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哥安静地立在一旁,远远看着张仪承与张仪正兄弟俩为什么事激烈地争吵着,她不想去打听,也不想知道原因,她很累了,巴不得这一切都尽早结束。

张仪承自来是个理智的人,张仪正也再不是从前那个冲动不顾后果的刺头,兄弟二人很快便握手言和,张仪正还有模有样、恭恭敬敬地给张仪承行礼致歉。

许樱哥眯着眼睛,看着张仪正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在他离她大概十步远的时候,她朝他甜甜一笑。张仪正轻轻掀了掀唇角,低声道:“走,我先送你回去。”

张仪承被一群人簇拥着立在那里,目光冷峻地看着这边,许樱哥默默朝他行了个礼,转身同张仪正往外行,行至延寿宫残败的宫门处,她站住了脚,侧头轻声道:“我还回得去么?”经过这一夜,想必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还能回得去?她不会看错,张仪承看她的表情和眼神半夜时与今晨完全不同。

张仪正没有说话,而是陪她在晨曦下立着。一轮朝日破云而出,霞光万道,有晨风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吹拂过来,清凉的空气带着露珠的芬芳,这个清晨是如此的美好,但她的人生,即将又要面临一次巨大的转折。许樱哥俯身在宫墙下的杂草丛中折了一朵蓝莹莹的小花,轻声道:“一直以来我都瞒着你一件事,瞒得很累很辛苦,可能你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应该亲口和你说一说才是。”

张仪正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小花,大步往前:“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先回去后再说。”

许樱哥揪住他的袖子,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怕回不去了,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

张仪正皱起眉头愤怒地瞪着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许樱哥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愤怒,于是将手往上举了举,表示投降:“好,我先回去。”

张仪正埋着头生气地往前大步行走,许樱哥紧紧跟在他身后,虽快步而行却仍然是跟不上他的步伐,便只能小跑着跟上去,气喘吁吁地道:“你走慢点好么?便是生我的气,也不要让我这样狼狈。”

张仪正皱着眉头不说话,脚步却慢了下来,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挺聪明能干的?”

许樱哥厚着脸皮笑道:“是挺聪明能干的,但力气从来没你大呀,跑也跑不过你,打也打不过你。”

“就是比我赖皮,欺软怕硬。”张仪正的声音照旧不好听。许樱哥侧目看去,看到他挺秀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眉心已经挤成了一个川字,知道他为难,心中不由又软了几分:“我想求三爷一件事。”

张仪正有些不耐烦:“说!”

许樱哥道:“帮我派些人去瞅瞅卢清娘好不好。”

张仪正猛地顿住脚,凶狠地瞪着她,这是什么时候,她还想着卢清娘,真正是不要命了。

许樱哥微笑着看向他,语气和婉:“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心愿呢。”

张仪正咬牙切齿地将她往前推了一推,道:“你死不掉!”

许樱哥便由衷地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你在我身边。”还有许衡在她身边,以及不见了的许扶,也在她身边。到此时,她反倒一身轻松,觉着天格外的蓝,云格外的白,便是这死气沉沉的皇宫也被她看出了几分好看之处。

宫门外有两张马车,一张车旁立着许家二子许拙,一张车旁立着康王府大管事毛寅。见到张仪正陪着许樱哥出来,许拙眼睛一亮,抢步上前去接人:“妹妹……”

康王府大管事毛寅不露声色地快行几步,堪堪拦在许拙面前,对着张仪正同许樱哥一揖到底:“小人见过三爷、三奶奶。”

张仪正目光沉沉地看着毛寅,淡淡道:“免礼。”

许拙上得前来,也抱拳同张仪正见礼,二人见礼毕,许拙便开了口:“妹夫,我此番前来乃是……”

毛寅却在一旁对着许樱哥再次作起了揖:“三奶奶,小人与曲嬷嬷奉了王妃之命来接您回府,王妃知您辛苦,但为先皇举哀乃是大事……”康王府的马车帘子被人揭起,曲嬷嬷下得车来,遥遥对着许樱哥行了个礼。

许拙的话便被堵在喉咙里,给老皇帝举哀可比许家什么事都更重要吧?说是姚氏病了想见许樱哥?或是其他什么理由?既然要举哀发丧,那便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姚氏也要入宫哭丧的,还说什么?许拙无力地看着许樱哥,眼神悲哀而担忧。

