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我好像已经回答过了。”他也转过头去,没有看我。

“那就再回答一遍。”

“我为什么要恨你?”他反问。

我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恨’或者‘不恨’吗?”

“…不恨。”

还想再继续抱怨的我,听到这个直白的回答,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们沉默着,在这个歌剧院门前巨大的阶梯上,我们似乎变得非常渺小,在这片夏夜的星空之下,整座马德里也变得非常渺小。

“想哭就哭吧。”二哥说。

我想说我干嘛要哭。可是一张嘴,眼泪已经流下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伸手搂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是那两个人在,我非打那家伙一顿。”

我一边哭,一边笑。

难道,他看到了我藏在笑容下面的委屈吗?

“二哥,你知

道吗,”我擦了擦眼泪,说,“我想回家了。”

“…”

“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在上海的家。”

“…我知道。”

“?”我看着他的侧脸,想看出些什么,可是却一无所获。

他像是不太想理我,只是看着不远处的人群。

我想了想,忽然站起来,却差点被眼前的金星击倒。

二哥连忙起身扶住我,我看着他,说:“走吧,我们去街上。”

七(下)

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也许很难体会什么是“狂欢节”。至少就我而言,有生以来对于节日最最深刻的印象也不过是某一年的国庆节,街上到处是拿着充气玩偶和棒槌的年轻人,我和几个同学吃过晚饭走在最热闹的大街上,有时候会经过另一群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尽管不认识,我们还是会互相恶作剧似地用棒槌去打对方的头。那一天,我记得我很晚很晚才到家,可是我回家的时候,街上仍旧挤满了人…

可是这里的狂欢节,有一种更加热烈的气氛,不管男女老少,有边走边干啤酒瓶的,有戴着夸张的卡通面具或是脸上涂满油彩的,有牵着一堆氢气球的,有顶着彩带的…尽管夜幕开始降临,人们的脸上却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狂欢并没有写在他们脸上,而是,弥漫在马德里的空气之中。

我在街边买了两个闪着灯的头饰,二哥起初死活不愿意戴,可我装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得戴上。我在下一个路口又买了一根会发光的“仙女棒”:

“这下,我终于变成仙女了。”

说完,我开始一边转圈,一边念“兵布鲁邦布鲁邦布鲁碰”的咒语。

二哥双手插袋看着我,原本因为被迫戴上白痴头饰而板起的扑克脸,终于慢慢融化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这种情绪困扰了我一整个晚上,要不是发生了刚才那一幕插曲,我想我可能至今都会跟他保持距离。

“怎么了?”二哥笑笑地看着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仙女被下了定身咒吗?”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管他呢!这是狂欢节!

于是我咧开嘴,用“仙女棒”指着他说:“神啊,快把这个人变成猪吧!”

二哥却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仙女棒”,说:“把你变成老鼠!你信不信,我点三下,你就会立刻变成一只土拨鼠!”

我张着嘴,低头看了看指在我肩膀上的那闪烁着灯光的“仙女棒”,又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幼稚到极点的他,然后,转身假装尖叫着跑开了。

我们一路在马德里的街头奔跑着,我一边尖叫一边笑,我没有看清楚二哥的脸,可是我似乎听到他的笑声,还有他说“马上就是第三下了哦”。

迎面而来的人们也都面带微笑,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也没有人来加入我们。空气中,除了狂欢,还有自由。我仿佛觉得,这座城市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我们。

我终于在某一个三岔路口的喷泉前面停了下来,穿高跟凉鞋跑步实在不怎么好受,更何况我还穿着礼服裙。

二哥脚步声离得很近,而且他似乎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喊停,他就已经来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用“仙女棒”敲我的头:“妈咪妈咪轰。”

下一秒,天空中忽然窜起一声巨响,把我们两个都吓呆了。

我抬头看向天空——原来,是有人放烟火!

