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既不像是要笑也不想是要怒。他只是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往大街上驶去。

街上人烟稀少,可路灯却把这里照得灯火通明。我似乎已经忘了额头上的伤痛,倦意袭来,我闭上眼睛,不想再去思考任何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二哥那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

“鲁西永,你真的愿意接受我这个哥哥吗?”

五(下)

我睁开眼睛,在灯火阑珊中,凝视着二哥的侧脸。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说,“我会努力做到你希望的样子。”

“…”

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子安蜷缩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我和二哥对望了一眼,才想起这小子晕倒的事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我们走后他自己醒了,找不到人便在沙发上等门,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二哥探手摸了摸子安的额头,去书房拿了毯子出来盖在子安身上,然后推着我进了卧室。他等我爬上床,帮我拉好被子,然后再一次郑重地说:

“对不起,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

我的伤口还是很疼,但我却笑笑地对二哥说:“二哥,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木头人,没想到还有女人为了你打架…”

二哥站起身,伸手想要打我头似的,但手伸到一半,大约是想起我额头上的伤,便又僵硬地收了回来,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说:“别废话了,快睡吧。”

二哥出去后,我关上灯,躺下来。

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可我的脑海中却嗡嗡作响,二哥的那句话如同绕梁余音,反复不停地播放着…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我并没有特别高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心疼。路魏明,我的这位兄长,似乎自始至终都在承担着为别人而活的责任。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哥哥,一个好先生…他的人生充满了责任。但他却很少抱怨,沉默地背负着一切。

我熟识的男性不算太多,能拿来比较的男性也只有贺央。我忽然发现他们竟然是如此地截然相反。

贺央是那种不喜欢背包袱的人,一旦遇上了什么事,他总是很积极地去解决。二哥却是那种不会卸包袱的人,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却从没想过抛却些什么。可他们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性格坚韧,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

我有一种有趣的想法:也许他们两个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带着种种猜想沉沉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对我说:西永,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天上午,我是被阳光叫醒的,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我头疼得厉害,不是那个伤口,而是脑神经。我想,任何人在短短几天内连续跑两次医院都会有些神经衰弱。

我忽然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懒散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可是看着看着,我却流下泪来。

如果说昨晚在医院掉的那几滴眼泪主要是想使性子结果,现在的我,却是被一种内心深处的悲伤情绪感染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独立很坚强,我早早地离开妈妈自己养活自己,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可以不需要别人。可每每病倒的时候,我都难受委屈得无法自已。此时此刻,远在异国他乡,我不禁又思念起家乡的一切。思念我的外公外婆,思念我的朋友,思念我那间小小的房子,甚至是我所熟悉的那种空气的味道。

可我最思念的,还是我的妈妈。

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二哥已经开门进来,说:“你醒着啊,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连忙转过身,把脸埋进被子里,悄悄地抹眼泪。

我身后的床上有明显的下陷,我想大概是二哥坐在床沿上。他应该知道我在为什么把自己埋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

整条街区都很安静,只听到偶尔经过的车辆的声音以及花园里的鸟叫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哥忽然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是不想回应他,只是不想抬头让他看到我这副糟糕的样子。

“伤口疼吗?”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表示否定。

“喂。”他又拍我的肩,见我还是没反应,便拉开我蒙在脸上的被子,伸手探我的额头。

“啊…”他的手指碰到我额头的纱布,触痛了我的伤口,让我忍不住叫起来。

“对不起…”他错愕地缩回手,“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我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好像不论是我还是子安,不论我们有哪里不舒服,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探额头。这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强迫症?