他们不肯放她,却也暂时不会要她的命。许樱哥抬眼看着许拙嫣然一笑,默默一礼:“等日后我再回家探望父母亲吧。还请二哥替我向父母亲问安,我……不孝。”

许拙眼眶微红,胡乱地摆了摆手。

张仪正淡淡地看着毛寅:“今日便要举哀了么?”他的眼神太过锐利凶狠,毛寅的额头有细毛汗渗出,硬着头皮道:“是,如此大事耽搁不得。”

张仪正便吩咐许樱哥:“既如此,便先回去。”

“好。”许樱哥抬眸看向张仪正,从他眼里看到一簇小火,突然间她觉得很幸福,又觉得很悲伤。这个男人,到底是这样天真,还在坚定地以为他能凭一己之力留住这一切。她望着张仪正轻柔地,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谢谢。”从前的那些纠葛恩怨不必再提了,感谢他在后面的这些日子中对她如此包容。

张仪正看着许樱哥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微翘的唇角,尖尖的下颌,苍白的脸,突然间想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忍住了,道:“我送你回去。”

有将士奔跑过来,大声道:“三爷,王爷命您速去含元殿。”自天福帝遇刺驾崩以来,康王便在含元殿理事,此时既然使人来召张仪正,便容不得张仪正不去。

许樱哥晓得,有一种女人死得很快,那就是有着她这样身份,又将男人迷惑得晕头晕脑不顾大事的,所以她很坚决地行礼恭送张仪正:“三爷请自去忙。”

张仪正握紧拳头看了她片刻,道:“在家等我。”言罢狠狠瞪向毛寅:“毛总管,我把三奶奶交给你了。”

毛寅擦了一把虚汗,点头哈腰:“三爷请放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王妃自来最疼三爷,也极爱重三奶奶。”

张仪正恍若未闻,转头向许拙深深一礼:“我抽身不得,烦劳二舅哥帮忙把樱哥送回去。”他虽不知许衡与康王达成了什么协议,但现在看来许家的态度很明确,康王与康王妃万不至于对许樱哥下手。有许拙陪着,就更是一种态度。

许拙深深一礼:“妹夫请放心。”

许樱哥目送张仪正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中,转头看着许拙笑道:“辛苦二哥了。”

许拙摆摆手,看了眼毛寅。毛寅很是犹豫,却还是略略往旁让了几步,将脸转向其他地方。“父亲让你放心,万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不过忍得几日寂寞。”许拙飞速将这句话说完,便不再多话。

眼看许樱哥快要到得马车前,曲嬷嬷便带着秋实与秋蓉下了车,恭恭敬敬地见礼,打帘子,扶她上车。曲嬷嬷的神情很复杂,似是十分恭敬,却又总是偷看她,唇角下拉着,仿佛十分不高兴,却又不敢造次。

许樱哥心里便有了数,康王妃大抵是很生气,很愤怒的,却还是理智的。让这几个人来接她虽是防备,但曲嬷嬷这个跋扈老奴此时的态度却又从另一面表露了康王妃的态度——只要她乖巧听话,便不想太为难她。

许樱哥从容地坐上马车,心安理得地享用过秋蓉递来的热茶便靠在靠枕上闭目假寐。一路上安静得很,曲嬷嬷等人都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戒严中的上京城更是死一般的沉寂,一路行去,只能听得见马蹄声,车轮辘辘声,偶尔还能听见巡查的军士的铠甲碰击声。

马车在半道上略停过一停,许樱哥没有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只安静沉默地等待马车再次启动,直接回了康王府。康王府的大门尚未修葺还原,朱漆上残留着战火留下的焦痕,二门上的雕花装饰也残败不堪,有几个婆子在低着头打扫,看到许樱哥进来,便都俯身下去行礼,诸多尊敬。

张平家的等在宣乐堂与随园的交叉路口对着许樱哥盈盈一拜,低声道:“王妃等不及三奶奶回来,也知奶奶累了,便先带着其他人入了宫。请三奶奶先行回房休息,一切都等王妃回来又再说。”

许樱哥不以为然地笑笑:“谨遵母妃之意。”有抄家灭族之恨的前朝余孽怎能入宫为大华的皇帝举哀哭丧?此为情理之中。

曲嬷嬷悄悄看去,但见许樱哥面上平静无波,便笑着上前去扶许樱哥:“王妃知晓奶奶辛苦了,着老奴好生伺候奶奶。奶奶有什么吩咐?”

