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学子,今日便讲到这里,大家散了吧。”王世玉打算先将众学子打发了,再细细问询宁采臣的情况。

众学子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王蓝田起身道,“王山长,宁采臣既为书院学子,也是我等同窗,他出了事,我等虽不才,却亦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王蓝田话音普落,立刻引起了一部分学子的赞同,自然也有些冷眼旁观、不发一言。马昱与英宁对视了一眼,起身道,“学生的意见与蓝田一样。”

冥冥中自有天意,宁采臣之事仍是需着落在他两人身上。不然的话,宁采臣分明是回乡去了,并不是在书院出事,这中年汉子不去寻当地府衙,为何舍近求远,跑来书院求救?事到临头,躲是躲不掉的,且他们也不见得便怕了。

好嘛,杭州城最大的两位少爷,同时也是学子中最有分量的两位表了态,其他人便是心里不以为然,面上皆是纷纷点头赞同,脚上像生了根,便是之前有离开想头的学子,这会儿亦牢牢坐在原位,不走了。

王世玉捋着胡须,欣慰地点点头,“好好,你等顾念同窗之谊,愿意伸手相助,不枉我一番教导。不过,宁采臣之事颇有蹊跷,你等留下来听听便是,其他的容后再议。”又转向那中年汉子,“老乡,宁采臣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从头到尾细细说来,咱们一道合计合计,定要将宁采臣平安救回。”

“是是,多谢山长,多谢山长。”粗壮的汉子面现激动之色,手背横擦,抹去了眼中晶莹,便又想跪下去给王世玉磕头,被王世玉伸手托住。

“老乡,救宁采臣要紧!”

“山长提醒的是,山长提醒的是。”中年汉子呐呐地止了动作,思索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声道,“俺叫葛大山,住在采臣家隔壁,采臣老父已故,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他来杭城求学,托我照看宁家伯母,前些时日,宁家伯母感染了风寒,初时并不严重,便不让我告诉采臣。后来宁家伯母迟迟不愈,俺见她想念儿子,自作主张来了书院,打算唤了采臣回乡,以解他母亲思儿之苦。”

王世玉轻轻颔首,“宁采臣身为人子,母亲重病,理应侍奉床前,以尽孝道。老乡做得对,你继续说。”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行至金华县榆林村,正逢夜黑,俺与采臣商定,在村中借宿一宿。当晚,榆林村有一七岁女童失踪,其父母急着要上山找寻,周围都找遍了,只剩下兰山还没有搜寻。女童的父母求村中乡亲相助,乡亲们却道兰山中藏有妖怪,这些年来,凡是进山之人都没有再出来过,不敢进山。采臣心善,自告奋勇进山找人,乡亲们劝阻,他也不听。”

“之后宁采臣便一去不回了?”马昱心道不知者无畏,却又不得不出声问道。

“并不是。”葛大山摇摇头,“俺不放心采臣,自然是跟着一起去。乡亲们见劝阻不了我们,准备了干粮、火把、灯笼、柴刀与麻绳,再三叮嘱我们不要靠近山上的兰若寺,送了我们进山。

“那女童的父亲打头开路,俺与采臣跟在他身后,没有走几步,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山间的路很难走,大部分地方甚至不能通人,要用柴刀砍去拦路的灌木荆棘,砍出一条路来,才勉强容得一人穿过。越是前进,林间雾气越是浓重,走到半山腰,伸手已不见五指,采臣刚提醒说要跟紧,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了枯叶沙石,吹灭了火把,吹得俺差点摔倒,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好不容易扶住一棵大树站稳,竟听得采臣惊呼,那女童的父亲没有了回应!”

“那阵怪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俺与采臣都以为,女童的父亲是因着方才风大,被吹得远了,人应当还在左近。正当我们重新点起火把,想在附近寻找他之际,却隐隐听得多名女子的笑声——深山老林,哪里来的女子?遍寻那女童的父亲不着,女童也没有踪影,俺怕出事,便想先下了山,等天亮了再说。采臣说什么也不肯,拗劲儿上来了,至少要先寻着那女童的父亲,才肯回返。”

说到这里,葛大山竟沉默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王世玉虽然疑惑,却还是决定先问询葛大山,便出声问道,“那后来了?宁采臣也是这么、这么一阵怪风,不见了?”

