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是个撒不来娇的人,当听到贺央这么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挂上电话,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又洗了个澡,便下楼去街上吃晚饭。此时的小镇就跟昨天一样,好像每一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景象同样的戏码,日复一日,永不停息。

这才是这座山城的魅力所在,不止是那些特殊的山岩,也不止是砖红色的屋瓦风情,而是她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让你看了一眼就难以忘记。

我又想起妈妈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留恋,仿佛我才是她的生命,那些从她身体里渐渐流逝掉的,根本什么也不是…一个女人,到底有多爱一个男人,才会为他生下孩子,独自抚养长大?

我的内心开始变得矛盾,我对她又爱又恨。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躺下,窗外的天空中依稀是紫色的晚霞,我闭上眼睛,祈祷一切都会好起来。

三(上)

第二天下午,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找路天光。

但Marie告诉我,今天换成路天光外出写生,家里只剩下路家两兄弟。我刚想告别,子安就从楼上下来,兴高采烈地叫住我:“你来找我吗?”

我笑了笑,点头。

路子安虽然个子非常高大,却是小男孩的心性:“我带你去附近打鸟好不好?”

打鸟?我掏了掏耳朵,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

“路子安,你的论文写好了吗?”路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泳池旁边,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皮肤愈加黝黑。

大个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是还有三个礼拜才交吗…”

“你别想拖时间,快去写!”二哥严厉地瞪他。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二哥,觉得他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跟路天光不是很像,不过我发现他总体的几个特征跟他老爸还是相似的,比如有点卷曲的头发,比如尖下巴,又比如黝黑的皮肤…从这个角度看,我跟他就比较像兄妹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接受他是我兄长这一“事实”。谁规定兄妹一定要互相欣赏的,这世界上不合拍的兄弟姐妹多得是,维系着他们之间关系的并不是互相之间的赞同,而是天生的血缘!

路魏明把子安送上楼去,然后下来看到我还在,就问:“你有事吗?”

“没事,”我故意说,“你不是说我没事可以来找你们吗?”

他扯了扯嘴角,那大概就算是他最友好的笑容了:“我出去散步你要一起吗?”

我犹豫了半天,想想反正也无聊,而我要找的人又不在,那从他儿子身上旁敲侧击问些情况也可以,于是就答应了。

“二哥,”我叫他叫得很顺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我意识到这样有点突兀,连忙岔开话题,“你在家里排行老二吗?”

“我如果排第三,路子安会叫我二哥吗。”他又看了我一眼,不过这次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我讨了没趣,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自从我知道路魏明可能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后,好像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看他不顺眼了,相反的,我变得可以容忍他的扑克脸或者他那种有些尖刻的说话方式。

我有个哥哥呢,我做梦也没想到能找到亲生父亲,更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兄弟姐妹!

“那…你们这一代一共有几个兄弟姐妹?”

“路家的话,就三个,我上面还有个堂姐,子安是最小的。”

“子安几岁?”我边走边问。

“二十。”

“你姐呢?”

“比我大一岁。”

“那你呢?”

他看着我,像是有点嫌弃我的多管闲事,但还是生硬地回答道:“二十九。”

我点点头,跟贺央差不多大…也就是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两岁了,那么我老妈跟他爸爸最起码是在他一岁时就好上了…

我跟在他身后,缓缓走下山坡,朝不远处的田野走去。一路上间或有车开上山,每次他都会侧过头用手臂挡在我前面,却又从没看我一眼。我忽然有点感动,我觉得他像是在默默地保护我。

“你不问我几岁吗?”我说。

“问了要做什么?”他头也不回。

我还是一点也不生气:“我比你小两岁。”

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不知道听没听到我说的。

“我能不能跟子安一样叫你二哥?”