可我一点也不怪他,尽管他弄疼了我的伤口,尽管他有点可笑,但我却忽然很想拥抱他…并且,我真的这么做了。

我转过身,甚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就一把抱住了他。我无暇去看他的脸,又或者是根本不敢看他,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我需要一种安慰、一种鼓励,此时此刻唯一能够给我这些的人,只有二哥。

在此之前我们根本不熟,或许在此以后我们也不会太熟,可我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的脸贴着他的肋骨,隐约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二哥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薄荷味,还混合着一股药膏或药水的味道。

他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就变得柔软起来。我没有吭声,他也沉默着。然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像在无声地安慰我。

“对不起,二哥,”我闭着眼睛,闷闷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应该出现的。”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他却依旧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没有说话。

这样的他,却让我更难受。出门这么久,此时此刻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我不敢哭出声音,他却拉开我,低头看我脸上的表情。

啊,我想我实在是难看极了,泪流满面,五官也深深地皱在一起。一片模糊中,我却看到他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就好像,小孩暗自神伤的时候,大人却觉得很好笑。

我有点生他的气,就在我快要发作的时候,他却反过来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我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味,然后听到他在我耳边说:

“你就算不该出现,也出现了。不该来,也来了。”

“…”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吧。”

后来我每每想到这个拥抱,内心深处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如果说我的父亲是希望我通过二哥来了解他,我却觉得我从二哥那里得到的是一种亲人般的关怀。他很少对我和颜悦色,也不太会表露自己,可是我却开始渐渐开始喜欢这个兄长,我爱上了这种…有家人的感觉。

我决定在家躺一天。下午二哥和子安开车去超市买东西,我一个人百无聊赖,便起身去找些书看。

二哥的书房很大,两个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外文的,而且绝大多数是关于建筑的书,仅有的几本小说都是海明威和雨果的作品,还有些西班牙文的书,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他也看中文书,但很少,都是历史人物传记。书架的一角整齐地放着三本一模一样的书,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是关于建筑大师高迪的中文书。

我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把书抽出来,拿在手里翻看起来。我想如果称它为画册会更贴切一些,它是正方形的,拿在手里非常方便,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图片,配以一些文字介绍。翻到封底的时候,我竟然在编写人一栏里看到了“路魏明”三个字,原来这是二哥写的书。

我捧着这本小型的画册回到床上,开始认真地读起来。二哥参与的是其中一部分章节的编写,我直接翻到他写的章节,认真读他的文字。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文字能够表达很多东西,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在生活中冷静、不擅表达的男人,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他的热情和专注。他称高迪为“建筑界的伦勃朗”,他说“高迪的作品告诉我们,并不是只有疯子才会描绘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我忽然觉得我的“二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不见得愿意拿这一面跟人分享。他孤单,可他又自得其乐。

读到最后,我开始好奇,若二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也会像他对建筑、对高迪这样…热情吗?

我想到金发碧眼的Sophie,我想象如果他们两人结婚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二哥和子安回来了,谁知道一打开门,刚才我胡思乱想的主角之一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Sophie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看到站在门口的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满脸歉意地对我点了点头。她先是说了两句西班牙语,见我没反应,便改口用英语跟我道歉。

我看了看她,确认她应该不会再拿水晶相框砸我,便让出门请她进来。这次她有点拘束,把花放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要告诉她我是二哥的妹妹,不是她以为的情敌。Sophie听我说完,点点头,说她已经知道了,然后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抱歉的话。说完之后,我们只能大眼瞪小眼,气氛很尴尬。

我想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还爱着我二哥?

Sophie大约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在她吞吞吐吐地打算回答时,二哥和子安忽然开门进来了。

二哥看到Sophie明显地怔了一下,原本跟子安聊天的笑脸也变得尴尬。我对子安使了一个眼色,大个子立刻就明白了,跟我一起躲进了书房。

“二哥真二。”子安躺到自己的床上,随手拿起书桌上的铅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

“是吗,”我倚在书桌旁,笑笑地看着他,“但我觉得你很崇拜他。”

“哪有!”子安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没有吗,”我假装皱眉,“那你干嘛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我哪有…”老实孩子编不了谎话。

我看着子安略显稚嫩的脸,由衷地说:“哎…其实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

“你跟二哥感情很好,就像亲兄弟一样。”

子安笑了笑,忽然用一种少有的认真的口吻说:“我二哥这个人,其实心肠很软,人好得不得了。但跟不熟的人,他就是一副臭脸,所以——”

“不太讨人喜欢。”我帮他说完。

“姐姐,其实我也是几年前才认识二哥的。”子安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我是读大学的时候才来的,一开始我也觉得他不好相处,有点怕他。”

“…”

“但是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跟那些假装对你好,或者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带有目的人比起来,二哥很真诚。他可能是不太讨人喜欢,但他的关心都是真的,而且他从来不求回报。”

我扯着嘴角笑起来:“子安,你觉得二哥讨厌我吗?”

