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三次被制,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确实实是输了。但他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借机羞辱,反而当着那么多人给自己留面子,搭台阶下。

方大春有些不敢相信,睁开眼睛,迟疑了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众人看过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僵着,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道声音:

“方队正汉子。那天剿匪,身先士卒,无畏生死,令我印象深刻,很是佩服,正想认识一下,没想到今天就有机会了。”

方大春扭头,见这年轻人含笑望着自己,目光真挚,想起刚才自己的态度,不禁面红耳赤,急忙摆了摆手,讪讪地道:“别提了,也就胡冲乱撞而已……”

聂载沉笑道:“方队正过谦了。不打不相识,往后有机会,咱们再切磋切磋。”

方大春心底一热,立刻点头:“我比你虚长了几年,你要是不嫌弃,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他话出口,立刻后悔了,更是尴尬。

上头任命只要一下,对方就连升数级,是自己的上司了,怎么可能和自己做什么兄弟?

不料聂载沉又笑道:“好极,正是我的所想!往后我就叫你一声方大哥了!”

方大春松了口气,彻底感激,一把抓住身边这年轻人的手,用力地晃,对着周围的人大声说道:“都听见了?我方大春今天就再不要脸一回,高攀了,往后多了聂老弟这样一个好兄弟了!”

方大春平日极其凶悍,许多士兵惧怕于他,刚才他气势汹汹而来,没想到竟被二标的这个年轻队官如此轻易就给打败收服了。

众人看着聂载沉,眼神和先前大不相同。

陈立等人更是抬头昂胸,看着脸色已经极是难看的蒋群,得意万分。

方大春春风满面,紧紧捉着自己新认的兄弟的手,哈哈笑道:“晚上没事,走,咱们进城,老哥我请你喝酒去!”

正在这时,一个士兵从外跑了进来,扒开人群喊道:“聂队正,高大人传令,叫你去营所见他!”

方大春眼睛一亮,立刻松开聂载沉的手,催促:“快去快去,一定是要下升官令了!老哥哥我就带人在这里等着,等你回了,连庆贺酒一道喝!”

聂载沉笑着道谢,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军服,放下衣袖,和方大春道了声别,在身后无数道艳羡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

“他从前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士官学校,聘来的德国教官也对他称赞不已。熟军械,善格斗。德国人有辆汽车,有回醉酒,半夜停在了路上,他闻讯而去,代德国人驾车归来,我方知他亦能驾车。此外,此人年纪虽轻,却心性沉稳,行端品正,办事更是信靠。为白小姐驾车,正是最合人选,请公子放一百个心。”

一协协统高春发被康成叫了过去,还以为是要和自己说提拔聂载沉的事,不料是为这种事情。

他在上报嘉奖申请的时候,荐举事由一栏,自将自己所知道的聂的所有技能都填了上去。没想到提拔令没下,却被康成记住了这一点,竟要聂载沉替白府小姐驾车,充当车夫。

虽然觉得大材小用,心底有点不愿,但也不敢说什么,自然顺了康成的意思,带着白公子过来看人的时候,又将聂载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白镜堂点了点头:“高大人你费心。但不知他是否愿意?”

高春发干笑:“哪里哪里,白公子客气了。载沉能替白府小姐效劳,想必也是求之不得……”

正说着,外头人报:“禀高大人,聂载沉到!”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步声矫健而沉稳。

白镜堂循声望去。

门槛外跨进来一个穿着新式军服的高挑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微黑,眉目英飒,眸光炯炯,上前后,对着高春发行了个军礼:“卑职聂载沉,见过高大人。”

这个年轻人,给白镜堂的第一印象极好。他立刻就生出了信任之感。

高春发感到有点难以启齿。于是走到下属的跟前,清了清喉咙:“载沉啊,晚饭吃了吗?”

聂载沉略感莫名:“吃了。多谢大人关心。”

高春发见白家公子看着自己,只好道:“你会驾洋车吧?操作如何?”

