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不死心:“那到底你们两个有什么目标是不同的?”

“家庭。”说完,二哥继续往前走。

我跟了上去:“家庭?”

“当时我向她求婚,但她说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

“所以你们就分手了?”

“嗯。”

“你们…老外都是这么决绝的吗?”

二哥停下脚步,我终于撞了上去,但他及时拉住我,认真地说:“第一,我不是老外。第二,感情有的时候就是需要决绝。”

“?”

“你是不是想说,既然我爱她爱到要求婚,怎么可能分手?”

“差不多吧…”我点头。

二哥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可是那一抹苦笑稍纵即逝:“爱…可能是一样很复杂的东西。也许到头来,你会发现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

说完,他放开我的手臂,转身走出了来时的那扇黑色木门。

五(中)

我和二哥八点才回到家,半小时后他竟然已经张罗了一桌子食物。子安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脸色不再是那种病怏怏的苍白无力,所以二哥特别准许他吃点肉。说真的,二哥煮的东西味道不错,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意外,他应该就是那种做什么事都精益求精的人,而且谁也拦不住他。

“你们去哪儿了?”子安问。

“去看高迪,”我说,“还有二哥工作的地方。”

子安听到我这样说,抬起头看了二哥一样,似乎非常惊讶。二哥却垂下眼睛认真地喝着面前的汤,一点也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子安看了看我,笑着说:“没什么,二哥偏心。”

“?”

“我求了他好久他才肯带我去的呢,你一来,他就带你去了,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点得意:也许二哥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讨厌我。

“对了,”子安又说,“你有没有见到Sophie?”

“你是说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我直觉道。

“是啊是啊,跟二哥一个办公室的。”

“我觉得她长得还蛮漂亮的,身材也不错。”

“同意。”

当事人终于听不下去,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我们住嘴。但我和子安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旁若无人地讨论他那位女朋友的事情。

“你们够了啊。”二哥严肃时,自有一种威严。

还没等我和子安反应过来,他就站起身,端着自己的盘子去厨房清洗起来。子安以为他生气了,吐了吐舌头,低头吃饭。我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低头洗盘子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或许他并不是生气,只是没办法面对这种尴尬。我的直觉告诉我,子安并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二哥今天下午告诉我的这些话未必会告诉别人。我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因为我发现他是信任我的,毕竟,我们身上有着相同的血脉。可我又不禁为他担心,他这种不擅于言辞的个性,实在让人难以接近。

我等子安吃完,打发他去沙发上看电视,便帮忙收拾餐桌。我把脏盘子端到水槽旁,靠在一边,看二哥洗盘子。他洗了一会儿,也许是敌不过我的目光,终于瞥了我一眼:“干嘛?”

我耸了耸肩,单刀直入地问:“你还爱着她是吗?”

二哥怔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眼中的无奈。可下一秒,他又恢复正常,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二哥。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我不太确定所谓‘爱’究竟是什么定义。”

“为什么要这么悲观?”

二哥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竟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我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脸颊两边浅浅的酒窝让他看上去那么温和,刺人的棱角都消失了。

“不管我爱不爱她,”他说,“我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这天晚上我又回到二哥卧室的那张床上睡觉,二哥依旧是睡客厅。我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倦意袭来,我便关上灯躺下准备睡觉。

路灯的灯光穿过百叶窗照进来,恰好照在书柜上。我又想起了那个被放倒的相架,开始胡思乱想。

尽管我爱我的妈妈,但我还是为她犯下的错误感到内疚和羞愧。她的所作所为让别人陷入不幸,如果没有她,也许二哥的童年会一帆风顺,也许他不用小小年纪就独立生活,也许他的会像子安一样单纯风趣,也许他会活得更开心…

带着唏嘘与不安,我沉沉入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路子安已经完全康复了,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感叹年轻真是好。

这天二哥开车带我们去了巴塞罗那著名的哥特区大教堂以及毕加索博物馆。沿着莱埃塔纳大道一路往南走,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滨海区,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巴塞罗那同上海一样,是一个港口城市。

子安想必是来过好多次了,一直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各种建筑和观光点,这一天玩下来,可比前一天有趣多了。二哥眼中的巴塞罗那,除了建筑还是建筑,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究竟对建筑痴迷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而子安却是个对各种事物都非常感兴趣的人,所以他嘴里的这座城市,多了几分热情与活泼,少了几分古老与传统。