“这个、这个俺不清楚,之后一阵白雾涌过,俺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俺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早上,四下里一看,采臣也不见了,俺不敢再留在山上,下山回到了榆林村。一经问询,采臣与那女童的父亲果真没有回来,俺急得不行,求了乡亲们,去山中找人。到了白天,乡亲们倒是答应了,但他们也只在山脚山腰找找,不敢靠近兰若寺。”

“多方寻找无果,俺想不出办法,只能回转书院,求山长帮忙。”

王世玉捋着胡须,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老乡,你便没有想过,去金华县府衙报官么?”

“俺去了,但是没有用,府衙根本不管,俺连县太爷的面儿都见不着。乡亲们告诉俺,过路的客人人,每年总要在兰山失踪一些,刚开始府衙还派了官兵来,后来连着官兵都一去不回,便再没有官兵来了——王山长,您是采臣唯一的希望了,要是连你都不救他,采臣他只能听天由命…”说着,葛大山眼圈儿又红了,眼巴巴瞧着王世玉。

王世玉叹了一声,“老乡,不是我不帮,而是…老乡,你难道不觉得,你说的这些,很难让人相信么?”

“是呀,大叔!”欧阳远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大叔,你说得这么玄乎,还不如直接说,宁采臣让狼啊虎啊的叼走了,还可信一些。哦,怪风一吹,白雾一来,人就不见了,大叔不会在做梦吧?还有什么女子的笑声,谁信?”

欧阳远的话,得到了众学子的拥护,除了马昱、英宁、王蓝田等极少数几个,其他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有些人甚至猜测宁采臣早已凶多吉少。

葛大山听得面红耳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一生老实,如若不是亲身经历,也说不出那么一段话来,听得有人质疑,自然又气又急,有苦说不出。

“俺说得都是实话,但有一句是假,让俺出门被雷劈死,死后下拔舌地狱!”

“这、这…”一时之间,王世玉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王山长,让学生去走一趟吧。”马昱站起身来,“金华县的县令,学生曾有过一面之缘,倒是能讨到一点香火情。”

☆、倩女

“阿宁,再过去便是金华县地界了。榆林村位于金华镇东北郊,四面环山,那兰山便是临近榆林村的一座荒山,兰若寺兴建于三十三年前,早先也曾香火鼎盛。十年前,寺中几十僧人一夕之间被人杀尽,之后渐渐荒废,如今想来,倒是有妖孽作祟了。”

马昱拿着一根拇指粗的干树枝,拨了拨眼前的篝火。

前日得了葛大山消息,马昱便与英宁一道离了尼山书院,赶往金华县。那葛大山原本想同行,为马昱两人引路,却被马昱以葛大山长途赶路,已疲倦万分,不适合再高强度赶路,又言自己极为熟悉金华地界,并不需葛大山指引为由,拒绝了他。

这一日多来,马昱与英宁白天纵马快行,到了晚上还不得停留,稍事歇息之后,便要连夜赶路。宁采臣失踪,到葛大山赶到尼山书院求救,便堪堪过了六日,再加上这一日多,已是第八日了。救人如救火,英宁两人硬是将普通人六日的路程,在一日一夜再加半个白日之内走完。

两人都相信,宁采臣还活着。这不仅仅是从他的面相看,更是处于修行者的一种直觉。

终于在傍晚时分,靠近了与兰山连成一脉的山区。英宁与马昱弃了马匹,徒步进了山间小道。之前马昱所谓的与金华县县令相识,倒也不是虚言,但他从未想过要去寻他帮忙。

妖邪鬼物作祟,再多的凡人都是送菜,添乱扯后腿罢了。

“阿宁,你说我们是直接去兰若寺,还是先去榆林村看看?”

