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蓉应声看过去,几架被油布包裹着的东西被敌军推了出来,随着斩断绳索,油布滑落,一个几乎有三人高,木质结构的东西映入眼帘。

“投石机?”

苏威奇道:“现在并非是攻城战,现在就将这东西亮出来有些奇怪啊。”

白王凝神关注着战场,微眯起眼睛,仿佛想到些什么。苏威身旁的崔绍也没摸着头脑,“的确是有些奇怪,投石机平日需要不少人力或者畜力来拉动,瞄准也不够,常常投偏了,只要我们的骑兵一冲过去就能捣坏了,怎么会这个时候推出来?咦,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次大氏在里面加了那个弩弓所用的东西。”白王将望远镜取下来,冷声道。

那个,就是指的复合弓的设计。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改变,意味着什么?正用着最先进弩弓的苏威他们都明白过来,意味着全新的投石机大幅减少了操作的人员和空间,投掷准确率也大为提升,这对于元狩朝的士兵而言,无异于是个噩耗。

苏威一急,向白王禀道:“王爷,能通知他们撤吗?”

白王并未答应,但是叶芙蓉却是摇摇头,“哪怕现在谢羽知道,他也不能撤。”

“为什么?!”

“如果只是简单地执行诱敌之计,谢羽暂时退了还没有问题,届时前后夹击便能大攻全胜,但是现在战况不明,就算两面夹击也不见得能取胜,所以一旦他退了,就等于是将整个南疆主动撕了一道口子出来,等着大氏的尖刀刺过来。”

叶芙蓉此时又望了白王一眼,“而且王爷还在世的消息并未暴露,如果此战败落,那么未来大氏气势如虹,很有可能一举直入腹地。”

也就是说,谢羽现在的处境很糟糕。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中,叶芙蓉将心里的烦躁强压了下去,崔绍似乎还有话要问,但是白王却是一抬手止住崔绍,“仔细看看,他们这一次,并非是准备投掷石块。”

叶芙蓉仔细看着大氏后方的一举一动,好几名衣衫褴褛的人,小心翼翼抬出来几个箱子,抬的时候,周围的人也闪得远远的。当那几人将箱子打开,取出来类似于陶罐一般的小东西时,叶芙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不安以最恐怖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让他们赶快撤!别……”别管其他的了,叶芙蓉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惊天的轰隆巨响,掩住了她剩下的话,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惊住了,浓浓的烟雾笼罩着战场,橙色的火光仿佛像穿越了时空,看起来就像二十世纪的战场。

被爆炸直接笼住的士兵已成齑粉,而在爆炸范围内的,几乎没有完整的人,烈焰在士兵身上熊熊燃烧,声嘶力竭地惨叫远远传来,白王浓黑的眼眸倒映着火光,泛出一种可怖的暗红。

“这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道。

“炸药。”叶芙蓉干涩地开口,冰凉的目光看着接二连三投掷开的火光,如同燃烧起炼狱的火焰。

这一次,在经历了惨烈的交锋之后,元狩朝惨败。谢羽最后令人全线撤入至抚城,坚守城门休整军士,大氏在夺得了此次全胜之后,得意洋洋地在离抚城五十里地驻营,夜色之中,火把林立的大氏军营像一只虎视眈眈的凶兽,对着猎物张大血腥之口,随时准备将其吞噬入腹。

无论是谁,注定这一夜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叶芙蓉领着所有人暂时撤离,就地隐藏在森林之中。

一路上,将士们都一反常态的沉默,就连扎营之时也显得气氛沉郁,各自收拾着东西。

白王也没有进帐休息。满天星光之中,他幕天席地坐在石上,脚下一块松软的泥地,被他用树枝意味不明地画着。叶芙蓉拿了几块干粮给他,白王虽然接了,拿在手里又忘记了一般,仍旧对着地面发愣。

只听“啪”的一声,白王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

白王挑挑眉,将半截断枝抛远,叶芙蓉知道他现在心烦,大氏的部署,比往日并没有突破,甚至可以说,被大氏王所忌惮,诸多掣肘的贺延连漠所调配的右翼配合一直都不到位,可大氏仍旧敢如此猖狂,单刀直入,所倚赖的就是那炸药。炸药也的确不负其望,在一开始就显露出了其震慑的威力。