聂载沉更是不解,但还是如实应道:“会。基本操作,应当无碍。”

高春发点了点头:“这位是白府的白镜堂公子,你应当听说过吧?是这样的,白府小姐有一座驾,想叫你过去,替白小姐司驾。”

聂载沉一愣,望了眼一旁的白镜堂,不言。

白镜堂何等的眼力,立刻就看了出来,眼前的这个聂姓年轻军官,似乎并不像高春发刚才说的那样,求之不得。

他本也不是那种勉强旁人做事的人,但妹妹就要回了,短时之内,怕是寻不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更能叫自己放心的人了。

于是插了一句:“聂大人不必过虑。并非是要你弃职,长久替我妹妹驾车。等过些时日,原本的司机回了,大人便可回来。一应酬薪,我照大人你的俸禄,双倍补给。”

聂载沉依旧沉默着。

“载沉,白府小姐淑性茂质,闺英闱秀,你能替白小姐司驾,是你福分。还不谢过白公子的提携?”

怕聂载沉不甚热络的态度要开罪对方,高春发赶紧把自己能想得到的用来夸奖大家闺秀的赞美之词都堆在了白府小姐的身上,又朝聂载沉丢了个眼色。

聂载沉只好道:“多谢白公子提携。卑职必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白镜堂彻底地满意了:“好。明天咱们就开始吧。你先熟悉车,然后去趟香港,把我妹妹接回来,先送到我爹那里去。”

……

白镜堂走后,高春发开导聂载沉:“载沉,我也知道,叫你去做这事,确实是委屈了你。但你想,如今国厦飘摇,新军维持,大半靠着白家。你替白家做事,也等同是效忠朝廷,为朝廷分忧。”

他开导完,又想起了刚才康成召见自己时的情景。

康成说:“我知道你赏识这姓聂的年轻人。先前不是我刻意打压,而是现在时局纷扰,越是这种能干的年轻人,越不能轻易重用。必须审慎万分。朝廷下大力气办新军,本是为了兴国,不想如今新军里也有乱党。我怕用错了人,贻害无穷……”

高春发当时有点着急,要开口,康成又摆了摆手:“不过这个聂载沉,我已派人暗中察看许久,并无与乱党暗中往来的迹象,平日也无那些煽动人心的言辞举动,确是我大清急需之人材。我已想好,等他这趟回来,就下提拔令。”

高春发决定先给他透露点内幕,好让他吃颗定心丸。于是把这消息说了出来,最后叮嘱:“载沉,白家的那位小姐,白老爷宝贝得很,万万不可得罪。你务必要好好做事,不能出半点岔子,记住了没?”

聂载沉垂眸,微微颔首:“卑职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才发现,编辑的时候手误,内容有部分重复了,已经修改过,重复的话,刷新几遍就正常了~

那个…文案其实是个小剧场,后来的男女主相处调情,类似角色扮演的一个场景,不是女主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咩~我再改改细节,突出点打情骂俏的感觉哈……

还有昨天没来得及讲,这个故事的人设雏形脱胎于海上华庭里的八姐和八姐夫,当时写那篇的时候就想写个那样人设的故事,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这篇。但除此之外,年代背景和别的设定都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关系的哦。

第 3 章

七月初的这一天,位于香港半山中环的一间女子中学内,一改平日幽静,十分热闹。

这是一间由英国教会在几年前创办的女校,生源多来自定居于此的西方人和那些同意将女儿送来接受最新教育的开明本地家庭。今年的夏季学期就要结束了,今天就是放假的日子,接下来,将会有一个长达两个月的悠长假期。

校园里花木葱郁,不时有雀鸟和松鼠出没。穿着校服十四五岁的女学生们开完了结业会,解散后还不肯离去,穿梭在校园里,相互告别,仿佛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到处洋溢着快乐的青春气息。

因女校严禁男子入内,故今天来接人的男性,统统被无情地挡在了外头。

校门外等着的许多人里,就有白家来的刘广。

刘广是个中年人,精明而能干,是白家的得力助手。他本是被白成山从古城派至广州接小姐的,并没打算来香港,因小姐先前曾与镜堂少爷讲好,等女校放假,她自己会搭船回来,毋须他们去接——这一点,她曾再三强调。

镜堂少爷知道小姐的脾气,强行去香港接,反恐惹她不开心,当时也同意了。但前些日,大约是被少奶奶提点了几句,唯恐小姐临时又变,依旧不肯回来,为了稳妥起见,这才改了主意,让之前曾随他去过香港探望小姐的自己领着新找来的这个司机一道再去——不管小姐高不高兴,到了放假那一天,截在校门外,把人稳稳妥妥地接到手带回去要紧。

