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楼下飞快地走下来,听脚步声还以为是年轻人,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头金褐色的卷发,眼珠也是褐色的,他的脸上有几道深刻的岁月的痕迹,可他眼里的神采就跟刚才那位美丽的妇人一样,充满了活力。

“Way Min!”这老外的中文显然并不标准,可是他的语调里却有一种亲热。

二哥走上去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便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二哥走过来,搂了搂我的肩膀,对那中年男人说:“西永。”

“Si Yong!”男人高兴地向我伸出手。

我连忙握住,只感到他的手心很温暖,握手的力道大到我有点吃不消。

“这是我的继父,”二哥在我耳边说,“Emilio。”

我咽了咽口水,一边对这热情的西班牙人咧开嘴笑,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被周围漂亮的摆设所吸引。

我一转身,那美丽的妇人已经站在我身后,对我伸出手:“魏梦,做梦的‘梦’。”

我想我一定又是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蠢样,幸好我还记得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鲁西永。”二哥在一旁淡然地帮我补充。

魏梦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不过我想她仅仅只是觉得我的名字有趣而已。她的手也同样很温暖,我忽然有点尴尬,因为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我甚至有些无地自容,不敢看她的眼睛。

“晚饭应该在路上吃过了吧,我带你们去楼上的房间,要是饿了我帮你们热热汤。”她简直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勾着Emilio的手臂带我们上楼。

“原来你的这个‘魏’字,是这么来的…”我一边上楼梯一边用只有二哥听得到的声音说。

“不然你以为呢?”他看了我一眼。

“没什么,只是名字里把父母的姓都加进去显得有点老土,我还以为艺术家会很有创意…”

二哥咋了咋舌,没理我。

我房间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对门是子安,隔壁是二哥。房间的摆设和布置跟楼下大厅一样漂亮,我坐在铺着棉布床罩的床上,望着头顶的天窗发呆。这一切,对我来说好像都特别不真实。

我甚至有些怀疑,当闹铃响起的时候,我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我抬起头,看到二哥双手插袋,站在门口。他换上了干净的白棉衬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平静且清澈,让我不禁窘迫地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为什么老是一副在背后打了我小报告的表情?”他开起玩笑来,也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摇摇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说出了心里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妈妈…”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想了想,缓缓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为什么?你又没做错事。”

“也许我不该来…”我垂下头,心情有些低落地玩着手指,“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是你已经来了啊。”他看着我,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隐约在那里看到一个…可笑的我。

是啊,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来了。我来到这里,来寻我想要的答案。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我没有拉上天窗的窗帘,而是透过那一小方玻璃,看着漆黑的星空。我想起我跟二哥说的那部电影,那个故事里的天主教家庭,当曾经叛逆至极的女儿握着父亲的手祈求他得到天主宽恕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也许我们中的很多人一直竭尽全力想要成为跟父母完全不同的人,可是最后我们却发现父母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足以影响我们一生。

我口有些渴,但又不愿起来去麻烦别人,于是我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马上睡着。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可当我睁开眼睛,敲门声又响起。

“西永,你睡了吗。”门外,是魏梦的声音。

我连忙跳起来,赤着脚跑去开门。打开门的一瞬,我看到的,是端着餐盘的她,盘子里有一个玻璃水壶和一个玻璃水杯。

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餐盘稳稳地忘我手里一塞:“饿吗,饿的话楼下厨房有东西吃。”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脸颊发烫。

“来吧,”穿着白色棉布睡袍的她说,“魏明和子安也在,要是你来得慢一点,东西都被他们吃完了。”

说完,她就下楼去了。

我端着餐盘,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呆立了好久。最后,我把餐盘放在书桌上,然后披了件外套,决定去厨房看看。

才走到楼下,就听到子安开朗的笑声,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循着声音找到厨房。厨房里实在是一副温馨的场景,妈妈在炉子旁边忙碌着,两个小孩坐在木头餐桌旁大快朵颐。其实也没什么惊人的美食,只是一大碗罗宋汤配白面包,可是看子安跟二哥吃得那么香的样子,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你来了。”魏梦转身看到我,笑着说,“坐。宵夜马上送到。”

我勉强挤出怯怯的微笑,在子安跟二哥旁边坐下。魏梦又端上来一盆白面包,子安一边嚼着嘴里的,一边就伸手要来拿,结果被二哥在半路打个正着:

“你给别人留点。”

“可塑吾还饿啊…”子安嚼着满口食物含糊不清地反驳。

二哥瞪了他一眼,说:“等西永吃完了你再吃。”

子安整张脸一下子皱起来:“二哥偏心…”

路魏明又瞪他,他才吸了吸鼻子,不再说话。

我笑笑地看着子安,拿起篮子里的白面包,递到他面前:“给你。”

这下,二哥改瞪我了。我觉得他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很有趣,越发不肯收回去。子安笑着接过我手上的面包,讨打地在二哥面前大口吃起来。

