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下一秒,我奔进更衣室,关上门,大声喊道:“我不去了!”

那一年我十一岁,已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我最喜欢的,是跟同学一起去动物园看猩猩,而我最害怕的,是我的妈妈将要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结婚…

当然最后,我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身上披着一件男式外套,后座上依旧是正在打呼的路子安,而我身旁的驾驶座上,却空无一人。我揉了揉眼睛和太阳穴,开始隔着玻璃窗寻找二哥。

我没有看到他,于是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了车。我走进加油站的超市,看到他正在跟店员买咖啡,便走了过去。

“醒了?”他看到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嗯。”我走到他身后,意外地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你抽烟了?”

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咖啡,没有回答我,直接去收银台付钱。

我跟在二哥身后,走出超市的自动门,他站在屋檐下喝咖啡。

“我不能抽烟吗?”他忽然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摇摇头:“不是,只是有点意外。”

“为什么?”

“你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他听到我这样说,不禁转过头看着我:“那我是哪种人?”

我想他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便两手插袋,坐在他身旁的台阶上,说:“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放任自己养成坏习惯的人,你太自律了。”

他依旧慢悠悠地喝着咖啡。我猜他可能在思考我话里的意思,所以一直没吱声。最后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似乎带有一种自嘲的成分:“不要太相信分类学,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

关于香烟的话题就此打住。我都没问他是在哪里抽的,我想可能是在高速公路上的某个停车点,总之不会是在加油站。我看着他的背影,这背影离我非常非常近,近到我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似的。他身上这淡淡的烟草味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贺央。

他妈妈去世的那一阵子,他抽烟抽得非常凶,有一次我约了他一起吃晚饭,远远的,就看到他站在街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冬日的寒风把所有人都赶到了屋子里,马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恨不能立即脱离这天然冰窖。只有他,站在风头里,肆无忌惮地抽着烟,每吸一口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

我走到他背后,鼻腔里尽是烟草的味道,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看着我,一瞬间,我似乎觉得他的眼神很复杂。这眼神让我很难忘,也很难懂,我被他的表情震住了,原本的那些玩笑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他这诡异的表情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以为的那种忧郁。他灭了烟,缩了缩脖子(仿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似的),问:“去哪儿?”

“你决定吧。”我挤出一丝笑容,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

那顿晚饭吃得非常沉闷,闷到我几乎想夺路而逃。分手的时候,我疑惑地看着贺央的背影,却没办法开口问他任何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就要失去他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跟贺央都没再联络过,直到半年后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贺央!我不太清楚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我高兴的是,我没有失去他——我们没有失去他!

此时此刻,在我眼前的却是二哥的背影,如果说他跟贺央有什么相似的话,我恐怕只能找出一个共同点: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都有些孤单。

“二哥…”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道。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纸杯丢进垃圾桶,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热感冒的征兆:

“其实你是一个…很难让别人走进你内心的人。”

天空中的云层泛着一种瑰丽的红色,天空仍旧非常得蓝,如果不看手表,根本猜不到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夏季的白天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有一种错觉: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就很少见过黑夜。

我看着远处山脊上镶着一圈红边的云彩,那景色实在美极了,我却只是定定地发着呆。我还在回想刚才我跟二哥说的那句话:你是一个很难让别人走进你内心的人。

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根据,可是我却脱口而出。

二哥听了之后,像是并不太诧异,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不远处的路牌上印着一行大大的白字:Madrid60Km。

距离马德里只有六十公里了,可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问他究竟是谁想见我。不过也许,我早就有了答案。

“二哥,”我说,“就算你真的恨我…我还是你妹妹。”

车身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压到了一颗坚硬的石子还是握着方向盘的人的问题。

“所以,”我接着说,“你会保护我的吧——你应该保护我。”

二哥继续开着车,我侧过头看他,他的眼里映着红色的霞光。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需要别人保护。”他半开玩笑地说。

“怎么会呢…”我小声嘀咕,依旧看向窗外的风景。不是不需要保护,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别人要求吧。

我们不再说话,后座上的子安翻了个身,呓语几句,便又开始打呼噜。我回头看了看大个子,看着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不禁微笑起来。

“笑什么?”二哥问。

“没什么…”我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两旁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草地,“只是觉得,做小孩真开心。”

二哥抬了抬眉毛:“那你应该很开心吧。”

我回过头来瞪他:“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他笑了笑:“跟年龄没关系。”

我双手抱胸,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就是要跟我抬杠是不是?”