子安直觉地摇头。

我想他可能是安慰我,便没再问下去。

不一会儿,二哥打开书房的门,一脸严肃地走进来。我和子安互望了一眼,发现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Sophie让我再跟你说一声抱歉。”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哦。”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二哥面无表情地问:“晚上吃海鲜饭行吗?”

我和子安不约而同地点头。

他转身出去,不忘回头跟我们说:“Sophie已经走了,你们不用躲在书房里,出来吧。”

我看了子安一眼,率先追出去:“二哥,你们…”

二哥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就住嘴了。

这天晚上的晚饭实在有点沉闷。我和子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二哥脸色,二哥却若无其事。

“我们明天去马德里。”二哥忽然说。

我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有人想见你。”

准备睡觉前,二哥帮我检查额头的伤口,伤口并不是很大,缝了两针而已,可直到揭开那块小小的纱布,露出狰狞的伤疤,我才有点害怕会破相。

二哥用棉签沾了药膏,轻轻抹在我已经结痂的伤口上。

“疼吗?”他的声音总是很低沉。

我摇头。

他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谁要见我?”我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心平气和地回答。

我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他另一题:“你跟Sophie和好了吗?”

二哥先是沉默地抹着药膏,过了一会儿,药膏抹完了,才说:“你觉得呢?”

“…没有?”我迟疑地看着他。

“嗯。”他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可你不是还爱着她吗?”我说。

“爱不爱,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二哥原本是要给我把纱布贴在额头上,听到我这倔强的声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我的眼睛:“你到底几岁?”

“?”

“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幼稚。”

“…为什么说我幼稚。”我皱起眉头,不服气地瞪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看着我,然后说:“我觉得我好像能够想象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他这样说没有任何恶意,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句话听在我耳朵里有些微刺痛,就好像在说我老妈坏话一样。

“你说说看。”我有点生气。要是他敢说任何一句对我老妈不敬的话,我就跟他翻脸。

“你妈妈应该…”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是那么清澈,“跟你一样单纯吧。”

我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我老妈的样子,凶的、和蔼的、高兴的、悲伤的…但随便哪一个,都跟单纯搭不上边吧!

“也不是,”二哥又说,“我的中文词汇量这几年变少了——应该不能说是单纯,而是…简单。”

简单?

我叹了口气…也许吧。也许她的确是一个,想法简单的人。

“那么爸爸呢?”我看着二哥的眼睛追问。

二哥眨了眨眼,剪下两段医用胶带,拿着纱布往我额头上贴。

“爸爸…”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你是不是觉得他很洒脱?”

“嗯,”我说,“我觉得他既儒雅,又有一种…讲义气的江湖味。”

二哥轻笑起来,他很少这样笑,我猜一定要遇上非常好笑的事,他才会这么笑。

他帮我把纱布固定在伤口上,然后坐下来,看着我说:“其实,爸爸是个非常脆弱的人。”

六(上)

我站在镜子前,发现身上这件宝蓝色的小礼服实在不衬我的皮肤,可这颜色是我自己非要选的,老妈原本帮我挑的红色礼服裙被我退了回去,此时她就站在我身后,也从镜子里望着我。

“赵小姐,”店员手里拿着被我要求退回的裙子,“我个人觉得你女儿还是穿这件比较——”

妈妈伸手拍了拍店员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笑了笑,对我说:“就这件吧,你自己挑的,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妈妈,她脸上永远挂着那种自信的微笑,仿佛什么也无法把她打败。我忽然非常地痛恨,痛恨我身上的这件礼服,痛恨妈妈那无论何时都胜券在握的样子,更痛恨她将要我带我去见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