二哥怕子安病还没全好,所以七点多就在外面餐馆吃好了晚饭,早早赶我们回家。一回到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当游玩的兴奋褪去时,内心深处却不知是一种怎样的空虚之感。

“子安洗好了,”二哥轻敲我的房门,“你去洗吧。”

他的声音把我从这空虚中拉了回来,使我这孤身远在他乡的旅人感到一丝慰藉。

等我洗完澡,二哥才进了浴室。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去厨房找点吃的,晚上吃的又是披萨和海鲜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的食物尽管很大份,却让人饿得快。

我在冰箱里找到橙汁、起司和蟹肉酱,又在厨房的桌面上发现一大袋白切面包,于是我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就着橙汁吃起来。

吃到一半,手机响了,我拿起来,发现是贺央发了消息给我。

“在干吗?”

我看着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暖暖的,嘴角不自觉地扯出笑容。

“吃面包。”

“晚饭?”他很快回复我。

“不是,宵夜。”

“吃死你。”

我嘴里满满地塞着面包,却还是笑起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跟老爸继续冷战中。”

“怎么会?”我诧异地滑动手指,“父子俩哪有隔夜仇!”

“他生我的气…”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印象中,贺叔叔这个人虽然为人非常严肃,但绝不是那种轻易对别人发脾气的人。而且我看得出,他很爱贺央。

过了好一会儿,我面包都快吃完了,贺央才回复道:“做了在他看来非常不好的事。”

“什么事?”我肚肠里的八卦细胞一下子都活跃起来,“你把小姑娘肚子搞大了?”

“…我他妈的真想一巴掌打死你!”

意思就是…没有?

“那到底什么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哎…等你回来再说吧。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到什么时候?”

我一直没敢告诉贺央我已经离开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南法山区,来到了巴塞罗那。我想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他一定会打夺命连环Call给我。于是我继续秉持他不问我就不主动说的原则,含糊地回答到:

“快了…快了…”

“你可要平安无恙地回来啊!”

我看着这行字,忽然有点想听听贺央的声音。

就在我闪神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等我回过神来抬起头,那位金发碧眼的美女Sophie已经开门进来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错愕地看着对方,直到二哥从浴室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我说:“还不去睡?”

等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才发现门口站着的美人儿。

美人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红了,皱起眉头,瞪着二哥,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二哥从头到尾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放在过去我可能会以为他是冷漠,可是经过了这些天的相处,我发现有时候他面无表情,只是因为不知所措。

Sophie开始吼起来,才吼了两句,就拿起手边的东西向我砸来。我还兀自沉浸在愕然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二哥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我,把我拽了过去。

我还没站稳,Sophie又恼羞成怒地开始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我没有那么好运,险险避开大卫的石膏像后,终于被一只水晶相架砸中了脑袋。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刺痛,直觉地捂住额头。然后就听到二哥一声怒吼,三两步上去拉住那美女的手,把她拽了出去。

子安大约是被这动静惊醒了,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看到我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想吓着他,便勉强放下按在额头上的手。谁知道子安却看着我大叫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

说完,他冲过来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我这才发现额头上有些粘腻。我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掌,那上面有红色的液体。

二哥也许是听到的子安的叫声,打开门,走进来。子安对着他喊:“她流血了!”

说完,大个子戏剧性地摊倒在地上。

我和二哥面面相觑…基本上,到了这里,这场闹剧终于达到了最高点。

血从我额头上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二哥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我看着他的脸,心想他还真是任何时候都那么镇定。

可直到他来到我面前,我才发现也许他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镇定。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唇抿成一种僵硬的角度,他抚上我额头的手掌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神…似乎写上了“心疼”这两个字。

他一把扯下挂在脖子上用来擦头发的毛巾,叠成方形,按在我的伤口上,然后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你自己按着。”

我按住毛巾,二哥转身不知去了哪里,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我觉得天旋地转。我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却发现其实是我的身体腾空了。二哥抱起我,冲了出去。

