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爸爸瞪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没想到,她最后也…”

“什么意思?”我错愕。

“…”爸爸安慰我似地笑了笑,那种笑容,像是带着对过去美好回忆的深深渴望,“你不是说过,你妈妈喜欢鲁西永这座山城吗?”

“嗯。”我点头。

“那是因为她喜欢的电影明星,摩纳哥王妃Grace Kelly就是在这里附近拍戏时,遇上了来探班的摩纳哥国王,两人一见钟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手中我妈妈的照片,“很多年后,这位王妃也是因为一场车祸死的。”

'“…”

我的爸爸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知他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可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人啊,在命运的巨轮面前,往往都显得太渺小了…”

这天晚上我直到两点才躺在床上,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

但让我惊讶的是,我竟一点也不兴奋,更多的,是一种疲倦。

我拿出那张妈妈前几年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身裙,她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皮肤光滑,可她之所以给人以远比她实际年龄年轻的印象,倒不只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

我用拇指摩挲着照片中的她的脸,她脸上有一种自信的微笑,不论是眼角还是眉梢,都能感觉到她的自信和宽厚,我想这才是她的魅力,好像无论遇上什么事,她都能沉着应对,跟她在一起,会有一种安全感。

可我,恰恰讨厌这种安全感。

我忽然想起贺央的话: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

直到这一刻,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妈妈,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生下我,独自抚养我长大,也许别人可以骂她贱、骂她活该,但我没有资格,不为什么,只因她是我妈妈。她生下我,给了我生命,给我了思想,给了我一切,我能够活着,只因有她。

我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三(下)

隔天早上醒来,一切犹如一场梦,我回想了很久,才确定那真的不是一场梦。

可我忽然又开始胆怯,我找到了亲生父亲,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事…可是然后呢?我该做些什么?从此在他身边承欢膝下?还是打包行李回家?

我开始迷茫,就像一脚踩进了沼泽地。

我脑海里浮现起昨晚路魏明那铁青的脸色,他一定不会高兴吧,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妹妹,而且我还是在他出生后没多久来到这人世的,就算后来他父母分手了,但换作谁都不禁要反感我这样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亲戚。

我开始头疼,很疼。我一想到我这位二哥可能就此跟我誓不两立,心情就极其烦躁,因为我知道他绝不是那种好惹的家伙!虽然表面上文质彬彬的,可谁要是踩到他尾巴,他一定要你好看。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就这样一天过去了。傍晚时分,我饿得不行,终于决定起来出去吃点东西。

夕阳照在鲁西永砖红色的土地上,整座山城像是笼罩着一层赤色的光芒,让人目眩。

我随便找了一间餐馆,坐下来点了一份炸猪排加薯条和色拉,这些东西已让我没了胃口,但饥饿的肚皮却对它们照单全收。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外面发呆。

这座山城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妈妈念念不忘。她因为一座城爱上一个人,还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想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对妈妈一点也不了解。但这不完全是我的错,因为她也很少跟我谈她的事,尤其是感情。这么多年间,除了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妈妈只对我承认过一个男人。那还是在我十岁左右的事,当时妈妈跟这个男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最后不知怎么又吹了。

后来也出现过一些——用我老妈的话说——莫名其妙的人,其实那应该是些不合时宜的追求者,可妈妈从没动过心。因此我一直相信一点,我妈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坚强到不需要任何男人。

可我也知道,这不是事实,至少不是事实的全部,因为偶尔老妈喝醉的时候,她会哭。不是大哭大闹,就是一个人坐在窗台前或者沙发上默默地流泪,然后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躲进自己房间,戴上耳机,看书或者做作业。但幸好,这样的时候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很少。

我忽然很想知道,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是从一个女儿的角度,而是从一个单纯的旁观者的角度,她为什么要生下我?她难道没有后悔过吗?

吃过晚饭,我又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住处。

天色渐暗,远远的,在民宿门口的路灯下,我看到了路魏明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见到他,尽管有些烦躁,尽管有些无措,我却一点也不胆怯,要是我爸爸站在那里,我反而可能觉得害怕。

“你找我?”我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二哥的眼神有点阴晴不定,但他本来就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所以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爸想问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打量了我一眼,“明晚能来我家吃晚饭吗?”

我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并不太情愿来跑这一趟,而且他根本也没接受我是他妹妹的事实。我对此却一点也不恼怒,反而有一种…迁就他的心理。

“我没问题。几点到比较合适?”

