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我不死心地追问。

“总有…二三十年了吧…”说完,他轻咳了一下,垂下眼睛开始吃盘子里的鱼。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思索着要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他问起我来,问我是做什么的,学什么专业,我很希望他问起我家里的情况,他却偏偏只字未提。我并不着急,虽然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

亲,可我还想更多了解他一点。

“对了,”他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心跳加速,却还是镇定地答道:“我妈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

“?”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妈妈很喜欢这座山城,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她怎么不一起来?”

路天光话一问完,二哥明显地碰了碰他的手肘。我想起大概是跟二哥说过父母都不在了类似的话,所以他才这么做的,心里不禁对他有点感激。

“她…”我的心跳地厉害,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代表自己在跟他说话,我是在代替我的妈妈,“她不久前去世了。”

“啊,对不起。”路天光抿了抿嘴,一脸抱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也只好选择沉默。

在餐桌上,我发现路家的家教非常严格,如果路天光没有跟路魏明或者路子安说话,两个小辈就一言不发地吃饭,这跟我家的习惯不谋而合,我妈也是一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但我长大后她就不再管我了,就算我边吃饭边打电话她也视而不见。

“子安,你爸爸今天打电话给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闯祸。”路天光说。

“我爸是不是觉得我成天就在外面惹祸啊?”大个子有点不满。

“我也是这么说他的,”路天光笑嘻嘻地说,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我说你儿子已经成年了,你该做的都做了,后面让他自己走吧。”

子安连连称是,二哥则自始至终安静地吃饭,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你爸就喜欢你二哥这样的书呆子,我一直没想明白,书呆子有什么好…”

路子安难得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损路魏明,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就是就是就是!有什么好!”

“你可以了,”二哥横他一眼,“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乖巧地吃饭。

“魏明你对你弟弟客气点。”路天光还是笑嘻嘻的。

“对谁客气都不能对他客气。”二哥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你对谁都不怎么客气。”我不假思索地插嘴。

二哥改瞪我了。

我却不甘示弱:“你对我客气过了吗。”

二哥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是微笑,好像也太“客气”了,应该是嘲笑才对。

“嗯,”他说,“我对于那些像子安一样不知好歹的人,一向都不太客气。”

“你…”他总有办法让人生气。

“魏明!”路天光终于发话了。

路二哥大概也自觉有点过分,摸了摸鼻子,低头认真吃饭,没再多说一句。

吃过晚饭,路天光照旧是让二哥送我回去,路很近,开车五分钟就到了。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迎着夕阳,我皱着眉,心里浮想联翩。

如果我真是身旁这男人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就像他和子安一样吗?

但其实又不会一样,更多的,我想他会反感吧。我不只是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他父亲背叛婚姻和家庭的证据。

他会怎样看我?

昏暗的光线中,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身旁的这个男人。

我想,他会恨我的。就跟我恨妈妈一样。

三(中)

回到民宿,我照旧是往床上一倒,发了一会儿呆,才摸出手机,给贺央发了个短信:“睡了吗?”

他一直没回,于是我打算也洗个澡睡觉了,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打了过来。

“找我干嘛?”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得不得了。

“你在睡觉?”

“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

“因为我发短信给你?”

“不是…”他打了个哈欠,“楼下有人吵架,摔东西。”

“…”我错愕地抓了抓头发,“那你继续睡吧。”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最烦电话讲了半天都是废话,什么实质性内容也没有。”

我知道贺央被吵醒的话脾气大得很,所以连忙说:“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讨论我爸和我哥的事。”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笑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这么肯定那是你爸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有一种直觉,路天光就是我爸爸。”

“…好吧,”他投降,“那你想讨论什么?”

我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怎样算接受怎样算不接受?”

“我怕…我怕路天光根本不想认我。”

“如果他真的不认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忽然有点灰心,那种来时信心满满要找到亲生父亲的气焰瞬间消失殆尽,“我…我也不知道。”

“…”

我想哭:“我大概会回来吧,就当…就当没来过。”

贺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唉…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我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不像小时候那么让人坐如针毡,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疼痛不是表面的皮肉伤,而是已经进入了骨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始终隐隐作痛。

“你没事吧?”见我这么久没作声,贺央迟疑地问。

“嗯。”我吸了吸鼻子。

“西永?”

贺央这一声轻轻的“西永”,像是从漆黑的海面照来一束暖光,让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西永?”他又喊了一遍。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就像个逞强任性却又并不坚强的小女孩。路魏明问我,为什么摔倒了跌破皮了不会哭,其实不是不会哭,只是不想哭,为什么要哭呢,这除了是一种示弱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没有人会来心疼我,最多只是可怜我。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不哭。

但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也会哭。因为我尽管独立尽管倔强,却仍是不堪重负。我失去什么、得到什么、追寻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已无依无靠。

“你哭什么?”电话那头的贺央仍是错愕。

我用哭声回答他。

“鲁西永!”他吼我,“别哭了!难听死了!”

“我就哭…”在这节骨眼上我竟然还不忘跟贺央抬杠,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继续哭。

他也没理我,大约是不想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央忽又凶巴巴地说:“还没哭完?!我打国际长途来就听你哭啊!”

