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客厅找,很快就找到了。二哥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各种药被标上标签,分门别类地放在抽屉里,一目了然。

我拿了退烧药片,又倒了杯温开水,走进卧室。

“你先吃点东西吧,一整天没吃没喝,还要买菜做饭,你以为你是铁打的?”我把粥递到他面前,碗里只有浅浅的一层,因为我猜想他吃不多。

二哥闭目养神,没有动。

“干嘛,要我喂你?”我抬了抬眉毛。

他立刻睁开眼睛,伸手接过碗。

我往他碗里加了一点小菜,看着他吃完,然后把退烧药片和温水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我,估计是料到无法拒绝,于是轻蹙着眉头,把药片吞了下去。

一吞下去,他整张脸都变了,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好像我给他吃的是毒药一样。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原来他这么大个人,竟然这么怕苦!

我连忙起身去行李箱里找零食,我出门的时候带了很多爱吃的蜜饯,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二哥应该是那种不会随便吃陌生人东西的人,因为我把装蜜饯的罐子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我没缩手,他想了想,大约实在是苦,所以还是接过来打开吃了。

我看着他把话梅肉含在嘴里,脸上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忽然觉得,也许他很会照顾别人,但不一定会照顾他自己…

我把托盘端了出去,温水还是留在他的床头柜上。等我回去的时候,他正掀开被子要起身。

“你干嘛?”我瞪他。

“我…还是睡外面沙发。”他脸上有一层薄薄的虚汗,双颊发红。

“你让我睡一天沙发会死啊?”我把他按回床上,一抬头,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尽管我们是亲兄妹,但现在还不算太熟,所以我想他大概是对我的动作不太习惯吧。

“你就睡自己床上吧,生病了还那么多鬼主意!我睡沙发没事的,关键是你不能病倒了,不然谁带我和子安出去玩。”

二哥思想斗争了一阵子,终于点头。

“你快睡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母性大发,帮他掖了掖被子,关上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

他闭上眼睛。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说,“等你睡着了就出去。”

他没有回答我。于是我在铺了羊毛垫的窗台上坐下,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

过了好一会儿,二哥忽然低声说:

“你出去的时候,别关灯。”

我诧异地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轮廓跟我们的爸爸是那么得相像。

“哦。”我也低声答道。

很快,二哥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想他应该是睡着了。我又坐了一会儿,打算起身出去。

经过墙角的书柜时,我不经意地发现隔板上有一个被放倒的相架,我站在那里,脑子有些嗡嗡作响,但下意识的,还是伸手去把相架扶了起来。

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是二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头上戴着方帽,脸上隐约还有些稚气未脱。他身旁的女人非常漂亮,尽管上了年纪,还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久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我重重地放倒相架,转身走出了房间。

五(上)

我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

我是被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吵醒的,勉强睁开眼睛,发现厨房里有个人影在动。我抓起手边的眼镜戴上,发现竟是二哥。

“你怎么…”我怔怔地看着他。

“去洗脸刷牙,起来吃饭了。”二哥依旧是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衫,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他肩膀上,像是镀了一层明媚的光。

“你不是在发烧吗…”我仍然没反应过来。

“好了。”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有你们这两个家伙在,我哪敢生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在他讨人厌的性格背后,隐藏着的也许是一颗善良的心。

过了一会儿子安从房里出来,还是有点病怏怏的,可脸色比起昨天好了许多。

“二哥,”吃早饭的时候,子安说,“要不然我在家休息,你带姐姐出去玩吧。”

我刚想说话,二哥就哼了一声,说:“你管好你自己吧,自己弄成这样还要指挥别人。”

子安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专心地喝粥。

等到安顿好这位小祖宗,二哥对我说:“想去哪里?”

我一脸错愕:“你还生着病…”

“我没事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发烧的痕迹。

可我还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探他额头,他一下子别过头去,躲过了我的手。我的手僵硬地伸在空中,他大约也有些尴尬,便轻咳了一下,说:“我没事。”

说完,他转身走开了。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泄气。可是转念一想,要一个人接受自己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如何,我们是兄妹,这其中的纽带是割不断的。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开着车,驶上了巴塞罗那的街头。

我得说,关于巴塞罗那,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仅止于奥运会和伍迪艾伦的电影。甚至于西班牙这个国家,我所知道的也仅止于斗牛士以及足球。我一直觉得这个国度的奔放热情跟我二哥那种清冷谨慎的个性实在不太相符。

此时此刻,坐在我身旁的他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宽阔的马路两边有着各种华丽的欧式建筑,他却一点也没有要跟我介绍的意思。