许樱哥坦然自若地受了:“母妃真是疼我。那就先回房歇息,再让厨房好生做些好克化的吃食来,我饿了。”

第317章 静养

傍晚时分,有晚风入户,吹得门前垂着的水精帘子叮叮作响,许樱哥披散着素纱袍子下了床,缓步行到窗前独执了角梳对着满院的苍翠梳头。从她这个角度看出去,整个随园十分安静,几乎看不到有下人来往,除去风声也听不见其他声息。但她很清楚,其实所有人都还在,就是再不似从前般自由,例如青玉之类的人是被带走要求说清楚问题,而其他王府中的人则是被勒令不许乱走。她其实是被软禁了。

有人入内低声道:“奶奶睡得可好?”

许樱哥回头,看到秋实低眉垂眼的捧了一杯清茶立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比从前还要恭谨小心几分,便笑道:“睡得很好,只是烦劳你了。”

“奶奶折杀婢子了,能伺候奶奶是婢子的福气。”秋实将茶放到一旁,上前道:“婢子给奶奶梳头。”

许樱哥并不拒绝她的好意,将角梳递过去,问道:“青玉和紫霭她们还好?”

不问为何不让青玉等人前来伺候,亦不问去处,只问是否安好,这个问题既不为难了人也不为难了自己,倒叫底下人好做。秋实原本极害怕许樱哥会问些让人为难的话又或是故意刁难人,此刻见她如此识趣由不得松了一大口气,便爽朗笑道:“她们啊,有吃有喝有睡处,当是还好。”

许樱哥便不再问,吩咐道:“梳个简单些的发型吧,左右也不出门。”待得梳好了头,自拿了扇子笑道:“我欲去园中散散步,你可愿陪我来?”言罢自往外去,并无征求其意见的意思。

秋实愣了一愣,晓得即便是落到这般境地,仍然不能随意支配许樱哥,只能在小事上顺从,然后皆大欢喜,也就跟上笑道:“奶奶是要在外头纳凉还只是走一走?婢子好吩咐她们准备。”

见二人走将出去,外头守着的几个婆子便如临大敌一般尽数站将起来,又有人趁空悄悄走出去报信。接着曲嬷嬷快步进来,笑道:“奶奶要纳凉么?园子里蚊虫有些多,要先寻些艾蒿去熏一熏才成。”她本有些不服,但因着康王妃早有交代,又因许樱哥沉稳得很,心中犹疑,只恐其还要翻身的,反倒更加小心谨慎。

许樱哥明白这是不希望自己在外头久坐,乃笑道:“我只是走一走便可。”言罢当前往外行去,曲嬷嬷与秋实对视一眼,挥手遣散众人,一左一右老老实实地跟在许樱哥身后,先问晚上想吃什么,后又说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许樱哥都一一答了,不为难人,也不为难自己。一来二去,倒有了几分和谐感,瞧着与从前竟似一般无二。

晚饭虽是素食,但做得精致美味,伺候的人虽则一直盯着,举止却很恭敬。这一日过得安静祥和,正是这许多日子以来难得的清净舒适。许樱哥没什么可挑剔的,也生不出惶恐和感激来——康王妃的安排和反应差不多在她意料之中,她已做在前头,除去身份问题外同样没什么可给人挑剔的,只需好好呆在这随园之中等待结果即可。

掌灯时分来了访客,却是高、袁两位嬷嬷,也不提什么,就说要陪许樱哥做做针线,说说话。许樱哥晓得这二人老得成精,多半是看出了不对之处,虽无安慰之语,但主动来陪她便就是安慰,也就开开心心地承受了这份好意。几人一直谈到近二更时分才散,许樱哥算着张仪正是不可能回来了,许家的人暂时也不能将自己接出去,便起身招呼人伺候自己洗漱,才进得净房便听外间一阵嘈杂,却也不去管,自顾自地刷牙,倒是秋实沉不住气,告了声罪往外头去看。

不多时,秋实带了几分欢喜进来,笑道:“三奶奶,是大奶奶来瞧您啦。”

许樱哥略收拾一下走将出去,但见世子妃一身素服端坐榻上,便笑道:“大嫂这是才从宫中回来?”