想想也是,但我还是嘴硬,狠狠吸着鼻子,像吃不到橡皮糖的蛀牙小孩:“我伤心哭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这没用的东西!”别看贺央平时总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凶起来真的让人害怕,“你爸要是二十七年都没认过你,以后也不打算认你,你还为这样的人伤心个屁!”

“…”我知道,他说的真有道理,但道理和感情相比,往往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再哭我挂了!”他毫不留情。

我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心里也很气,于是狠狠按下挂机的按钮。然后倒在床上,一个人更觉苦闷。

电话没过三秒钟立刻又响了。我没看来电显示,但还是随手接起来。

“小祖宗,你还真的挂了…”贺央头一句就是求饶。

“嗯,不想浪费长途电话费。”我没好气。

“唉…”他叹气,“我的意思是叫你别哭了。”

“我不哭。”说完,我真的不哭了,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眼角就干了。

我的眼泪,大概只对我外公外婆,还有我那已经离开人世的老妈管用,其他人…永远不会痛我所痛,悲我所悲。我根本不应该这样要求任何人。

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贺央问:“生气了?”

“没有。”要真的气,也是气我自己不争气。

“你别这样…”他听上去像是没辙了,“我听不得女人哭,一听你哭,我心里就像有人用熊爪挠我一样。”

我破涕为笑:“熊爪怎么没挠死你!”

他见我终于笑了,忽然认真地说:“西永,你要是真觉得辛苦,就早点回来吧。这么多年,你没有爸爸,不也照样好好地活着吗。”

他说的没错,可是拥有完整的他,是不会明白缺失的滋味。

“我答应你,如果我的亲生父亲不认我,我就立刻回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西永,我不喜欢看到你老是勉强自己。”

“不会的…”我靠在床头,千思万绪缠绕在脑海中。

这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关于我老妈的种种就如走马灯似的,不停旋转。她把我生下来,她抚养我长大,她教育我,她爱我(也许又恨我,就像我恨她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很少说话,她是否觉得我也背叛了她呢?

我这个让她付出了很多的孩子,最后却口口声声说不要像她一样,她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一分钟也不能等了!我来这遥远的南法山城寻找我的亲生父亲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那个一辈子也没有得到过承诺的妈妈!

于是我抓起背包,不顾腿上的疼痛,又冲了出去。

晚上九点多,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我开着车在小镇的山路上飞驰。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我的膝盖仍是疼的,可我也顾不上这些,一路开到路家庄园的门口,铁门紧逼,我下车一瘸一拐地去按门铃。

等了好一会儿,来开门的是路魏明。

“怎么了?”路灯下,他看着我的脸,大概也被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吧。

“你爸呢,你爸在吗?”

“在啊…”他不明所以,“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

“我找他有事,能请你叫他来吗?”

二哥尽管疑惑,但看我的样子不是开玩笑,便打开车库门,说:“先把车停进来,别停在路当中。”

我按他说的停好了车,才下来,就看到路天光下楼来了。

“西永,你找我?”他如今已亲切地喊我的名字。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但我…不能等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差,眼睛又是肿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可是这些我都顾不上了。

“什么事?”路天光和路魏明都一脸错愕。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迟疑却又坚定地递到路天光面前:“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最后是我搞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路家父子看着我,更是迷茫。

我深吸一口气,说:“你认识赵静懿吗?”

路天光看着那张照片,怔了很久,眼里的光芒闪烁又复杂,像是被勾起了陈旧的回忆,可那回忆并不是全然的欣喜,也不是全然的痛苦。他眼里的光芒,就跟小时候每次我撒泼说要去“找爸爸”时,老妈眼里的光芒一样。

那是一种无奈却又充满压抑的目光。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我,说:

“你是…她女儿?”

我怔怔地点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声音已经从我喉咙间发了出来:

“我是她女儿,她这么多年来都不肯告诉我谁是我爸爸…”

路天光接过照片,目光一次次在我和照片之间来回,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问:“你几岁?”

“二十七。”

他看着我,大概在想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八五年。”我说。

他眼睛瞪得很大,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我心里异常紧张,仿佛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就是我等了二十七年的场景。

路天光伸出手,我以为他会摸我的头,但他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拥抱。

直到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在等什么。我等的不是一句话,不是一种承诺,更不是别人眼中的完整——我等的是爱。是父亲对女儿的爱。

我被狂喜淹没,我也紧紧地拥抱他,我的父亲。

我曾幻想过千次万次当我和亲生父亲相认时的场景,现在想来,又觉可笑。命运不是幻想,当命运来临时,我们必须接受。我落下泪来,但这是喜悦的泪水。

就在我拥抱着父亲的同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我曾发誓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的人。

很多年前,当我还没有出生时,她是否也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紧紧地拥抱着这个男人?后来,她又是如何离去的?

“你妈妈… ”我的爸爸看着我,不为察觉地皱了皱眉。

我点点头,擦掉眼角的泪水,抑制住另一股想哭的冲动,说:“半年前,出了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