“随便。”

我在他身后,发现他头顶跟我一样有两个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带着我走了一段山路,山腰上竟然有一小片熏衣草田。我因为直奔鲁西永的关系,连普罗旺斯最出名的熏衣草也没去看,所以乍一看到,非常兴奋。

二哥却只是两手插袋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戴着墨镜,就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了。

七月南法的阳光实在太厉害,眼前的美景虽然好看,可我在太阳底下站了二十分钟后就有点吃不消。

“走吧。”二哥忽然说。

我点头。我们又继续往山下走,路过山路边的水果摊,他买了两个西红柿,递给我一个,然后自顾自地咬起来。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离红土山城越来越远。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带我去哪儿?”

“你要是不高兴走了就回去吧。”他始终一副很酷的样子。

我竟然很有耐心地跟了下去。

“喂,你觉得你长得比较像你爸爸还是妈妈?”我又开始问愚蠢的问题。

“谁都不像。”他还是双手插袋在前面走着。

“你不会是捡来的吧。”我故意说。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在墨镜后面白我,我笑嘻嘻地咬了一口西红柿,只当不知道。

路过弯道时又有车子开过,他伸手示意我停下,等车过了才走。我停下脚步,狠狠咬了一口西红柿,谁知道里面的红色果汁竟然就这样溅在他浅蓝色的T恤上,足有拇指盖那么大一块。

“你…”他皱起眉头,大概又在墨镜后面瞪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伸手去给他擦,但我吃东西一向有点邋遢,手指上也都是西红柿的汁水,碰上他的T恤,污渍反而变得更大了。

“你…”他眉头皱得更紧。

结果看到他这副窘样,我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把手里剩下的西红柿全部放到嘴里,然后又很皮地在他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指终于干净了。

“鲁西永!”他跳开一步,那表情活像是吞了一只癞蛤蟆。

他大概真的生气了,转身就往前继续走,我一边喊“二哥”一边追上去。

他一声不吭地走,我又喊又追。贺央要是看到这副情景,大概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么丢份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高兴。

才刚想到贺央,手机就响了。

“喂?”我边走边接起来,声音有点喘。

“你在干嘛?”贺央奇怪道。

“在散步。”

“不是吧,我怎么觉得听上去像是在跑步啊。”

“散着散着就跑起来了呗。”我随口瞎扯。

“你到底在干嘛?”

“真的在散步!”有时候他就像我老妈,“但是下山的路不太好走。”

“没事走山路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你乱走什么?”

“有人带着我呢。”说这话时,二哥明显又加快了脚步。

我不甘示弱地跟上去,贺央却在电话那头紧张地问:“谁?”

“就…”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是我哥,幸好还是想起来了,“就新认识的啊…”

“就你说那个画家的儿子?”

“嗯!”我直叹他聪明。

“他带你去哪儿?”

“不知道。”

“那你还跟着去?!”

“没事啦…”我有点想挂电话了。

“鲁西永,你在家粗心大意就算了,到外面要多留个心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懂不懂?”

“懂——啊!”我话没说完就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去,脸朝黄土地摔了个狗啃泥。

二哥回头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呈大字型趴在地上,手机也飞了出去。

他连忙奔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说真的,这一跤摔得真不轻,山路边本来就有些石子石块什么的,再加上我穿的是西装短裤,两条腿上都是灰土,膝盖和脚踝处都擦破了皮,已经见血了。

二哥第一反应是看我的脸,我猜他大概是想看我有没有哭,但我却异常冷静地自己拍了拍腿上的土,忍着痛说:“没事没事。我的手机呢?”

我一直是个倔强的孩子,从小再痛都习惯忍着,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有这通病: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痛处。

我虽然摔得挺疼,伤口还在流血,可我的第一反应是:手机呢?得告诉贺央我没事,不然我电话打到一半断掉,他该着急了。

二哥错愕地看着我四处找手机,愣了两秒钟,便拉我在旁边的大石块上坐下,说:“你别动,我来找。”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估计是刚才摔在地上后挂断了,贺央于是又重新打来了。二哥顺着响声很快找到了,皱着眉头递给我,像在怪我这个时候还一心要打电话。

我拿过手机接起来,贺央果然着急地问:“怎么了?”