二哥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神来回警告我们。我很想笑,可是一抬眼,却看到魏梦站在炉子前笑着对我微微摇头,意思大约是:别惹他了。

于是我拼命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二哥皱着眉头瞪了我们好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撒娇似地说:“妈,你看他们…”

魏梦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她脸上的神情充满了那种母亲特有的骄傲,让我不禁想,每一次我妈妈摸着我额头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一刻,我第一次觉得,二哥竟也有如孩童般可爱的一面。

或许我们所有人,在父母面前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吃饱喝足后,我很快回房睡下。来到马德里的第一天,比我预想中要好。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阳光叫醒的,忘记拉上窗帘的后果就是,七点多就醒了。

我的房间外面有一个狭长的阳台,我披上外套,不顾一头乱发,打开玻璃门走了出去。远处的树木与城市都笼罩在金黄色的光晕中,美极了。

楼下院子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原来是魏梦和她的西班牙丈夫Emilio,两个中年人如同热恋中的情侣一般手牵着手,一起往花园中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他们,我觉得很高兴。我知道这种高兴并不是对他人善意的祝福,而只是一种自私的窃喜:幸好路魏明的妈妈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样我的内心不必感到太内疚…

可我不禁又有些惆怅,为什么我的母亲不愿意选择一条更容易得到幸福和祝福的路呢,为什么她最后选择的,是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她很幸运。”

我吓了一条,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站在隔壁阳台上的二哥。

“Emilio对她、对我都很好。”

他几乎跟我一样蓬头垢面,脸上的表情却是少见的温柔。我忽然有点嫉妒他,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但我还是嫉妒他。

“但你不会知道我小的时候我们有多苦。”二哥站在那里,迎着晨光看着不远处院子里母亲的背影。

“…”

“我父母是大学同学,我妈也是学画画的。”

我不愿意打断他的话,只想安静地站着听他说故事。

“大学毕业以后,她留在学校当了助教,然后就跟我爸爸结婚了,生下了我。”二哥靠在墙上,语气平缓,声音低沉,“我大概两三岁的时候,爸爸有一个非常好的留学机会,于是他们不得不分开,我妈一个人带着我生活。

“起初爸爸偶尔还寄些钱、来几封信、打几个电话。等我快读小学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杳无音讯了。我外公外婆在另一座城市,没人能够帮她带我,不过幸好学校有幼儿园,我每天就跟着妈妈上下班,为了生活晚上她还要出去做家教,所以常常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叫孤独…当然,我也知道什么叫不要让妈妈担心。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孩懂得不多,烦恼的也不多。然后等到我快要上中学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妈究竟怎么下的决心,总之她做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决定:把所有东西都卖了,带上我去了法国找我爸。”

我有些口干舌燥,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爸爸为什么这样…”

二哥笑了笑,那笑容竟有些惨淡:

“他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也许这一点你已经发现了。他从来没有很认真地跟我解释过,不过根据我的理解,他来了这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郁郁不得志,这个时候也许对他来说我和我妈就是一个包袱,一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他本身已经要面对太多现实问题,家庭更加让他不堪重负。”

说到这里,二哥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会到现在还抱有那种自己的父亲是大英雄的幻想吧?”

我摇头。

可是,我也不太愿意承认他有多么不堪。

“总之,我妈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人,做了一个她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改变了她和我的命运。”

我看着二哥那张坚毅的侧脸,试图体会他在说这话时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可我终究不是他,谁也不可能是这世上的另一个人。

“这个时候,爸爸终于小有名气,我妈也是因为看到了一篇关于他的报道,才辗转联络上了他。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她当时到底为了什么要卖了房子举家迁移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也许是为了爱…情。”说到最后一个字,我的声音轻到无法再轻。

二哥微微一笑:“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

“我想可能是要做个了结吧,又或者是想要摆脱原来那种窘境——谁知道呢,反正我们来了法国,找到了爸爸,可是在我记忆中,从第一个晚上开始,他们就在吵架,足足吵了半年,终于决定分手。可那个时候我根本无心去关心他们之间的事,我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在这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上面。对于我来说,我的生活中有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已经不再重要。”

我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我也有过跟他一样的心路历程,只不过,我比他幸运的是,我的妈妈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不用面对窘困,不用面对难以适应的环境,不用为生存担心。我除了没有父亲之外,什么也不缺。

“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有能力负担我和妈妈的生活,幸好他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所以尽管他们分手了,我跟我妈的生活并不糟糕。只不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简直是…恶梦。”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对魏梦心生敬畏:“那么,她——我是说你妈妈——是怎么认识Emilio的?”