叶芙蓉靠着他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将水袋递了过去,耳旁突然听到一声轻叹,“如果我说,我现在后悔当初没诛川西雷家九族,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她侧头看着白王,白王仍旧垂眸,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所说的一般。

从那投石机上新技术的改进,叶芙蓉就知道这和川西雷家脱不了干系。

“你和雷家有什么渊源?”叶芙蓉记得,在最早说到雷家时,周沐霖的态度十分暧昧,并没有多说。

白王沉默了一会,还是点点头,“雷老爷子侍奉了老先帝爷一辈子,虽然很早便得了皇家御制的招牌,但他一生兢兢业业,颇得老先帝爷倚重,他逝后,便由大儿子雷念继承了雷家。”

“雷念?”

“雷念这个人,同他父亲完全不同,虽然确实聪慧手巧,尤其擅制机括,精巧绝伦,其他人别说是仿制,就算是拆开都很困难,但他为人贪婪,好赌好色,故而为众人诟病。”

白王极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出着神,虚虚地瞄着一点,叶芙蓉没有打岔,只是静静听着他继续道:“其实雷念会出事是迟早的,凭他那赌性……但是他耗尽家财之后却将心思放到了不该放的位置。老先帝爷念旧情,优容他常在宫中行走,可从他手底透出去的消息,让南疆这边死了多少弟兄?折子在我案头堆了一摞,冤死的兄弟魂魄难安……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凛冬的时候,我上禀老先帝爷按叛国罪处,诛他九族……但是……”

人年纪越大,越容易念着旧情,雷老爷子在老先帝爷身旁侍奉了四十多年,那份感情又何同于普通臣下?虽然雷家家业大,但是真正主家这一系,只有雷念一个。对于一个执拗的老人而言,铁心要保老臣最后一丝血脉,任何反对他的人都能引起帝王滔天的怒意。

必须有人要为死去的将士讨一个公道。白王跪在老先帝爷面前,最后,是落下了一个斩立决,雷念伏诛,余下族人四散逃离,偌大一个雷家自此败落,分崩离析。他也同老先帝爷渐渐疏远。

叶芙蓉叹了口气,哪知道其中还有如此曲折呢,白王又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微抿,似是在烦恼着什么,叶芙蓉丢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白王缓缓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了吧……”

说起这茬来,叶芙蓉才想起来,她还没有追究花擎苍隐瞒事实之过呢!那个时候在牢里提起时,两人争论的重点不在这儿,可现在单拎出来发作事情又过了,叶芙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太会打时间差了。

“太知道了,连有婚约的事情都从谢羽那儿知道了。”叶芙蓉闲闲道。

白王顿时被噎住了,要是叶芙蓉想让人不舒坦,一张嘴就能办到。

“说吧,怎么突然提出这个?难道我家与雷家有什么关系吗?”

叶芙蓉的身世扑朔迷离,她也特别想搞明白叶家的事情,特别是那件意外,“难道你是在怀疑,叶家那场灭门意外是雷家人干的?”

白王点头,想来当时他坚持禀公办理的事情闹得大,雷念的死,未必不会有人记在他账上,但他出入之地多是重兵把守,又鲜少去其他地方,刺杀不易,于是乎,叶氏一家便成了替死鬼。他也不是没查过,但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一样东西有劈山倒地之能,直至今天,他才能将前后连接起来。

叶芙蓉也明白过来。尘世上一切因果循环,有因必有果,因是雷念本人德行有亏,可叶氏一家何其无辜?但白王在其位谋其职,并未曾做错什么……叶芙蓉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顶在胸口,渐渐地浸开,传到四肢,她不是真正的“叶芙蓉”,没有资格替他们说一句“没关系”。但是她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白王眸色深沉,他伸手将她鬓角一缕落发挽在耳后,“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我思虑不周……”

夜深寒气起,他伸手抱住她,将她整个搂在怀里,暖暖的温度自后心传递到前面。叶芙蓉脸色微红,微微敛眉,眼角扫到白王所画的图,突然脑子里面闪了些什么,“擎苍,你还记得吗,白天那场大仗,若不是大氏攻势缓了下来,谢羽恐怕就麻烦了。”

“幸好如此。”

“若你是大氏王,会在战况如日中天之时不接着打下去吗?”叶芙蓉又追问了一句。

白王略一沉吟,“的确,当时若是挟炸药之利乘胜追击,就算是谢羽避入抚城,攻城亦不在话下。”

“他们不但没有这么做,还撤了几十里,驻营在了抚城外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白王料定叶芙蓉是想到了什么,“你觉得其中缘由呢?”