马昱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个油纸包,一个里面是七八个白面包子,一个里面裹着一只烧鸡,只此时都已凉了。

英宁轻轻地扫过一眼,见马昱熟练地拿木棍子将烧鸡对穿,放在火上烤,紧接着递过来一个包子。英宁伸手接过,拿在手里却未吃,“去兰若寺。”

“好,那便去兰若寺。”马昱轻轻颔首,赞同道。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四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眼前火堆燃烧,偶尔发出的“吡啵”声,以及夜风拂过山间林木的“哗啦”声。

“谁?”英宁忽然直起身子,向着马昱身后的密林看去,“谁在那里,出来!”

马昱也停下了手中动作,转过了身子,隐隐戒备。

“两位小兄弟惊扰了。”随着一个洪浑的男声,一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出来。只见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络腮胡子,发髻散乱,只用一条麻绳松松系住,身着灰色短衫,背上背着一柄宽大的黑铁长剑。

马昱打量了来人两眼,笑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有缘相遇,便过来一道坐吧。”

“多谢两位小兄弟,那某就不客气了。”来人也不矫情,向着身后招呼了一声,向着英宁马昱的方向行来,“敢问两位小兄弟尊姓大名,这么晚了,不去县上客栈投宿,怎的在这山中露宿?”

“小弟马昱,这位是家中幼弟阿宁。因急着回乡,多行了两步路,竟错过了宿头,只得寻了这一块平整之地,起了火堆,凑合着在此过上一夜,待得天明再赶路。好在之前准备了些干粮,倒是不会饿肚子。”

此时,那烧鸡经过了烘烤,渗出了不少金黄的油渍,“滋滋”作响,浓郁的香味开始弥漫。马昱将之从火架上提了起来,放在原来的油纸上,等待它散去热气。

“这位大哥呢?”那烧鸡放着,马昱丝毫没有邀请来人一起食用的想法。

“小兄弟叫某燕赤霞便是。”自称燕赤霞的男人却不以为意,大咧咧地行至火堆旁坐了,“这一回,某是为了送一位小兄弟回家。”

“采臣,你快些带着弟妹过来,这山中风凉,还挺冷的,正好过来烤烤火。”

采臣?宁采臣?

英宁心有所触,猛地抬眼,果见着多日前告假返乡的宁采臣,扶着一名身形窈窕,容颜俏丽绝伦的少女出了来。在宁采臣出来之前,英宁早知道燕赤霞后面还有人,却不想这人竟是他们此行的最大目的之一。

英宁与马昱毫不掩饰的视线下,宁采臣像是受了惊吓般,猛地放开了扶着那少女的手,讪讪无言。

“马兄,祝兄,你、你们怎么会在此地?”

英宁直接扭过头,不理宁采臣,去看与宁采臣一道出现的少女。

这少女的模样,英宁是极熟悉的,分明便是早先离家出走,引得廖广发飙,尔青求救上门,闹得祝家不得安宁的聂小倩。只此时的聂小倩,却早不是原来的聂小倩了——出现在英宁面前的这个,并非是人,而是一个凝成了实体的鬼魂,被人用神通封住了鬼气。

看清了聂小倩的虚实,英宁转向了燕赤霞。很显然,那个封住聂小倩鬼气的人,让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在未见着她本人之前,瞒住了英宁的感知,十有八|九便是这个燕赤霞。

一时之间,英宁戒备愈深,心底却有些犹豫起来。

“宁兄啊宁兄,葛大叔为你担惊受怕,书院王山长、众位同窗为你担忧,我与阿宁为你奔忙,匆匆自书院赶来,你倒好,瞧着竟身陷温柔乡,乐不思蜀啊!”