“你是建筑设计师?”我忍不住想逗他说话。

“准确地说,是我想成为建筑设计师,但现在的我离那个目标还差得很远。”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点妄自菲薄。他也看了看我,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我今天带你去看些东西。”

没多久,二哥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带着我徒步前往热闹的主路。刚拐了一个弯,我就被街角排队的队伍给吓到了。其实这条队伍若放在上海的任何地方,都不觉得突兀,只是在欧洲呆了两个星期,除了机场和租车公司之外,很少看到有人在马路上排队。

二哥今天戴上了墨镜,像是汤姆克鲁斯在《壮志凌云》里戴的那种,他走到队伍的最尾端,向我招手。我却呆呆地抬头望着眼前这栋建筑,实在有点搞不懂西班牙人。

这是一栋…怎么说呢,相当“诡异”的建筑。它一共有四五层,就坐落在街角,跟旁边的房子连成一排,可是非常吸引人眼球。房子的外墙是深灰色带些土黄,就像一般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一样,但墙上布满各种蓝色和绿色的玻璃石以及砖瓦装饰。它每一层有三个阳台,每个阳台的护栏造型就如同《剧院魅影》里的怪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在这座楼房的最顶端,是一张巨大的屋檐,这屋檐的形状像是一顶巨大的海盗帽,阳光照耀下,“帽子”上镶嵌着无数蓝色和绿色的“珠宝”,仿佛一座魔幻的海底宫殿。

二哥伸手拽了我一把,我才发现自己挡了道。他嘴角扯着一抹微笑:“你别像个乡下姑娘第一次进城似的好吗。”

我不服气地扁了扁嘴:“我就是乡下姑娘又怎样…”

二哥嘴角还是噙着笑,但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这栋房子叫做Casa Batllo,是高迪的作品。”

购买门票的队伍移动得很快,二哥买了两张票之后,就把我带进了这座充满神秘主义和魔幻色彩的建筑。这里的游客几乎人手一个语音导览器,二哥却没有帮我借,我正东张西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你觉得一个建筑物如果可以感动人的话,是为什么?”

我对于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该怎么回答,可我还是想了想,答道:“因为很好看?”

二哥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微笑还是不屑。他没有给我答案,也许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他只是摘下墨镜,顺手架到我的鼻梁上,然后开始介绍这位建筑界大师的作品。

我把墨镜推到头顶,跟着他上了二楼。看着二哥说话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父亲,远在挪威的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他是否会想念我,是否会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原来,亲人的意义就在于牵挂。这世界即使崩塌,即使我们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心里却记挂着一些人,无条件地记挂着他们——这就是亲人。

我好像有点明白爸爸的那一席话,他曾告诉我,我可以通过二哥了解他,当时我将信将疑,而现在,我似乎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了。

我们也许不愿意承认,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这种延续并不只是容貌、外表、习惯…这种延续就如同是一个深深的烙印,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已融入我们的血与骨之中。

“你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了顶楼,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光影交织的长廊,而这低沉的声音是二哥的,他就站在我身后,他的气息就吐在我□的脖颈上,“这就是高迪的设计的精髓所在——拱形是他的建筑的基础。”

眼前的长廊的确叫人震撼,但我还是心不在焉地跳了开去,因为刚才他的气息吐在我皮肤上的那一下酥麻感实在叫人不太好受。

“?”二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却只好搪塞地笑了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奇怪的是,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个男人。

从Casa Batllo出来,二哥又带我去了邻街的另一栋建筑大师高迪参与设计的建筑,叫做Casa Mila。这栋公寓楼最有特色的地方在于顶楼的雕像,跟刚才的魔幻风格相比,这个公寓顶楼则是完完全全的神秘主义风格。

二哥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比如大师的生平,比如他作品的奇妙之处,比如什么是哥特风格…我实在没有听进去多少。可是我很喜欢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他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跟我说很多话,平时他简直是惜字如金。

我们直到下午三点才坐在街边的小饭馆吃午饭,可让我惊讶的是,这里简直人满为患。

“西班牙人都不用上班吗?”我问。

二哥耸肩:“上啊,不上班怎么养活自己。”

“那为什么这个时间却有这么多人在街上闲逛?”