我跟二哥面面相觑,发现彼此都是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到不行的样子,像是真的以为那咒语显灵了…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既是笑,又简直笑得像哭。

“吓死我了…”我说。

“我也是,”二哥拍着胸口,“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变成土拨鼠了。”

“…”

“那一刻我真的后悔死了,早知道应该说把你变成跑车,至少我还能开回去。”

“…”我觉得我像是被三根黑线击中了。

于是夜色中,开始感到疲累的我们,漫步于马德里街头。

周围时不时仍有喧闹的人群经过,可是随着夜幕的降临,狂欢节似乎也要降下帷幕。

在刚才那一阵奔跑之后,我脚上的高跟凉鞋终于开始提出抗议,脚趾上传来阵阵疼痛感。我猜它是很昂贵的鞋子,光是绑带上的那些水钻就让人心生怜爱之情,更何况它的底还比一般的高跟鞋更柔软,所以我有些后悔刚才的不管不顾。我本人对鞋子并没有什么偏爱,可是我老妈是不折不扣的爱鞋之人,家里的衣帽间常年放着几十双不同种类的鞋子,数量是没多大变化,但每逢打折季又或是新品上市的时候,老妈都会逐步更换她的“藏品”。我外婆常常拿她那套马列主义思想教育我老妈,但她似乎从来没有要听从劝告的打算,而且我好像一直都对这件事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像我老妈这样的“偏执狂”就该有收集某样东西的癖好。所以,一直以来我对于鞋子的研究和体会都颇深刻,因为老妈常常说:看一个人,要先看他/她的脚。

其实我至今不是很明白她这究竟是什么怪理论,可我知道,肯花钱买好鞋子的人,也许很我老妈是同一类人——这样说起来,魏梦跟我妈,会不会是同一类人?

于是,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你同不同意一个观点,”走在路灯下,我对二哥说,“人的一生也许有很多段感情,但最后他们却发现自己爱上的其实是同一类人。”

二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很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我觉得,你的妈妈…其实跟我妈有点像。”

在今天之前,我并没有好好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而现在,这个想法如同炸弹一样在我脑中忽然炸开了。

二哥愣了一下,似乎脚步也停顿了。我稍稍侧过身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深邃的眼里究竟有些什么。但我能看清他嘴角的苦笑。

“是吗…”他的这一句,不知道是肯定抑或是否定。

我忽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潜意识里,我知道,也许更深入地谈论我们的父母,只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一种尴尬又痛苦的境地。

“你呢,”我决定让这话题变得轻松一点,“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也一直爱上同一类人?”

他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笑容,我一次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种…魅惑。

也许我的用词不太准确,但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词。“魅惑”二字跟我二哥实在有点搭不上边,如果你要我用两个字来形容他,我想多半会是:谨慎、可靠、健康、呆板…

可是今晚我们都喝了许多香槟,再加上这一连串的事,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自觉地表现出了更真实的另一面。

“那么你呢?”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

“我…”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想起我乏善可呈的感情经历,一边倒退一边说,“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男人,所以也无从谈起爱不爱的。”

二哥笑起来,似乎在思考我的这番话,最后,他说:“我本来想说,女人表面上看上去有很大差别,但实际上骨子里都差不多。可是听了你说的之后,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不了解女人。”

我咧开嘴笑:“你想结婚了是吗?”

“有一阵子,确实很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像是埋怨,反倒像是一种释怀。

“现在呢?”

“现在?”他又笑起来,“就像你说的,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女人,所以…”

他耸耸肩,双手插袋,一副完全放松的样子。

我转过身,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马德里街头,走在路灯之下,走在暮光之中。风吹在皮肤上,有了一些些意想不到的凉意,让这夏夜变得清晰起来。

我忽又转过身,倒退着看着二哥:“我刚才说我想回去了,你一点也不吃惊吗?”

他看着我,一脸淡然:“人,不管在外面漂泊多久,最后总是想要回家的。这是人之常情。”

看着这张线条坚毅的脸,我心生感伤:也许,就快要到告别的时候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一直没有去想。

我不想问他会不会想我,那似乎有点矫情。但我希望他偶尔会想起我,至少,当我想象我回到家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念这个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红土城、薰衣草、乡间小路、城堡、高迪的教堂、静谧的夜晚、狂欢节…当然,还有我所认识的这些人们。

当然,尤其是二哥。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然后,二哥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继续前行。

“别抹眼泪啊,那样很丢脸。”他说。

他的怀抱非常温暖,让我皮肤上刚被风吹起的一丝凉意都消失了。

我们经过另一个喷泉,这座喷泉非常巨大,就在三岔路口的中央。午夜时分,路上几乎都没什么车子,所以行人们纷纷坐在喷泉的边缘聊天。

“要喝点什么吗?”二哥问。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很饿:“不太想喝,但我想吃东西。”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但发出这声音的不是我,是二哥。

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大半夜的要在马德里找间吃饭的餐馆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压根没有坐下来正儿八经吃饭的心情,所以当二哥提议在街边买两份腌肉烤薄饼的时候,我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

买完薄饼,二哥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两罐啤酒,我们找了一个能看到喷泉的台阶,坐下来开始大吃特吃。酒足饭饱之后,看着不远处嬉闹的人们,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你会到上海来吗?”我说,“如果你来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好好转转。”

就像这个夏天,他带着我在南法和西班牙旅行一样。

想到这里,我竟变得好期待。可是一想到就要与他们、与这片土地告别,不舍之情又让我的心情十分低落。

二哥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苦笑了一下:“你希望我去吗?”