马昱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宁采臣,又别有深意地望向燕赤霞。

“马兄,祝兄,两位竟是为了小弟而来么?”宁采臣一脸惭愧,“对不住,累得两位跑这一趟,实在是这几日发生之事,太过荒谬怪诞,小弟自个儿都还未回过神来,并非故意失去音信,让大家为小弟奔走。”

“何事让宁兄这般失态?”马昱抬手虚引,让宁采臣与聂小倩坐下。

宁采臣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面色放松了许多,在燕赤霞身侧坐了下来。聂小倩垂着头,并没有同英宁马昱有任何目光交流,像是刻意避着两人似的,默默地侧着身子,挨着宁采臣坐下。

听得马昱的问题,宁采臣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望向燕赤霞。

“两位小兄弟竟是为采臣而来?”燕赤霞看向英宁马昱,视线有些探究的味道了。

“是。”这一次马昱径直道,“宁兄与我二人同在尼山书院求学,因着同窗之谊,受宁兄长辈、书院师长同学所托,前来寻找宁兄下落。我二人本是打算明早去了金华县,寻那县令大人帮忙搜山,不想竟在此见着宁兄——燕老哥,我二人出门在外,方才出言欺瞒,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无妨无妨,防人之心不可无,某能理解。”燕赤霞摆摆手,状似无意地道,“两位小兄弟,既然你们是来寻采臣的,人寻着了,是不是这便下山去?这荒山野岭的,夜里总有凶兽出没,怕是不太安全啊!”

“这是为何?小弟二人一路行来,倒是见着些野兔山雀,并不曾遇着大型野兽。再者,咱们燃着火堆,寻常野兽便是出来了,也不敢靠近——如若真有野兽,小弟学过两手粗浅功夫,自保尚可有余。”已有所指地看了燕赤霞背后的阔剑一眼,“燕老哥这把剑不错,瞧着不像是摆设,有野兽胆敢过来,怕是不够燕老哥一剑砍的。”

马昱语声悠悠,不再看燕赤霞几人,也不再提宁采臣发生之事,而是自怀中掏出一把巴掌长短的匕首,小巧精致的刀身只有四五寸长。

马昱的手指修长白皙,灵活无比,匕首在他掌中幻出美丽的银花。刀光起舞,宛若翩跹蝴蝶,那只烧鸡在刀光中解体,分成了均匀的小块,散落在油纸上,刀身上依然干干净净,光可鉴人,没有沾上半点油渍。

收起了匕首,马昱将油纸包向着英宁的方向推了推。

燕赤霞收起面上讶然,顿了顿,接着劝说道,“双拳难敌四手,马小兄弟虽有些手段,某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气,但想在这山中过夜,怕是力有未逮。何况某这弟妹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采臣与这位小兄弟亦非习武之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两位小兄弟若是信得过老大哥,便与老大哥一道下山吧。这山中,确实非是久留之地。”

“马兄,祝兄,燕老哥说的不错。”宁采臣瞧着马昱英宁,跟着劝说道,“现在时辰还不算晚,咱们结伴下山,还能安全一些。”

“燕老哥的话,小弟自是相信的。”马昱伸手轻轻握了握英宁的手,安抚着他这位越来越不耐的同伴,轻笑道,“小弟只是有些好奇,不过几日不见,宁兄竟是娶了亲了,不知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弟听得分明,燕老哥方才唤了这位小姐‘弟妹’。燕老哥是一位猎妖师吧?不知燕老哥身为猎妖师,怎么会怕区区山中野兽,一个劲儿劝着小弟二人离开?”

“只需燕老哥解释了这两个问题,小弟二人绝对不会多言半句,即刻离去。”

马昱笑眯眯地瞧着面色突变的燕赤霞与宁采臣,英宁却似嫌刺激还不够,紧接着道,“我倒是好奇,这人鬼之间,什么时候可以通婚了?”

☆、倩女

这个世界,人妖鬼怪并存,除去马昱之类本身资质绝佳,身具仙缘,早早便有有宗门托庇,拜得名师,能够学到正宗功法神通,一步一步成长皆有师父教导,修行之路一片平坦。也有一部□有灵根之人,通过一些先人留下的典籍,自学成才,算是野路子出身,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手段。

他们称自己为猎妖师,以猎杀妖鬼精怪为己任。

瞧这燕赤霞的样子,多半便是个猎妖师。且很有可能,宁采臣便是为他所救。

“两位小兄弟,这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笑。”燕赤霞下意识地反驳,“某只是个普通乡野之人,学得几手功夫,带了这把阔剑,乃是防身所用。什么人啊鬼啊,这荒郊野岭的,非是某胆小怕事,行走在外,总还是忌讳一点的好。”