二哥双手抱胸,垂下头注视着花园里的那两个人影:“尽管已经不用为钱担心,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并不容易。我们在巴黎租了一个小房子,我妈妈做过很多份工作,帮佣、端盘子、教中文,反正只要是她能做的,她就去做。大概过了一年,等到我快要读高中的时候,她在一间画廊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工作,每天晚上六点到九点去看店,她就是在那里遇到Emilio的,他是西班牙驻法国的外交官,然后…”

二哥没再说下去,只是温柔地看着那两人小小的背影,眼里带着微笑。

“她现在很幸福。”我由衷地说。

我又想到了那间被我丢弃在地上的红色礼服,我的妈妈曾经希望我穿着这件礼服去跟她所爱

的男人见面,尽管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可是当时的我那小小的心中已经隐约地感到:她想跟那个男人结婚。

这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比起魏梦,我的妈妈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她所追求的幸福。

六(下)

我依旧站在阳台上,二哥站在我隔壁的那个阳台上,我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的太阳,觉得我们就像是两个晨曦中的木偶人。

“爸爸没有再结婚吗?”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二哥回过头来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有些诧异,但很快的,他就坦然到好像我们谈论的并不是我们的父亲一般,说:“我想他这一生应该从来不缺女人——至少年轻的时候不缺。”

我脑海里浮现起爸爸那儒雅却又风流倜傥的样子,于是抿起嘴笑了笑:“应该是。”

“不过…”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我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爸爸看上去…不像是会爱上我妈妈的那种男人。”

“?”二哥抬了抬眉毛,大约是我的话题太大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参与进来。

我觉得有点好笑,可还是坦白道:“我妈妈是那种…非常强势的女人,可是强势的人,往往会像小孩一样任性。我跟爸爸接触的时间不长,可是我觉得,他跟我妈妈是同一种人,他们两个人让我感到很…类似。”

“这有什么不对吗?”二哥看着我,好像既不想参与进来,也没有要闭嘴的意思。

“嗯,”我努了努嘴,“只是一种感觉。两个性格都很温和的人也许可以好好相处,但两个性格都很锐利的人,是没办法好好相处的。”

二哥扯了扯嘴角:“也许这就是他们终究没有在一起的原因?”

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跟路魏明站在这里谈论我们各自的父母之间的风流韵事并不太合适。可是…事实是,除了对方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其他合适谈这话题的对象了!

“也许吧…”我有些悻悻然。

“你觉得我父母合适?”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怅然地耸肩:“至少就性格上来说,你妈妈这么温柔豁达,这样能够包容爸爸的任性和孩子气。”

“可他们还是分手了。”

“可能再美好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的折磨。”我有感而发。

听到我这样说,二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么,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爱情?

面对二哥这个…很难缠的问题,一时之间,我除了苦笑再也没有其他答案。

我脑子里千头万绪,想了很久,却还是无法简单地给出一个“信”或“不信”的回答。

“那就是希望相信却又不敢相信喽?”晨曦中,二哥如是说。

我抿着嘴,看着二哥那双坦诚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没办法说谎:“人总是愿意相信美好的事物,可是,现实的丑陋会慢慢把这一部分美好磨损得体无完肤。所以基本上,我觉得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对,你不应该问我是不是还相信爱情——我肯定相信——你应该问的是,我是不是相信婚姻。”

这个问题,已经是一个答案。

“你…”二哥靠在墙上,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闪烁着一种不自然,“没有男朋友吗?”

“现在没有。”我双手插袋,耸了耸肩,“但这不代表我以前没有,也不代表我将来不会有。”

他还是看着我,眼里竟然透着一丝…慈爱。我想,很多时候他不是把我当他的妹妹,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幼稚的小女孩罢了。他的这种态度无论何时都非常明显,不管是我还是子安,在他眼里都很不成熟。

“你太独立了。”他的这一句,让人分不清是提醒还是警告。然后,他就转身走回房间去了。

我站在原地,阳光洒在脸上,照得我皮肤发烫。我很高兴,甚至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想,二哥是因为已经接受我、信任我了,才会把他父母的故事告诉我。

我们之间,似乎又更靠近了。

这天下午,魏梦和Emilio开车去市中心采购节日物品,他们把我们丢在马约尔广场,然后就走了。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猛烈兼又挤满了人潮,看得我有些头晕。

欧洲的广场似乎都差不多,罗马的纳沃纳广场,巴黎的协和广场,都有一种人从四面八方向你涌来的错觉。二哥从后面拉了我一把,我们才不至于被老年旅行团的人流冲散。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于是他干脆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前走去。

在匆匆的行进中,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陌生。他黑得发亮的头发,坚毅的下巴,冷硬的肩膀,肌肉线条毕现的手臂,以及粗糙浑圆的指关节…一切的一切,在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有些陌生。仿佛一旦他转过身来,他仍是我那不苟言笑的二哥,可这个背影——这个抓着我手腕的背影——只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一个…让我竟然有些莫名悸动的背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只觉得,在人潮中,我的心跳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就这样走了五分钟之后,街上忽然少了许多人,就好像拥挤和冷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界线,我们就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稍微挣了一下,二哥就立刻放开我的手腕。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十五分钟,就是普拉多国家博物馆。”

我也看着他,尤其是他的眼睛。然后,刚才那种怪异到让我害怕的错觉慢慢消失了。

我平复下心跳,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面,我是被魔鬼附身了一般。

“怎么了?”二哥敏锐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