“当然。”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一直以为…”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喷泉,“你很讨厌我。”

“不是吧!”我大叫,“明明是你讨厌我!”

二哥转过头,以同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怎么会讨厌你…”

“你有充分的理由讨厌我,因为我是你老爸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女啊,”我看着他,发现他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错愕,“而且你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

“我哪有!”面对我的指控,二哥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有!”我瞪大眼睛,在酒精和归乡情绪的双重作用下,一股脑儿地说出心里话,“子安不管说要吃什么,去哪里,或是有个头疼脑热,你都会尽量满足他,关心他。可你从来都不会问我的意见,不会问我需要什么,也从来不关心我在想什么!”

二哥看着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算是心虚,还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而且,”我又继续指控,“在来到马德里之前,你都很少对我笑,每次跟我打照面,你都板着一张脸,好像最好我是不存在的一样。”

“我…我…”二哥错愕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是怕你觉得我烦!”

我皱了皱眉头:“烦?为什么?”

“因为子安总是觉得我烦啊。”

“…”

我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我又情不自禁地笑,原来他不是难相处,而是…傻。

“当然,”二哥轻咳了一声,“你也不见得有多讨人喜欢…但是!我绝对没有摆脸色给你看!”

我看着他的眼睛,越发觉得他真的…跟以往我所认识的男性不太一样。他是这么得耿直,耿直到让人不忍苛责他。原来在他冷淡的外表之下,跳动着一颗单纯的心。

他没有说什么听上去很感人的话,可我还是被感动了,我忽然觉得很高兴,尽管我父母的事情总是让我心头蒙着一层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影,可是离开家,来到千里之外,认识了我的亲生父亲,认识了我眼前这个男人,当我想到我跟他们有着这样一种奇妙的缘分,我的心里就像是被幸福塞满了一样。

“谢谢你。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我伸出手,勾住二哥的脖子,很自然地在他额头吻了一下。除了恋人之外,我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任何异性,可是这个吻,是这么得由衷,这么得…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只是想这么做。

好像除了吻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能够表达我此刻心情的方式…

我放开他,发现他怔怔地看着我,像是被吓到了。我真是觉得好笑,原来他这么腼腆,不过是吻他额头他也会脸红,更何况我们还是兄妹!

我咧着嘴,想开口调侃他几句,却忽然觉得他的脸靠得很近,近到…被吓到的人换成了我。而且,他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

我想问的是,你干什么?

可是已经不需要问了,因为我发现他在吻我。不是吻我的额头,而是嘴唇。不是表达感激的吻,而是…男人吻女人的那种吻。

我愣了好久,直到他撬开我的牙齿,擒住我呆滞的舌头,我才本能地要推开他。

可是…竟然推不动,一点也推不动!他的双臂不知道什么时候牢牢地箍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感到害怕,一种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倏地在我心底迸裂。我使劲捶打他,但我的拳头被他死死地握住,他的掌心烫得我的心都要烧起来了。

我惊慌失措到了极点,他的气息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被淹没…

就在此时,远处的钟声响起,那是教堂的钟声,声声入耳,如同警钟一样把我敲醒。

终于,我用力推开路魏明,他微微地喘着气,我也微微地喘着气,他依旧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眼神非常复杂。

我气急攻心,气得想立刻揍他一顿,刚一抬手,就觉眼前一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八(上)

我是被手机吵醒的,在醒来之前,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妈妈躺在病床上,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要急救。就这样反反复复,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落地窗没有拉上窗帘,一抬眼,看到的是外面深蓝色的星空。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还来不及细想,手机震动的声音就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催命符,逼得我不得不按下接听的按钮。

“喂?…”

“鲁西永!你要死啊!”电话那头,是贺央久违的声音。他的口吻简直是气急败坏,要是声音也可以杀人的话,我想他会想要把我千刀万剐。

“打电话给你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不是已经服软了吗,你见过我跟谁吵完架还主动去找人家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天知道在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说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继续吼。

我却紧紧地抿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会被他听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