“马兄、祝兄真爱说笑,小弟尚未回乡见过母亲,怎会与人私定终身?聂小姐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不能因着小弟败坏了名声。”宁采臣有些心虚,却又不忍聂小倩被英宁马昱诟病,“小弟便是对聂小姐有意,也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这是谈不拢了?”马昱理了理袖子,不知何时,指间已多了一柄两寸左右,散发着莹莹红光的小剑,“燕老哥与宁兄既然不肯坦言相告,我二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如先收了这来历不明的孤魂野鬼,再论其他。”

“阿宁,你觉得如何?”

马昱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带上丝毫烟火气,就像是在跟英宁谈论天气好坏那般自然随意,只掌中那柄小剑开始吞吐出凌厉的剑芒,“嗡嗡”作响,“阿宁,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你、你们两个…”燕赤霞终于面色大变,一手一个提起宁采臣与聂小倩,退出三丈多远,阴晴不定地看着英宁马昱两人,“你们是宗派子弟?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二人胆大如此,原来是有恃无恐。”

“是不是宗派子弟,这个重要么?倒是燕老哥身为猎妖师,却与鬼物为伍,瞧这模样,还维护得很,实在让我二人费解,不知燕老哥能不能解释一二?”

“采臣仁厚,小倩善心,自不可以常理揣度。”燕赤霞见马昱并不动手,英宁静静坐在一边,微拧着眉,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难解之事,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便松了口气,缓和了神色,却还是有意无意地将宁采臣与聂小倩挡在身后,“某已错过一回,不想再错第二回,采臣与小倩情投意合,某心生恻隐,不忍让他们二人阴阳相隔,再见无期。”

“你说得倒是轻巧!”英宁抬起眼来,有些生气,“人鬼殊途,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两者本不能长期生活在一起。你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不知道长久以往,凡人身上的精气会被鬼物吸尽,虚弱致死么?可笑你还异想天开让他们结成夫妻,哪怕这位聂小姐本身无意,新婚之夜两人若行房事,宁采臣元阳一泄,还有命在么?”

英宁说得直接,马昱一窒,下意识地轻咳了两声,燕赤霞面色有些发红,支吾道,“某已用秘法封住小倩鬼气,除了不会有子嗣,小倩该当与常人无异…”说到这里,燕赤霞有些不确定,“人妖尚能结合生子,小倩这般,应该无事吧?”

马昱再也忍不住,嗤笑出声,“燕老哥这方法,之前有人试过么?人妖能结合生子?燕老哥知道得很清楚嘛,莫不是亲自试过?”

“宁兄,你已决定了,定要娶这位聂小姐过门?”马昱慢慢起身,上前了两步,“哪怕这位聂小姐,实则是一只鬼?”

“马兄既然知道了,小弟亦无需隐瞒。小弟早知小倩身份,并不在乎。”

“如若因此有性命危险?你要想清楚,除了你自己以外,所有跟聂小姐生活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影响——我听得,宁兄家中似乎是有高堂在的,聂小姐这般的,可做不到侍奉婆母。”

宁采臣,鬼女与孝义,不知你会选哪一样?

“这…”宁采臣的面色终于变了,他握着聂小倩的手,看看马昱英宁,又看看燕赤霞,“一定有办法的,燕老哥,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既然我能跟小倩一起生活,我母亲一定也可以,对不对?”

马昱摇摇头,“宁兄你年轻体壮,又身为男子,自然元阳充足,与聂小姐生活在一起,短期内并不会有大问题。但宁兄的母亲,年岁已大,可受不住日日被鬼气侵蚀——燕老哥太看重他的秘法了,小弟猜想,燕老哥从未试过这秘法的效果吧?”

宁采臣眼巴巴地瞧着燕赤霞,而燕赤霞的神情,已告诉了他答案。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便又恳求地望向马昱,“马兄,难道你也没有办法?”