“五点吧。”路灯下的他,一半笼罩在阴影里,一半呈现于光晕中,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他跟爸爸是多么得相似,不是长相,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神情和气质。尽管他们的性格是那么不同,但父与子的那种血浓于水的牵绊和连系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刻于他们的眉宇之间。

“哦…”我看他看得出神,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二哥轻咳了一声,意思大概是希望我可以清醒一点了。我连忙移开视线,窘破地说:“哦,我知道了,我明天下午会来的。谢谢你特地来跑一趟。”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递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木然接过来,输入我的手机号,然后还给他。他大约在储存,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他输入的是我的名字“鲁西永”。我忽然有点泄气,我想他大概根本不想承认我这个妹妹,可我还是一点也不恼恨他,反而很客气地说:“回去路上小心。”

他眼神闪烁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转身走了:“明天见。”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换作是其他任何人,我早就生气了。可他不一样,他毕竟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回到房间,发现忘在床上的手机正在闪烁。我拿起来,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是贺央。我没有打回去,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一切。我觉得他似乎对我这鲁莽的寻父行为一直不太赞同,但奇怪的是,我出来之前他却没有阻止我,反而还帮我托人去订打折机票什么的。我想他大概是对于我一路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好几次没怎么考虑后果就行动的冒险行为感到担心,所以才开始反对我继续留在这里的吧。

我决定去洗个澡,继续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考虑这一切烦心的事。

我坐在窗前,想起小时候妈妈常常在我睡觉前抚摸着我的头,说:“西永啊,不要太担心还没有发生的事,因为那些不一定会发生啊。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还有妈妈呢,妈妈就在这里…”

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神,闭上眼睛,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我们曾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但谁也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我们竟然擦肩而过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第二天下午,当我站在路家那扇布满青铜色雕花的铁门前,我心里想的还是昨晚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最后那三年里,我跟妈妈会变成那样?

Marie笑着来给我开门,还给了我热情的拥抱和贴面礼。我这才决定先把那个问题暂时抛诸脑后。

路天光——我的爸爸,站在客厅门口迎接我。我没有叫他“爸爸”,我似乎有点激动,以至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跟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任由他揽着我的肩膀往客厅里走。

路子安因为那天晚上不在场,所以这次看到我几乎是满脸的疑惑和不解:“你…真的是二伯的女儿?”

我跟爸爸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和肯定。于是我笑着点点头:“是吧。”

子安皱起眉头思考了一秒钟,然后,便露出他那招牌式的充满阳光和感染力的笑容:“姐姐!那么你真是我姐姐了!”

说完,他也过来拥抱我。

他的拥抱跟爸爸和Marie一样,都让我觉得温暖和感动。

大个子放开我,我抬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却又安心。我想,二十七年来,我心底缺失的某一部分,终于被找到了。

“二哥。”子安喊了一声。

我这才转过身,看着路魏明双口插袋,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他的表情仍是那么阴晴不定,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我也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坐,我叫Marie先上点心。”说完,爸爸就走开了。

“姐姐,你坐吧。”子安热情地招呼我。

我点头坐下,他也挨着我坐下,毫不见外地开始跟我说他这几天在家写论文有多无聊。可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脸,心想什么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会无聊吧。

“子安,”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听说我的事之后…不会讨厌我吗?”

子安愣了愣,我眼角的余光中,路魏明也愣了愣。

“不会啊,”子安诧异地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顿了顿,这话其实是说给路魏明听的,“我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你们并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何况…我,我妈妈…我其实根本不应该出生。”

“嘿,”子安忽然露出一副跟他平时孩子气的样子截然不同的成熟表情,“谁会没事千里昭昭跑到这里来乱认亲戚——”

“——是‘千里迢迢’。”二哥忍不住打断他。

我忍住笑,看着子安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反正没人会跑这么远来瞎说一气啊,而且,姐姐,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绝对不是坏人!”

子安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我不禁笑起来:

“坏人脸上是不会刻字的。”

说完,我和路魏明同时愣了一下,然后错愕地看着对方——因为,这句话竟是我们两人同时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哈!”子安笑起来,“你们两个果然是兄妹!”

二哥听到他这么说,似乎不是很高兴,扯了扯嘴角,别过头去没再理我们。

Marie端来她自己做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吃。我和爸爸还有子安——当然还有那一言不发的二哥——坐在客厅里聊到七点半才开始吃晚饭。

“西永啊,”爸爸喝了一口红酒,说,“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我看着他和蔼的笑脸,心里却在打着鼓。

“别紧张,”他似乎总能看穿我,“我是想告诉你,明天我就要走了,去挪威。我在那里有一个画展,还要去几所大学做些演讲和交流活动。这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我没办法不去,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暗自松了口气,微笑着对他说:“我没事,你不用顾虑我。”

“真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跟我确认。

我点头,看着他,然后说出我的心里话:“我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得到什么结果,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是长得什么样子,是做什么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不需要别的。”

路天光看着我——此时此刻,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并不只是我的父亲,他仿佛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审视我说的话,以及我的内心——最后,他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微笑着点点头,对我说:

“我有个主意。”

“?”