“能让大氏王下如此决定的,我觉得应当是炸药!”

叶芙蓉总算想明白一件觉得怪异的事情了,她还回想起来一个细节,“当时装填炸药时,他们甚至不敢自己去碰,而是派了战俘奴隶去做,显然是炸药之前出过事情!炸药的属性是极不稳定的,在密封的条件下尤其容易爆炸,更别说是像那种小罐子了!若是他们事先就全装好,长途跋涉带来,别说作战了,他的兵都能先炸翻一轮。”

白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叶芙蓉在他怀里说得兴致勃勃的,将之前那一丝温馨的气氛破坏殆尽。她就是这样,一说到“工作”就顾不得温存,兴奋之时还手舞足蹈,眼睛像繁星般闪闪发亮,的确就不是普通的女子!但是他就是喜欢她这样,与众不同,特立独行,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耀眼夺目。让人忍不住想将她从天上摘下来,捧在手心里攥住,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花擎苍掩饰般地清清喉咙,收回那一抹绮思,“你是指,不是大氏王想停,而是他没有炸药了?”

这年代可不比她那时候,TNT各种形态都能做到,叶芙蓉点头道:“没错,大氏王肯定也知道炸药的缺点,但是为了胜利,他准备了少量的赶紧用上,先行震慑,然后……不好!”叶芙蓉蹭地站起来,“今天晚上,他们必定在加紧赶制!”

白王爷差点被她给掀到地上,她这战斗力怎么这么猛呢?王爷的自尊心有点小受伤,谁叫他现在伤了一条腿,还被叶芙蓉一把给拉住了,她面容冷峻,“如果今晚不能行动,那么明天抚城会直接被炮火轰开大门!”

“叶姑娘的意思是指,我们要潜入大氏王的军营,破坏掉制作点?”

小河峰驻军的领兵名叫贺光,当他听到这个计划时,大吃一惊,转而向白王道:“王爷,恕末将直言,大氏王军营守备森严,让弟兄们去闯军营根本就是送死!”

贺光虽然听说过叶芙蓉,但是对于女人参战,他觉得还是胡闹。

叶芙蓉知道贺光看轻她,但是她不用同他在口舌上争辩,“不,实际上,制造点不会在大氏王附近。”她将地图打开,指着上面道:“炸药的主要成分是很不稳定的,而且对于温度也有一定要求,现在天气已经冷了,特别是晚上,需要更多的火把来保温,这对于炸药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要找的,是温度最低的地方。”

“也就是说,是火把点得最少的地方?”

贺光大概也心中有数了,可是还有问题,“但是他们驻营的位置都是平原,四周一览无遗,根本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潜入。”

“如果是从天上呢?”叶芙蓉笑了笑。

“什么?人怎么可能上天?”贺光心道,她是疯了吧!

叶芙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朝着苏威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去挑十个人,准备一下,我们的时间不多。”苏威的动作很快,迅速就将人员点好,十个人在她面前整齐排好,每个人身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仿佛是准备出击的狼。

她带着人爬到更高的山上,停在一个大缓坡的顶端,贺光看着他们开始拼装一个奇怪的东西,轻薄如蝉翼,像骨架一样的东西撑开,成为一个三角形,下端还有一个小三角形,中端是绳子方便固定人员。

夜色之中,倒灌的山风自耳旁刮过,衣袂烈烈,贺光站在旁边都觉得腿开始打战,他们竟然还要从这里冲下去?他们难道不会被摔死吗?但是看着一言不发,动作迅速整装的瑶光军将士,贺光不由心生佩服,不得不说,他们的胆量的确够大,而且执行命令丝毫没有迟疑。

叶芙蓉按住肩头的伤口,鲜血已经渗透了衣服,这伤比她想象中要重多了,从这里只能大概看到山底摇曳的烛火,驻扎在那里的军营就像蚂蚁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