马昱正要回答,英宁已插嘴道,“天地有道,人死如灯灭,不去想着轮回投胎,却还贪恋尘世,妄想长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祝小妹,姐姐生前与你姐妹,也算有些交情,尤其是英台,我与她甚是投缘,情如姐妹,你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我这一次么?”

英宁轻轻摇头,没有问聂小倩是何时认出她的,这不重要。

“聂小姐,你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我已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这不是放不放过的问题,你大约不知道,你的鬼体乃是被人强行凝聚,若非时时有凡人的元阳精气补充,不日便会渐渐散去——我看得出来,你之前吸取了不少人的精气吧?你想跟宁采臣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便需吸取元阳精气。我知道你不会舍得吸干宁采臣,其他人却不好说了。我能帮你的,只有想法除了你身上戾气,送你入了冥府,投胎转世。”

吸人精气元阳,定会害人性命,聂小倩身上戾气缠身,原本早没有了投胎转世的资格。如若不是看在相识一场,看在英台的面儿上,英宁怎么可能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早祭出却邪剑,一剑灭了了事。

聂小倩已经做下的事,英宁管不着,但是日后,她是绝对不会允许一只吸人精气元阳的女鬼存在于世的。

聂小倩,必须处理掉。

“燕老哥,对于这位聂小姐来说,投胎转世是最好的结局。”马昱不动声色地逼近了两步,目光锁定燕赤霞,“长留人世,甚至与宁兄结为夫妻,此事休要再提,我二人绝不会答应,各中缘由,燕老哥身为猎妖师,应当了解得很清楚。燕老哥,你觉得呢?”转向宁采臣,“宁兄,我二人已将其中利害说与你知晓,还望你三思而行,好自为之。”

满打满算,宁采臣与聂小姐相遇相识相交,不过七八日时光,说来也奇怪,短短时日,竟让两人的感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遇到了聂小倩,宁采臣只觉得遇上了此生的劫,哪怕知晓她并非人身,也是抛不下放不掉,一心想着娶回了家,朝夕相伴,共度一生。

这种强烈的感情,宁采臣活了将近二十岁,从来没有过。刻骨铭心,生死相随,说的也便是这般了吧?其他的事情,诸如方才英宁马昱所言,他却还未曾仔细想过,甚至有些东西他根本不知道。

此刻听了英宁马昱所言,细细想来,宁采臣像燕赤霞一般,沉默了。

聂小倩见此,哪里还不清楚宁采臣的犹豫,不觉心中悲苦,回想起生前往事,更是不愿就此妥协认输。

她本是临江城城守独女,掌上明珠,天之骄女,却被廖广所逼,好不容易逃出狼窝,还以为终于安全了自由了,谁知道又遭遇贼寇。她一介弱女子,哪里逃得过强人,自然被抓。为保清白自己宁死不从,挣扎奔逃中不慎掉落山崖。

原以为这便死了,一了百了,虽然对不起爹爹,有些不放心尔青,总比遭人侮辱来得强,哪曾想还能醒过来。

树精姥姥凝聚了她的鬼体,带她回了兰若寺,与其他十几个女鬼女妖一道,日日外出寻找元阳精气吞噬,交给树精姥姥。如若她完不成任务,便要受到树精姥姥的惩罚,那才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遇上宁采臣。

“这是我跟采臣的事,不需旁人来指手画脚!”宁采臣是她心目中的夫婿人选,她绝不允许被人破坏,不然的话,她得罪廖广,对不起爹爹,离家出走落得这般下场,所为何来?

“采臣,我们走!”