“是。”世子妃先打量了一番许樱哥的神情,再示意曲嬷嬷等人:“我有话要同三奶奶说,你们退下。”

秋实等人倒也罢了,曲嬷嬷却是为难地蹙起眉头轻声道:“大奶奶,王妃有吩咐……”话未说完,便见世子妃低头吹了一口茶,淡淡地道:“说来,我如今也是待罪之身,多亏了父王母妃不计较,容得我这个罪人跟着入宫,还能好吃好喝,让下头人继续称我一声大奶奶……”

曲嬷嬷脸色微变,秋实忙把人给拖了下去,世子妃这才抬头看着许樱哥道:“真是没有想到。”

许樱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世子妃静候了片刻,不见她有开口求情或是想谈论身世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你倒是沉得住气。”

许樱哥笑道:“不然能如何?”从前她极怕牵扯到许扶和许衡一家子人,现下许扶已经不见,许衡也找到了平衡点和出路,那她便已可以放下一大半,剩下她一人,还有张仪正与许衡等人替她打算,已是最好的状况,还需如何?

世子妃皱起眉头:“你可知道,今日在宫中四处都是有关你的传言?虽是极力压制却也控制不住。”将冯宝儿昨夜所做之事一一说了,末了道:“冯氏可恶,居心不良,但今日这事儿也不是从冯家传出来的,而是另有因由渠道。我且问你,是真还是假?”

许樱哥反问道:“大嫂不知道?容我问大嫂一句,若是真的,大嫂当如何?若是假的,大嫂又当如何?”

世子妃被她问住,沉默片刻方道:“无论真假,我总记得我最难的时候谁伸过手拉过我。”

许樱哥便笑着行了一礼,道:“那我先恭喜大嫂否极泰来。”

世子妃目光微闪:“我如何否极泰来?我与你不过是同病相怜。”

许樱哥笑道:“我们不是同病相怜,大嫂有位好父亲,现下的大华不能四处为敌,不久的将来你便又能风光如昔了。而我却是无父母宗族,毫无根基之人……”按理,世子妃李氏与她当前的境遇差不多,也该同样称病静养不出才对,但康王妃恰恰将李氏光明正大的带了入宫理事举丧,那便说明事情有所转圜,至少也是另有打算。若她未猜错,想必不久后康王便要与梁王盟誓,以承认梁王独立为代价而获得喘息之机专心对待西晋与谋反的贺王。

世子妃将手一摆,沉声道:“未发生的事情请三弟妹不必多言。”

许樱哥笑笑,换了个话题:“如今四弟妹如何了?”她适才所言不过示弱,让世子妃知晓,从前颇多忌惮的她,其实并造不成任何威胁。

世子妃也就顺着她的话题走:“她啊,运气不太好,崩漏不止,怕是撑不过多少时候了。要不,我们一起去探望探望她?”

许樱哥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想必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

世子妃轻笑一声:“错了,她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冯宝儿不就是想看许樱哥日子不好过么?现下就该让冯宝儿亲眼瞅一瞅,便这般许樱哥也还过得算逍遥,若是冯宝儿见着了还不知何等癫狂呢。

许樱哥哪里又有这种恶趣味,与一个将死之人斗气,让世子妃出了恶气,却平白让人看到自己无聊刻薄?便笑道:“我也不想见到她。大嫂若真是体贴我,便替我照看照看那几个丫头罢,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世子妃默然片刻,起身道:“行,我会把话转给母妃知晓。我就是来瞧瞧你,见你一切安好便都好了。”想了想,宽慰道:“你平日并无过失,总能守得云开日出的。说起来,那件事也不是你的过失,正如我不能选择出身去处一般,你也不能。母妃能宽容我,定然也能宽容你。”

