许樱哥不由暗里叹息,母仪天下,康王妃已经做好准备了,稍后打交道时万不能如从前那般不拘小节。

二人倒也没被为难,才使秋月进去禀告不过片刻,便得了让二人进去的消息。康王妃坐在正堂上查看账簿,身边只留了曲嬷嬷一人,见二人进来,便抬眼淡淡地扫了一眼,待二人行礼毕,才道:“起来吧,坐。”

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许樱哥自知自己此刻为人所不容,却也不曾带出卑怯心虚之意来,安安静静地在曲嬷嬷搬来的锦杌上坐了,听张仪正问询康王妃:“母妃昨夜可睡得安好?”

康王妃歇了片刻才道:“好,你呢?”

张仪正就笑:“儿子这些天来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又问:“宫中事务可稍微轻减些了?累否?”

康王妃答:“还好。怎么也赶不上你们在前线杀敌辛苦。”

许樱哥就有些叹息,这母子二人之间的答话再不似从前的氛围,到底是心中生了嫌隙。康王妃有计算,张仪正有打算,两厢违背,才会有这样的对答。所以,她不看好。

果然这母子二人说完了这些口水话后便有片刻停滞,张仪正清了清嗓子,准备切入正题:“母妃……”

康王妃却突地打断他的话头,带了几分威严道:“听说你父王宣召你入宫,必然是有要事,你也给我请过安了,不得再耽搁。”

张仪正抿了抿唇,起身走到康王妃跟前默默拜了三拜,轻声道:“母妃,万望母妃仁慈。不是她的错,要论错,只是儿子早前混账。”

康王妃不置可否:“我不会吃人,且去!”

现下尚且不到闹腾的时候,张仪正默默起身,看向许樱哥,许樱哥朝他嫣然一笑,起身相送。张仪正便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大步离去。

没了张仪正在场,室内的空气便如停滞了一般。康王妃稳坐不动,探究地看着许樱哥,许樱哥早前还低眉垂眼,被看得久了难免皮厚,也就胆大地抬起头来带着些微笑看向康王妃,轻轻唤了一声:“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