他扯着嘴角,不置可否。

“不过,”他又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做小孩很好。”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很想知道他做小孩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然后,我便想到了他房间书架上的那张照片,情绪便又开始低落。

车内又是一阵沉默,收音机里依旧是西班牙人的喋喋不休。我看着天边红色的云彩,脱口而出:

“她…凶吗?”

“谁?”二哥一时之间似乎还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依旧是那张侧脸,我却不自觉地开始揣测另一件事。

“你妈妈…”我说,“你要我带我去见的,不就是她吗。”

头顶上的指示牌显示,距离马德里还有30公里,我几乎可以看到远处热闹的城池,但心里却始终惴惴不安。

一路上,我每每看到二哥的侧脸,就想起那张照片上的漂亮女人,他跟她长得并不算太像,可是轮廓和气质却十分得相似。

自从二哥宣布要带我们来马德里后,谁也没再提起来这里的目的,仿佛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可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而我身旁的二哥却像毫无忌讳似的,说:

“我妈妈?她看上去非常温柔。”

“…”我松了口气。

“可是如果一旦你踩到她的底线,她简直就是一头狮子。”

“…”我哑口无言。

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他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开着车向红土小镇去的路上,也是在夕阳下,也是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那张常常板着的脸上,却露出十分温柔的微笑。

我忽然发现,我竟然这么喜欢看他的这副笑脸,跟他是谁无关,跟他平时如何讨人厌无关,跟我和他之间的爱恨情仇无关…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看他的这副笑脸。

“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收起温柔的笑脸,淡淡地说,“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

迎着天边红色的云彩,我们一路驶向这座坐落于曼萨纳雷斯河上的“丰水之城”。 无论是巴塞罗那还是马德里,甚至是西班牙,对我来说原本只是书本上的一个名字,我对这陌生的国度毫无认识。而此时此刻,我却身处于我做梦也没想过要来的地方,并且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带给我太多的惊喜和意外。尤其是,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所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工作,这里就是他的生活——我不甚了解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的归期在何时,可是我有一种预感,应该不太远了。所以,我更有一种紧迫感,想要好好地记住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们…我是说,你父母,”我鼓起勇气问,“为什分手…”

最后“分手”二字我说得非常轻,我几乎没有力气去重复这个问题,可我相信二哥是听到了。

他依旧沉默地开着车,仿佛我并没有提问。就在我开始有点觉得窘迫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如果一对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又怎么可能维持感情呢。”

“哦…”对于这个答案,我只觉得我的心情异常复杂,“我始终无法理解能够分居两地的夫妻,你妈妈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带着你一起来?”

二哥扯了扯嘴角,那抹微笑带着十足的嘲讽:“来干什么?我妈妈不懂法文,当时我还是个小孩,爸爸的奖学金只能维持一个人的正常生活…”

“…”我后悔竟提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相信如果当时他们能够选择一家人在一起,他们是不会分开的。”

“…对不起。”我窘迫得想哭。

二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保持一贯的沉默。

电台里在播放一首西班牙歌曲,我完全听不懂,可是听那歌者的音调,这应该是一首悲伤的歌曲。

“你会不会…”我忍不住想把心底的话说出来,“觉得爸爸很自私?”

二哥轻笑了一下,这一次的笑容,完全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我能够从他的表情中读到的,是一种宽容和豁达:“每个人都有权利在情况允许的时候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吗?至少我相信,当他选择去法国的时候,他没想过要抛弃这个家庭。至于说后来他们分手…也许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二哥并不恨爸爸——或者他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你很宽容。”我说。

二哥又扯了扯嘴角;“很多时候,如果你不够宽容,受到伤害的反而是你,所以…”

他耸了耸肩,表情淡然。

我笑起来,这样的二哥,让人觉得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他好像变得很感性,也很有人情味。

“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我爸爸,”他又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跟他之间不算很好。”

“怎么会!”我大吃一惊,“他很爱你。”

二哥听到我的脱口而出,惊愕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无话可说。

“真的!”我说,“谁都看得出来他很爱你,也许他嘴上说喜欢子安,可是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喜欢子安这样容易跟他亲近,而你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跟他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当我早就习惯生活中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出现的。”

“但他是你爸爸。”我焦急地说。

“是没错,”他一脸平静,“可我们并不熟悉,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所以后来是不是出现,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可是…”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话到嘴边却像卡壳的磁带一样,声音怎么也放不出来。

二哥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是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疑惑。

“你为什么对我和他的关系这么在意?”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就算你是他的女儿,但我跟他怎么样…跟你无关吧。”

也许他并不是有心的,可是听到他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心底的某一个地方受到了伤害。

是啊,除了这杀千刀的血缘之外,我跟路天光、路魏明,又有什么关系?在一个月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两个人,如果我没有来这里,那么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相遇。没有他们,我的生活仍旧会继续,他们也是如此。

那么,这场相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跟我无关,”我轻声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后悔。”

“?”