“我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星期,魏明要带子安去他工作的地方转转,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希望你也去。”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想路魏明也是,因为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跟我一样僵,只有一旁的子安拍手叫好。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用什么理由婉拒,爸爸就满心欢喜地说:“嗯,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再跟他们一起回来,我们再聚,好好地聊聊。”

“这…这…”我张了张嘴,看向二哥,希望他能“帮帮我”,结果他只是低下头,认真地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乱了阵脚,在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没能很好地集中精神去听其他人在讲什么,直到晚饭结束,爸爸把我叫进书房去。

“我是想给你看看我年轻时的照片。”说完,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开来摊在我面前。

我走过去,仔细地翻看起来。那大多是他执画笔的照片,而且我惊讶地发现,年轻时的他跟现在的路魏明很像!不只是气质和神情,连长相也是相似的,于是我忍不住想,二哥年纪大了会不会也跟现在的爸爸很像?

“你妈妈跟你说过爸爸的样子吗?”他问。

我摇头:“谁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谁。说出来也许不可思议,我妈从不会跟我提爸爸的事,从来也没有!从我懂事开始,不知道问过她几千次几万次,她要是去搞情报工作绝对是最优秀的,任我想尽办法求她闹她,她可以答应我任何要求,但唯独这一点上她从来不让步。”

“她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笑着说。

“对,”我也笑了,带着一丝无奈,“她真的是。我本来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她那里挖出有关于我亲生父亲的半点信息…”

我的笑容淡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妈妈留在我身边最后的那个夜晚…我清楚地记得,当她告诉我,我的爸爸在这座与我同名的山城时,我心里想的只是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你妈妈…是个奇女子。”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像着他口中的这个“奇女子”究竟爱他哪一点。是他洒脱的性格?幽默的谈吐?还是他年轻时的英俊,或者干脆是他耀眼的才华?

可是最后我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就是相爱了。

“你跟我妈妈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爸爸微微地笑了笑:“是在一次画展上,那时候我根本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画家而已,我记得那次是一个老师办展览,我和几个同学才有机会展出几幅得意的作品——当然,现在看来,那都是稚嫩得不得了的作品啊。”

我喜欢看他提起往事时那种专注又自得

其乐的样子:“我妈那时什么样子?”

“很漂亮,非常漂亮,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说到这里,他又微笑起来。

“可是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饶有兴致,“我是说,你总不会说她长得漂亮你们就认识了吧。”

“是啊,我们就认识了,”他一脸坦然,“我就走上去说,小姐你好,你很漂亮。”

“那我妈怎么回答?”

“她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在重温那一幕,“她就白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错愕地张了张嘴,可是只一秒钟,我就觉得,那的确像是我妈会做的事!

“这样就算认识吗?”我笑起来。

“怎么不算,至少我们打过招面了啊。”

“她一定觉得你是登徒子。”

“我的确是…”他的眼里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当时的我,也许的确是你所说的那种登徒子。”

我敛去笑容,忽然发现,即便我父母的爱情故事再浪漫、再动人,也无法掩饰其中丑陋的一面:这是一段婚外情!

“然后呢…你们就在一起了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他淡淡地轻声说,“这其中当然还发生了很多事…”

“那么,”我鼓起勇气问,“她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吗?”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回答我,而是同样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只是想知道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让我不由得有些害怕:“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从小跟她朝夕相处,你跟她相依为命,却要从一段你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故事中才能判断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被他问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眼神终又温和下来。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孩子啊,我能告诉你的,是一个女人,而你看到的,是一个母亲。你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不应该问我,而是要问你自己。”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大多是关于我们三个人这几十年来的遭遇,但并没有谈到他们是如何分手的。我想,也许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经历,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所以一个字也没提。

从爸爸的回忆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个我陌生却又熟悉的妈妈,她有我从来不知道的一面,却渐渐跟我印象中的她重叠在一起。

最后,当我起身告别时,爸爸叫住我,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魏明和子安一起去吗?”

“?”我看着他,不敢眨眼。

“子女很多时候不会意识到,但作为父母却最清楚不过,自己的孩子有哪些地方是像自己,哪些地方又跟自己截然不同。”

“…”

“魏明的性格也许跟我不太一样,可是我知道,他跟我很像。所以你如果想了解我,不妨先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