刘广等在校门外搭出来的一处遮阴亭下,边上是另几个西装革履,看起来有些身份的斯文人。他已翘首等待了半天,却始终不见小姐出来,不禁有些焦急起来,但想到少爷安排在这里看顾的人说,小姐前两日确实已经订购了今天回广州的船票,便又稍稍放下了些心。

虽然这里晒不到太阳,但还是热。他抖了抖黏在身上的绸纺长衫,擦去脑门上冒出来的一层汗,转头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个和自己同来的聂姓年轻人。

校门外除了自己站的这地,再没有别的遮阴处了,而这年轻人随自己等在这里,独自停在路边,背上的衣裳早被汗水打湿紧紧贴肉,他却依然站得笔直,双目平视着前方。

仿佛从到了后,他就是这个姿势,在白花花的日头下,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从广州坐船来的时候,刘广不小心吃坏肚子,上吐下泻。看不出来,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十分细心,不但给他请了西医,还把他照顾得很好。现在见他这样在日头下晒着,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叫了他一声,让他过来,站自己边上等。

聂载沉笑了笑:“多谢刘叔,我不热。”

刘广见他不来,只得作罢,又擦了擦汗,扭头朝里再次张望,忽然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出来了!出来了!小姐出来了!”

聂载沉循着刘广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校园的荫道上,由远及近,走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身影。

虽然距离还远,但聂载沉的目力好,依然能辨。

女孩儿看起来和自己相仿的年纪,个头却只触他下巴的样子,一张素面,长发垂胸,梳成时下城里常见的国人未婚女子的辫,身穿一件普通的浅蓝色中式衫裙,手中提了一只看起来仿佛带些分量的大箱子。

他略感意外。以为白家小姐是摩登的装束,没想到如此朴素的样子。

她渐渐近了,在校门附近停了下来,和几个遇见她奔过来道别的女学生说着话。

烈日凶猛,正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头顶上吱吱地烤炙着,但从不远之外那片树荫的缝隙间撒下来,撒到她的身上,却就变了,变成了晶莹的点点细碎宝石,闪在她带笑的面靥之上,明亮得有些耀目。

聂载沉的目光略略一定,随即转头,挪开了视线。

……

白锦绣和校长卡登小姐道别后,回宿舍收拾了箱子,拿了之前预定好的船票出校。

同在香港的一个好友,前两天就见面话别过了。这是去年从欧洲回来后,她第一次回家。

知道躲不过去的。更不可能因为避婚,一辈子都不回。

她已经决定了,与其这样拖着,不如回去,想个法子彻底解决。

何况,她真的有点想念老父亲了。小的时候,油灯的昏黄光中,父亲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一手抱着不肯去睡非要赖坐在他膝上的自己的一幕,至今想起,心里还觉温暖。

“放假在家也不能偷懒呢。要画完十幅写生,回来我要检查的。”

“记住了。白小姐假期安乐。”

女孩子们咯咯地笑,和白锦绣挥手道别。

白锦绣脸上带笑,目送她们离去。

“小姐!小姐!”

白锦绣看了过去,一怔。

“刘叔!”她快步走了出去。

刘广上前抢过白锦绣手里的箱子,掂了掂,心疼地摇头:“这么重,小姐你自己怎么拿得动?也不叫个人!”

“还好。刘叔你怎么来了?”

“镜堂少爷怕小姐你一个人路上不便,我正好也没事,干脆就过来接小姐了。”

刘广一边小心看她脸色,一边笑呵呵地说。

白锦绣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倘若说,从前争取出国的机会是一场斗争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场斗争,只会加倍地困难。她心里很是清楚。

在父亲和哥哥的眼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娃娃。在欧洲的那几年就不用说了,身后紧紧跟着派去的人。回来后在这里,还是这样,后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只不过怕她闹,都不让自己看见罢了。

她的心里生出一丝无奈和懊恼。但对着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辈人,不好意思表露,于是笑了笑:“辛苦刘叔你了。”

小姐的态度挺好的,没有生气。

刘广松了口气,指向聂载沉:“老爷给小姐你买了部汽车在家用,他是少爷特意请来的,往后就专门替小姐你驾车。小姐放心,少爷请的人不会有错,他开得极好,前些天我亲自先试了的。他姓聂,名叫……”

“我们怎么去码头?”

她只淡淡扫了眼站在日头下的他,接着问刘广。

“哦,租用了一辆车。太阳大,怕晒得太烫,小姐你坐进去不舒服,他把车停在了阴凉的地方!”刘广赶紧解释。

白锦绣环顾四周:“是我走过去吗?”