二哥喝了一口咖啡,说:“因为这里的人们都相信,比起赚钱,让自己过得舒心是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想说的是,他的个性跟巴塞罗那的随性,是这么得格格不入。

二哥依旧没有给我答案,而是淡淡地说:“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这一天的最后一站,是一座还在修建中的教堂。

这实在让我感到意外,因为竟然有如此多的人来参观一座尚未修建完毕的教堂,这在我生活的地方…似乎不太可能。

“圣家堂在西班牙语里,叫做La Sagrada Familia。从字面理解,就是神圣家族的殿堂。”二哥带着我,绕过拥挤的人群,沿着这座土灰色的巨型建筑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去。

“你是说耶稣他们家?”我总算有了点灵气。

二哥看了看我,点头:“你有没有宗教信仰?”

“没有。”从小到大,我老妈唯一希望我相信的人——大概就是她自己。

“我也没有,”他耸肩,“可是宗教信仰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就如同是水和空气一样。”

我们沿着黑色的栏杆继续往前走。二哥的背影就在我面前,忽远忽近。我想起头顶上还架着他的墨镜,索性摘下来戴在鼻梁上。

转过街角,二哥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出现在我眼前,把我拽进一扇黑色的铁门。那铁门后面是一道往下的斜坡,门口有一个看门人,见到二哥便笑着点了点头,二哥也跟他问好。

斜坡尽头是另一扇黑色的木门,二哥走到门口,从口袋里取出吊牌刷了一下,门便打开了。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说:

“来吧,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我想,此时此刻用“目瞪口呆”四个字来形容我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二哥竟是在一座教堂里工作。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教堂,准确地说,是教堂的地下一层。我原以为会看到像中世纪古堡的地道般的景象,结果却跟平常的现代化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

一路上有好些人跟二哥打招呼,大约都是他的同事,有的还热情地给他拥抱。然后,那些人又以同样充满疑问的目光看着我,二哥却像什么也没察觉似地带着我继续往里面走。

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巨大的玻璃房内,这里像是一个工厂的车间或是一个手工作坊,并排放着好几排长桌,桌上都是各种工具以及白色的模型。我仔细看着这些模型,都是圣家堂的外形或局部的模型,制作非常精良,简直就像来到了一个虚拟的微型世界。

“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我问。

二哥点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做模型的吗。”

“我还以为是那种…小孩玩的模型。”好吧,我承认我实在有点孤陋寡闻。

二哥翻了个白眼,大概是不想理我了。

“可是这些模型有什么用?”我问。

“用来模拟高迪先生的设计,继续建造这座大教堂。”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忽然对二哥有点肃然起敬。

“这座教堂已经造了一个多世纪,”二哥走到一座精巧的白色模型旁边,目光专注,“高迪很早就完成了所有的设计,可是那些设计非常精妙,有的甚至超越了人们对一般建筑的认知。在他死后,要如何继续造下去,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造这么久?”

二哥看着我,笑了笑:“首先这是一个极其庞大复杂的建筑工程,其次嘛,就是钱。”

“钱?”

“圣家堂是靠捐助和门票收入建造下去的,所以什么时候能够完成还是一个未知数。”

我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人陆陆续续从玻璃房的另一边走进来,他们看到二哥,都一脸惊喜的样子,又说西班牙语的,又说英语的,还有说我根本不知道是哪里话的,总之整个房间顿时热闹起来。

最后,一位漂亮的金发美女走了进来,看到二哥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以我从老妈那里继承来的不算多但已够用的智慧判断出来:他们两人肯定有问题!

我迅速瞥了二哥一眼,发现他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等我又回过头去看那金发美女,却发现对方正直直地瞪着我。

其他人也看着我,一下子,我似乎成了众矢之的。

二哥却依旧波澜不惊地双手插袋,对所有人说他休假还没结束,今天只是带我来转转,看看他工作的地方。说完,他就跟所有人告别,拉着我离开了。

我跟在二哥身后,穿梭在教堂地下的走廊里,最后我忍不住问:“那个就是你女朋友吗?”

“哪个?”他还在装傻。

我学他翻白眼:“用得着像小孩那样躲躲藏藏的吗,我还以为你们老外都很open。”

二哥头也不回地反驳道:“我不是老外。”

“…”我不置可否。

“Sophie也不是我女朋友,”他说,“是前女友。”

“你们为什么分手?”跟二哥,我好像总是直来直去,学不会转弯。

他顿了顿脚步,我差点一头撞上去。

“因为目标不一样。”

我不明所以:“什么目标?”

“人生的目标。”

我眼珠转了转:“怎么,你打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而她却被美帝腐蚀了进步思想?”

二哥看了看我,像是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

“好吧,就是你要往东而她要往西?”

他皱起眉思考了一下,才说:“你…可以这么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