许樱哥不置可否,起身送她出去:“借大嫂吉言。”耳听着世子妃一路出去疾言厉色地喝斥了许多人,说的无非是要好生伺候,不得怠慢之类的话,却也不当真,目送着人出了院子便回了净房,泡澡洗浴,只当是个休养生息的假期。待得出来,却又有王氏携了敏娘坐在外头静候,王氏也没什么好说的,只道:“母妃今日留在宫中理事,怕是暂时顾及不到你,且安心候着,总会好的。”

许樱哥笑道:“知道了。二嫂不必替我担忧。”

王氏低低叹了几口气,带了几分不忍道:“敏娘的三叔父奉命带兵出城去了,也是让我给你带句话,让你安心候着。”

许樱哥垂眸想了片刻,起身送王氏与敏娘出去:“时辰不早,二嫂明日还要入宫的,早些歇着罢。”

王氏一路出去,却是温言细语,将康王妃留下来“伺候”许樱哥的人挨着打赏了一遍。许樱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越发踏实。

接下来的两天里,康王与康王妃始终不曾回府,世子妃派人送了一次东西,王氏则是亲自来过两次并带来张仪正的消息,许家使了长媳傅氏带了大包小裹的来“探病”,于是许樱哥还是康王府的三奶奶,不过是生了病需要静养而已。

第三日的凌晨,冯宝儿苦熬几日后终于不行了。

第318章 何去

奉命留府处理冯宝儿一事的王氏很是为难:“三弟妹,知道你不想见着她,但现下她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又有冯家人看着的,她一心就想要见你一面,总不好置之不理。”

许樱哥道:“二嫂,如今我生病静养着的,有些怕吵。何况与她并无交情,只有仇恨。去见着了又如何?不过给人添堵。何况我听说她已经口不能言,又如何会传出非要见我一面的话来?”

王氏叹了口气:“她还会写字,冯老夫人问她还有什么心愿,她就写了个许二。冯家在那里闹着,我是压不住了。也不要你多留,只要露一露面就好,总要让人看看你好好儿的,休要生出那些歪心思来。”真话不能说,一说便要扯出许樱哥的事来,而这事儿任由外面怎么传,康王府中却是绝对不能传的;不说却又没法儿回答人家,为什么人都要死了,想见一见妯娌却不能?两家人没撕破脸,正如冯家人即便知道冯宝儿的死有蹊跷也不敢追究一样,康王府这边还得在大面上把大家的脸给圆了。

“是母妃的意思?”许樱哥明白,她不能入宫参加老皇帝的丧事本就引人瞩目,若是此时再不露面,那更是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所谓让人生出歪心思,不外乎就是有人看上了她这个位置,看上了如今被打磨得金光闪闪的张仪正而已。但真相本就如此,怎么也没法儿改变,旁人要生歪心思也只能由得旁人去生,她拦不住。

王氏大着胆子道:“正是。所以你不要太担心,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其实她只是使人问了康王妃的意思,康王妃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仔细琢磨了,便当是应了。

那还说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康王府还需要她倾情出演,她便得倾情出演。许樱哥利落地起身笑道:“那便去罢。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若是冯家无礼,休怪我不客气。”

王氏用力点头:“知道。”

此刻正近四更,细雨沥沥,四处淋得湿漉漉一片,往廊下一站,便有潮凉之气往衣袖领口里钻了进去。早有婆子抬了软轿上来,恭恭敬敬将二人一并抬到立园去。才在园门前下了轿子,许樱哥便听得里头一阵哭声,其中有条脆嫩的女声婉转低回,凄凄切切,便是雨声与这许多的哭声夹杂在一起也不能压住,一声声“姐姐”喊得实在是很动听。少不得问道:“这是谁?”