Sophie仍站在门口,经过她身旁的时候,我看到灯光下她惨白的面孔,还有眼神里的空洞虚无。我忽然发现我竟然一点也不怨她,我想她只是害怕失去而已。

每一个害怕失去的人,最先失去的,其实是理智。

医院的墙壁是青灰色的,黄色的灯光打在上面,有种诡异的错觉。我的额头上有一个口子,我不知道有多长,只知道自己皮开肉绽了。二哥开车把我送到最近的医院,下车时他还要抱我,被我拒绝了。

经过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之后,我的脑袋竟然异常清醒。额头上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痛感,可是那种痛已让我习惯了,所以此时此刻我变得镇定起来。相反二哥反而是少见的慌乱,也对,三天之内连续两次送人去医院急诊实在不能让人保持镇静。

二哥扶着我进了医院,对值班的护士大声说着西班牙语。护士是一个身材肥硕的黑人大妈,她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带到急诊手术室。没多久就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来,进来之后他也不多废话,直接戴上手套,把按在额头上的毛巾拿掉。

看到我伤口的时候,医生明显松了口气,二哥却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所以我实在无法判断自己到底伤得怎么样。医生开始给我清洗伤口,药棉碰到皮肤的时候,我吃痛地往后缩了一下,二哥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搂住我的肩膀,我想他是想让我不要动,我看了看他,一瞬间,这个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的我,鼻子一酸,就掉下眼泪。

哈,我知道我是在使性子,因为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好久都没有遇到过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地使性子的人——我想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让我们这样安心地依靠。

二哥仍是深深地皱着眉头,那表情像是不知所措到了极点。他刚洗完澡还没完全干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简直像个鸟窝。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哭着哭着,再也装不下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哥错愕地看着我,大概是有点怀疑我是不是被敲坏了脑袋。这样的他,更让我有哈哈大笑的欲望。

医生忽然说了几句话,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二哥一边跟医生对话,一边伸手撸我额前的头发,他大大的手掌盖在我头顶,我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从他掌心传进我的皮肤里。

“医生说你要缝针?”

“啊?”这下我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缝两针。”

“会有疤吗?”我想这时我的脸一定很滑稽,又是泪水又是鼻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简直狼狈不堪。

二哥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答不出来。

傻子也知道,缝针一定会有疤的吧。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难道我跟二哥命中相克,不能同时出现?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街上几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经过玻璃门的时候,我鼓起勇气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倒影,穿着一身邋遢的T恤加运动裤,脚上穿着拖鞋,头发也跟二哥一样蓬乱不堪,额头上顶着一块白纱布…再看走在我前面的二哥,他除了没有纱布外,形容也跟我差不多憔悴。

走到车子旁边,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然后,两人都苦笑起来。

坐进车里,二哥发动车子,却没有要上路的意思。他摊开两只巨大的手掌,在脸上用力搓了两下,即便只是一张侧脸,也让人感到他的疲惫。

“谢谢。”

“对不起。”

我们竟同时开口。然后,我们同时怔了怔,又同时苦笑。

“对不起,”二哥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Sophie是不是以为我是你的新女友?”

他没有回答,双手捂着脸,闷闷地哼了一声。

我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开始放松起来:“她应该还是很爱你。”

他依旧没有回答。

“结婚很重要吗,”我说,“如果你们都爱对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在一起。”

二哥也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无奈的眼神,忽然觉得,他是一个如此固执的人,很难对别人敞开心扉。

“不是结婚的问题…”他终于开口。

“那是什么问题?”

二哥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说:“也许你说得对,她还爱我,但她更爱自由。她不愿意结婚,是因为不想被束缚。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很多时候不是看爱得多深,而是步调能不能一致。如果不能一致,必定有一个人要妥协,可我们谁都不愿意。”

“…”

“也许我们现在在一起,感情仍然很好,一切都很好。但…问题还是存在。”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那张疲倦不堪的侧脸,我竟脱口而出:

“她不愿意结婚并不代表她抛弃你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稍纵即逝的眼神里,有一种受伤的表情。

这应该是他最不想承认的事,在他的人生中,一直扮演着被抛弃的角色。这让他变得坚强,可有些时候,也许正是因为他如此坚强,才会让人选择放弃。

“对不起。”我说。事实上,这句道歉的话有些不伦不类,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