“没事,”我忍痛摆出一副轻快的口吻,“刚才手机不小心掉地上了。”

“哦…”他松了口气,“那你没事别在外面乱转了,快回去吧,人生地不熟的,别人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不会的。”我笑嘻嘻地说。

这时二哥在旁边也开始打电话,不过说的是法文,我一点也听不懂。

等挂了贺央的电话,二哥才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腿上的伤。

“我已经打电话给Paul,让他开车来接我们去医院。”Paul就是Marie的老公,那天我在停车场见到的来接他们两兄弟的法国老头。

“去医院?”我瞪大眼睛,“不用了吧,上点消毒水再包一下就好了,还去什么医院!”

他皱起眉看着我,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他轻哼了一声,说:“你真奇怪,受伤了没哭,昨天无缘无故倒哭了…”

原来他还记着昨天的事,我都忘了自己那副窘样被他看到的事实。

“皮肉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是我的真心话,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觉得破点皮流个血什么的根本不算大事。

“那你昨天就是心里痛喽?”他说。

我一下子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路二哥大概也是十几岁就离开祖国来到异国他乡的关系,有时候用词直接又诡异。

“我家谁惹你不高兴了?”他见我不回答又问。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

“那你怎么一出我家大门就哭。”他的个性跟我一样,有点不依不饶…

“不是的,”我脑袋飞速旋转着,思考怎么跟他解释才最让他信服,“我昨天主要是…看着你们家人在一起,忽然想起了我们已经死去的妈妈…”

他哑然地张了张嘴,第一次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车子很快就来了,他扶我小心地上了车,并且最后还是听我的没去医院,但他坚持回他家包扎伤口,我想想自己也没带这些药膏什么的,就同意了。

路子安听到车子回来了,探头从窗口望见二哥扶着一瘸一拐的我从车里出来,连忙跑下楼来:“姐姐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我被他真切的关心感动了,鼻子有点酸,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没事,就摔了一跤,擦破点皮。”

“是我二哥绊你的吧。”大个子脱口而出。

我错愕地看了看身旁的路魏明,他没好气地瞪子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次是我不小心的!”

大个子笑嘻嘻的没理他,对我说:“姐姐你快进客厅坐吧。”

我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Marie就拿着医药箱来了,看到我的腿,很夸张地惊叫了一声,好像我快死了一样,弄得我很尴尬。但她做事真的很仔细,手法也熟练,像模像样的。陪在旁边的二哥说她以前是护士,我恍然大悟地点头。

其实摔破皮在我看来也没多大一件事,但路家人很重视,或者说老外对身体发肤都很在意,所有人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Marie刚给我包扎好(她包扎得确实像我骨折了一般),路天光就背着写生板回来了,看到我“重伤”的样子,又一阵大呼小叫。

“是魏明绊你的吧。”路天光说。

二哥此时脸已经很黑了,像是已经不想再解释又不得不念叨两句似的:“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意外!”

他简直咬牙切齿,却没人在意他说的话。

“你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让魏明送你回去。”

“…”我实在不好意思,但还是一口答应。事实上,我是想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路天光。

晚餐照旧是Marie做的,这次是四个人吃,锅碗瓢盆似乎比上次更多了。

席间路天光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上海,然后“顺便”问他有没有去过,他立刻又打开话匣子:“当然当然!我小时候是住在浙江靠海的渔村,我家开过一间造船的工房,我整个童年都是在海边度过的。后来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去了上海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因缘巧合才来到这里。说起来,我在上海也呆了有五六年了。”

“那你后来回去过么?”

路天光像在认真回忆,我有点紧张,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很难说清楚我到底想从他脸上读到什么。快乐吗?不是。悲伤吗?也不是。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对于我出生并且一直生活的城市有不同于平常的挂念。

我想过很多次,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这种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五十,因为我老妈实在是个出人意表的女人,也许她就是电视剧或小说里那种怀孕后一声不吭就离开男人独自默默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的人…说到底,我老妈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惊奇的,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是眼前的路天光只是露出一副思索往事的样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这让我不禁有些失望。但他眼里忽然闪过什么,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像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但那情绪几乎是稍纵即逝。

“嗯…我回去过…那是…”他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有点低沉,“很多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