“白小姐稍候,我这就去把车开来。”

聂载沉开口,转身往停车的地方大步而去,很快驾车回到近前,停稳后,下来,接过刘广手里的箱子,放了上去,转头,见白家小姐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距离这么近,连一根发丝的绕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她细细脖颈上的肌肤,白得仿佛浓郁的蜜奶,眼角微挑,透着天成的妩媚味道,漂亮面孔上的那个精致下巴却微微地翘着。骄傲而冷淡。

鼻息里拂过了一阵若无似无的带着淡淡幽香的微风,她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睫毛上,凝了一滴热汗。

聂载沉眨了下眼,那颗热汗沿着他的面庞倏然滚落。

他转过脸,伸手拉开了车门,恭声道:“白小姐请上车。”

……

三人到了码头,顺利登上了一艘太古公司从香港发往广州的火轮。

一夜就到。白小姐住单人头等舱。

从上船后,聂载沉就没见她的面了。只于当日黄昏的短暂片刻,远远地看见她出来,换了条长裙,散着长发,在甲板的船舷边停了一会儿。风吹着发,一段窈窕的身影,在夕阳里一动不动,仿佛在想心事。很快就有单身男子上来搭讪。风将说话声传入聂载沉的耳中。

男子衣冠楚楚,看起来是个正派人,关切地问她怎的一人在此,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聂载沉立刻从暗处走了过去。

这是她兄长的意思。

在他替她开车的这段时日里,也要负责她的安全。

快要靠近的时候,聂载沉停了脚步。

他看见她不紧不慢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嫩白的指夹了,“叮”的一声,金色的德国帝王打火机从口子里跳出蓝色的火苗。烟点着了,她徐徐地吹出一口烟。

“滚。”

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红唇里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男子一愣,讪讪掉头离去。

她没动。金色的夕阳,照在了她的侧脸上,长睫末梢阴影里的那片绝色,浓得有些化不开。

聂载沉不想被她发现自己就在近旁,悄悄地退了回来。远远地,看着她靠着舷,又抽了几口香烟,随后掐灭烟,掉头回往舱房。

她再没出来。这一夜,聂载沉睡在她的隔壁,平静无事。

火轮在数次停泊后,在次日的中午抵达广州,停在了太古仓码头。

白镜堂知道妹妹乘的火轮中午抵达,带了人,与自己的表弟将军府的明伦,已经来到码头。

聂载沉也早早地等在了白小姐的舱房门外,预备送她上岸。

他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门从里打开,白小姐终于现身在了门口。

聂载沉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再次定了一定。

她竟改了装束。一夜过去,红唇如火,长发卷曲,头戴一顶用羽毛和蕾丝装饰出来的白色洋帽,洋装束腰,曲线玲珑,裸着两条牛奶里浸泡了拔.出来似的细胳膊,白得扎眼。

和昨天相比,完全换了个人。

“小姐,镜堂公子和明伦表少爷在码头了……”

刘广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忽然看见白锦绣的装扮,愣了一下,张嘴停住。

“刘叔,我这样好看吗?”

白锦绣笑吟吟地问。

“好……好看……小姐怎么打扮都好看……”刘广迟疑了下,吞吞吐吐,“但是小姐……”

“好看就行。我也好久没见舅舅舅母了,有些想念他们。走吧。”

她迈着优雅的步伐,摇曳如花,再次从聂载沉面前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聂载沉走了过去,提起她留在门口地上的那只箱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第 4 章

白镜堂带着人,和将军府的表弟明伦早已等在码头。终于看到妹妹的身影出现在船头,见她这样的打扮,顿了一顿,立刻看向身边的表弟。

明伦天资聪颖,善书画,工金石,且有别于一般的宗室子弟,从小立志靠自己去考取功名入仕,勤学苦读之时,没想到几年前,朝廷迫于形势的压力,宣布废除科举,以新式教育代替。加上锦绣又要出国的缘故,明伦消沉了一段时日。好在后来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入了朝廷新立的商部做事,力求上进。今天为接自己的妹妹,特意刮了头,换了身崭新的月白袍,腰间系着新换了流苏的翡翠扣。本就文质彬彬,修饰过后,更是一表人才。

果然,在他看到妹妹的那一瞬间,神色滞了一滞,但很快,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上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