打灯笼的婆子低声回道:“是冯家二娘子。”

许樱哥想起当初在冯家别院打马球时所认识的那位小天真冯珍儿来,便道:“她也来了。”

王氏的神色有些古怪,将帕子半遮了脸轻声道:“冯家的男人都在外头忙,女眷倒是差不多都来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冯家的女孩子们凡是懂事的都来了。”

许樱哥顿住脚,探询地看向王氏,王氏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听说冯二娘子秉性温柔,人才也好,又是嫡出。”

人还没死,备胎就已经准备好了,许樱哥不由讽刺一笑。原来冯家人这么努力的满足冯宝儿要见自己一面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她们能满足冯宝儿的最大的遗愿,兴许其中还包含了一条,在合适的时候要自己的命。

王氏瞧见她的神色,便执了她的手轻声道:“休要多想,你和她不同。母妃是个念好的人。”

许樱哥回了王氏一个淡笑,这不是念好不念好的事,而是原则问题。从流言传遍上京城的上流圈子里时,此事便已无转圜的余地,康王妃再念好也不能假装没听见那个传言并当这事不曾发生过,更不可能让她换个名头身份接着做张仪正的正妻。再不然,可能就是大家都将就,她还留在康王府中做张仪正无关紧要的妾,另换个合适的贵女来做张仪正的正妻以及将来的什么亲王妃。第一种情况,掩耳盗铃,康王与康王妃都做不到,也骗不了人;第二种情况,她做不到。最好的结果就是给她一个合适的机会“死去”,然后各不相干。而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明显她是该慢慢地、并舒适地“病死”的。

说话间到了冯宝儿的居处,才一打起帘子,一股热气夹杂着女人香便扑鼻而来,许多道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同时向门口投来,在王氏身上转了一圈之后停在了许樱哥身上,久久不去。其中有两道目光最为怨毒,一为那白发苍苍的冯老夫人,一为哭得眼睛都红肿了的冯夫人。

许樱哥淡定地略过这两个人,将场中众人一一打量过来,张仪端并不在现场,唯有宣侧妃陪坐在一旁,却也不劝,只木着一张脸不说话。再往一旁看,便看到了三四个娇艳的素服少女,其中冯宝儿的嫡亲妹子冯珍儿最是美丽,就连拭泪的动作都充分显露着妙龄女子的美丽柔弱,却又显得十分认真良善。这就是冯宝儿死后冯家即将献出的备胎。

冯夫人恶毒地看了许樱哥一眼,将手死死攥住冯宝儿的手大声道:“宝儿!宝儿!你醒醒!许二娘子来了!”那许二娘子四个字,仿似是从骨头缝里挖出来,又在齿间狠狠磨了一遍似的,尖利刺耳。

冯宝儿用力挣了挣,撑开眼皮定定地看着许樱哥,嘴唇嚅动了两下,冯夫人侧耳去听,抬起眼来死死看着许樱哥一字一顿地道:“许二娘子,还请你可怜可怜将死之人,移步上前听一听宝儿的话。”

不称三奶奶,两次直称许二娘子,本身就是一种挑衅。许樱哥只当不曾听明白,缓步上前,在离冯宝儿病床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了,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地平声道:“四弟妹,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冯宝儿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翘起唇角古怪一笑,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许樱哥看得分明,正是“我等着你”四个字,心想这是冯宝儿自己找上门来的,便沉声道:“四弟妹你别急,四叔想必是有要事耽搁了所以不能赶回来;至于其他的事,你的父母亲人都会安排妥当,也不用太担心。”

自己要死了,公婆夫君都不肯露面,父母亲族早准备好了顶替的。冯宝儿突然愤怒起来,一张本来白得似纸一般的脸上也挣出了几分红晕,只苦于没有力气,便只能剧烈的喘着粗气死死瞪着许樱哥。

许樱哥掏出一块帕子假意擦了擦眼角,叹道:“看着真是让人不忍心。我身子不好,实在受不住这般悲凉,失陪了。”言罢往旁一让将冯珍儿等人露了出来,冯宝儿瞪不着她,便将目光落在冯珍儿等人身上,眼神从愤怒到厌憎,再从厌憎到悲凉。

不知是谁推了冯珍儿一把,冯珍儿忙上前去拉住冯宝儿的手哀声道:“姐姐,姐姐,你有什么吩咐?”

冯宝儿怔怔地看了冯珍儿白里透红,青春洋溢,透着生命活力与希望的脸片刻,用力闭上眼侧过头,眼角沁出一大滴泪来,自此不肯再回头,亦不肯再睁眼,便是冯老夫人连喊带斥了几声也是毫不理睬。

许樱哥缓步走出房门去,听到身后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宝儿!宝儿!”接着又听人哀声道:“四奶奶去了。”于是哭声四起,哀哀不已。又听冯老夫人怒道:“我那好孙女婿究竟哪里去了?宝儿为他生儿育女丢了性命,他却连面都不露?”