我没有看他,尽管我眼角的余光收到了他发出的疑问信号,但我仍旧看着不远处的夕阳,自顾自地娓娓道来:

“我看过一部电影,故事里有这样一个家庭: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始终恪守着一切教条和信念,父亲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妻子和沉闷的宗教氛围于是带着情人远走他乡。他们有一对儿女,这两个年轻人在这个必须墨守成规的家庭里,几乎被母亲强权逼疯了。故事的很长一段篇幅是在讲述他们如何通过各种努力来尝试摆脱家庭的桎梏…但是故事的最后,当那个离家出走的父亲将要死的时候,他还是急匆匆地回到了故乡,弥留之际,女儿请求他在胸前划一个十字以求天主的宽恕,而这个一直痛恨妻子宗教信仰的男人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照做了…”

“…”

“这其实应该是一部爱情片,”我也像二哥一样,扯着嘴角笑,“但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这个场景。我想说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父母对我们的意义。”

“…”

“我曾经非常恨我的妈妈,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并不喜欢她,我不能选择我的父母,但我可以选择是不是喜欢他们。我跟我妈妈的关系也不好,非常不好。但是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就算我不喜欢她,但我还是爱她的。”

“…”

“这种爱…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只是一种天生的能力。因为我是我妈妈的孩子,所以她爱我,没有任何条件和理由。同样的,因为她是我的妈妈,我也爱她——只不过,直到她离开我,我才明白了这一点。”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竟然异常平静,尽管妈妈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情景一再出现在我脑海里,但我仍是异常得平静,平静到…仿佛我在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那种感觉。我只是,在我妈妈去世之后,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也许我不喜欢她,也许我对她的很多行为觉得反感——但我不能否认的是,子女其实是父母生命的一种延续,我以为我跟她截然相反,可事实上,我身上有许多跟她相似的地方,只是我并没有意识到。”

“二哥,”我转头看着他,“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评论你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我只是…”

“只是想提醒我,”他似乎总能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的时候说出我的心里话,“不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对。”我笑了笑,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共鸣”吧。

“我知道了。”路魏明轻声说,仿佛并不是说给我,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已经驶进了城里,街道两旁是欧洲常见的老式建筑,屋顶上常常还有各种雕塑。拐了个弯,我们沿着山坡往上开,道路两旁种着茂密的参天大树,仿佛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

山顶上长长地坐落着一排房子,二哥把车开到其中一扇黑色的铁门前,伸手按下墙上的电铃,铁门很快就开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被灌木丛包围的石子路,这条石子路并不长,路的尽头是一座白色的三层楼建筑。车子就停在这栋白色建筑前,二哥拉上手刹,下了车,我也跟着下来。

这实在是一座…漂亮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房子!奶白色的墙面配砖红色的屋顶,我虽然对建筑一窍不通,但我觉得这栋房子就是那种最典型的、能够代表西班牙的热情与魅力的建筑物。更何况它还是坐落在山顶,我想如果站在屋顶的露台往下望,景色一定非常美。

“魏明!”

我转过头,看到一位美丽的中年女人,她脸上带着微笑,跟二哥脸上偶尔流露出的让人着迷的微笑简直一模一样。

我知道她是谁,她就是我在照片上见到的人。

六(中)

如果说我不紧张,那一定是自欺欺人。可是我就是有这种天赋——越是紧张,越显镇定。

我看着这位美丽大方的妇人走下台阶,上来拥抱二哥,她的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可她的眼睛仍旧让人觉得充满了少女的光芒。

然后,她就放开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手心在冒汗,但我还是逼迫自己给了她一个微笑。

基本上,如果她走过来给我一个耳光,我觉得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她却只是礼貌而充满好奇地打量了我两秒钟,然后便对我伸出手:“欢迎你!”

我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幸好这时候子安睡醒了,从车后座钻了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张开手臂,笑着说:“婶婶!”

她高兴地走过去跟子安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过来对我说:“走吧,先进去洗把脸,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看着她和子安的相携而去的背影,我还怔在原地。二哥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箱,立刻有两个男人过来帮忙。二哥跟他们道谢后,走过来拽着我的手臂往台阶上走:“别一副呆瓜的样子行不行。”

“…”我一边任由他拽着走,一边努力抚平我额前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台阶上是一扇巨大的木门,那木门是敞开着的,所以那布满各种鲜花和装饰品的华丽的大厅立刻就印入了我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