“咯咯咯,走?走得了么?”柔媚的女声忽远忽近,像是远远传来,又像近在咫尺,“小倩妹妹,你出来的够久了,还不与姐姐回去,不然姥姥生气,你我都要受罚。”

“小倩妹妹真是好本事,这一二三四,居然帮姥姥寻了这么多元阳精气,怪不得姥姥这般疼妹妹。”

☆、倩女

“不好!它们追上来了!”燕赤霞顾不得再跟英宁马昱说话,背上阔剑出鞘,带出一道雪亮剑光,横剑在前,将宁采臣与聂小倩护在身后,向着英宁马昱靠近,语中带上了一丝焦急,“走!快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原来是后有追兵,怪不得方才一个劲儿劝着咱们下山。”马昱低喃了一句,向英宁稍稍靠近了两步,却并未像燕赤霞说的那般远走,“倒是来得正好,省了好一番工夫。”

英宁没有说话,双掌一翻,两张散发着微微黄光的符咒已夹在她的指间。正主儿显然还未出现,这会儿来得都是凑数的炮灰,自然用不着祭出却邪剑来。

英宁与马昱的无动于衷,让燕赤霞心中微怒,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走?”如若不是为了相救英宁马昱,让他们免受池鱼之灾,他又怎会停下脚步,旁敲侧击让他们即刻下山?

“燕老哥带着宁兄先走吧。”马昱把玩着掌中的三寸小剑,“正愁找不到它们,此刻送上门来,不正好么?”

“嘻嘻…好个俊俏的小哥儿,他归我了,你们都不许跟我抢!”一个娇媚的女声在众人耳边响起,山风似乎一下子变大了,火光摇曳不定,一道道曼妙的身影仿若凭空而出,嬉笑着将英宁一行围在中间。

“见者有份,大家各凭手段,凭什么你看上了就归你?”紧接着是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不过,我倒是更看好另一位公子。”

“都给我闭嘴!发什么浪呢!完不成姥姥交代的任务,我们都得遭殃!”一个稍显冷漠的陌生女声,打断了众女妖女鬼的嬉闹,“姥姥法旨,聂小倩以下犯上,违抗姥姥命令,放走了姥姥要的犯人,背叛了姥姥,罪不可恕,必须将它捉了回去,交由姥姥亲自处置。至于其他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姥姥正觉得元阳精气不足,正好拿他们抵数,还不动手!”

“嘻嘻,大姐你便是不说,这么俊俏的公子,咱们姐妹亦不会放过。”

“两位公子,长夜漫漫,跟着奴家回去吧!”

随着飘渺的话音,一道道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身影虚幻起来,一伸手,一抬足,眸光盈盈,勾魂夺魄,翩然起舞。渐渐的,围着英宁一行的身影越来越多,原还只有七八个,片刻后,便增至二十几个。靡靡话音,渺渺艳舞,看在人的眼里,竟似有着某种魔力,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再也无法醒来。

无声无息间,这二十几个女鬼女妖分出一半来,扑向英宁马昱,另外一半却是扑向燕赤霞、宁采臣、聂小倩三人。

陡然之间,篝火密林瞬间远去,一个闪着七彩光华的世界将英宁马昱笼罩,一片一片五光十色的羽毛纷纷扬扬飘落,很快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燕赤霞三人却是已不见了,不知是留在了外面,还是另有一个玄光世界将他们笼罩。

“进了我们的玄光世界,你们便都留下来吧。”冷厉的女声近在咫尺,“现在束手就擒,还能免受皮肉之苦!”

“雕虫小技,也来献丑!”

马昱掌中的红色小剑猛地一涨,发出一声尖利的剑啸,闪电般倏然飞射而出,火红色剑芒在临近一个鹅黄色身影时,罩着它的周围一绞。那鹅黄色身影,一只凝成了实体,至少有着百年功力的女鬼,周身莹莹缠绕的森森鬼气瞬间粉碎,鬼体犹如瓷片一般,层层剥落,消失在马昱剑下,所谓的玄光世界猛的一颤,旋即恢复平静。

那剩下的女鬼女妖纷纷惊叫尖啸,却一步不曾退后,声势愈发大涨。

“阿宁,你不用出手,在一旁帮我掠阵便是。”马昱轻喝一声,又射出一道幽蓝色剑芒,与火红色剑芒交相辉映,空间里到处都是火红的幽蓝的剑光。

火红的剑光炽热,幽蓝的剑光冰寒,两道剑芒过去,五光十色的羽毛纷纷被锐利的剑光切碎,绞灭。原本下落的,铺在地上的羽毛卷起,整个玄光剑都在震颤,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