王氏低声解释,宣侧妃却是懒得搭理,一声不吭。到底是自家人理亏心虚,冯老夫人的声音终究也没能高起来,喊了两声之后便再无声息,只是在那里嚎啕大哭。

许樱哥立在廊下听了片刻,吩咐秋实:“让人抬软轿来,我要回去歇息了。”又吩咐王氏的大丫头:“替我同你们二奶奶告一声罪,我不能替她分忧了。”言罢自登上软轿,命婆子:“回随园。”

四更声响,雨越下越大,四处漆黑一片,冷风入轿,许樱哥只觉寒凉入骨,只能将衣领紧了又紧,往轿子深处缩了又缩。待回到随园,也不要人伺候,径直便往卧房里走,秋实快步跟上,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可要喝碗姜汤驱寒?”

许樱哥摇头:“都去歇着罢,还能再睡些时辰。”

秋实便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许樱哥一口气吹灭了灯,蹬了鞋子爬上床去,将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一动不动地睁眼瞪着黑暗的帐顶,想起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的许扶,以及知道变故后哭得肝肠寸断的卢清娘,再想起了张仪正——即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是猜到了最可能的结局,她仍然想当面听他说说他想怎么办。

外间的声息渐渐全无,终于只剩下风雨之声。有风吹入脖颈,许樱哥再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把自己裹得只剩一个头在外面,才安宁了片刻,便又有冷风再次袭来,许樱哥惊得一动不敢动,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在她的脖颈上,黑暗里有人低声道:“穷途末路,冯家定然是要你命的,无人护得你,下场最好便是青灯古佛,你是否愿意跟我走?”

第319章 何从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许樱哥拿不准这是谁,便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稳一些,想说话更是没法儿说得顺溜,索性保持沉默。

那人见她不答,便又道:“我等你一炷香,是要试一试,还是要坐以待毙,你好生想一想。但你若是要叫出来,我便不会客气。”

许樱哥定了定神,僵硬地缓缓将头转向床边看着那模糊的人影颤声道:“你要我跟你走,总要让我知道你是谁才好。”

那人静默片刻,道:“我不过是个无根之人,在延寿宫中留了很多年,以为自己所做的事很有意思,结果发现也和我眼中的愚人差不多。”

“是你?”许樱哥骤然一惊,竟是当初在延寿宫中领她入密道避难的人,她立即警觉起来:“你当初说你是康王府的暗卫……”刚开始她信了,但后面也知道他是骗人的。

那人道:“不,我是前朝留下来的人。但我和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你若问我因由,那是因着从前萧尚书曾救过我的命。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良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许樱哥沉默不语。她相信不是所有人没有良心,但得到萧家恩惠最多的恰恰就是将她与许扶推入绝境的所谓前朝留下来的人,她不能信,也不敢信。

那人的手照旧稳定地放在她的脖颈上,声音颇多诱惑:“你想见许扶么?只要出了这道门,你们兄妹便可相见,只要出了上京城,远去巴蜀,便可天高任鸟飞,没人会管你是谁,更没人追究你之前都做了什么。”

关于许扶的这个诱惑实在太大,许樱哥那颗本来已有些绝望的心由不得的又活泛起来,晓得对方是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门,便只能叹息道:“我如何能信你?”一件冰凉的东西被塞入她手中,许樱哥将手细摸了一遍,认得是许扶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于是越发忍耐不住,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那人反问道:“不要什么就很奇怪是不是?你自己回想一下,那条密道何等紧要,当初为何我会救你并让你从那经过,难道会是黄一多的意思?”

是啊,如今她还有什么可给人贪图的?除非此人其实是贺王的人,还能暂且利用她来胁迫一下张仪正。许樱哥自嘲一笑,试探道:“可否容我改日给你回复?我还有事未曾办完,不能一走了之。”

那人正犹豫间,门外已传来秋实探询的声音:“奶奶,您可是叫婢子?”

脖子上的手骤然一紧,勒得许樱哥有些喘不过气来,镇定了情绪扬声道:“是,我有些饿了,你让人给我煮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