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哥立刻冲了出去,循着声音来到二楼。

爸爸躺在床上,痛苦地拍着胸口,旁边的护士正在给他打针,他那瘦弱的左手手腕上几乎能看到所有的皮下血管。

“爸爸!”我和二哥同时喊道。

路天光看着我们,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然后便闭上眼睛,似是沉沉睡了过去。

随行的医生和护士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只能死死地盯着二哥的侧脸,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们说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可是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好消息。

他们又交谈了很久,魏梦才走过来搂了搂我的肩膀,说:“我们出去吧,让他休息一会儿,他已经够痛苦了…我只希望他能安静地走。”

我怔怔地看着路天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想起她弥留的那些时光。痛苦,就如同转轮一样,再一次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房间的,我只觉得我也累了,太累了。

我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贺央的电话。

此时上海已是午夜,但他还是很快接了起来,可见还没睡。

“怎么样,”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也许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机票买好了?”

“…没有。”

也许我的声音有些沉闷,或是与平时不同,所以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你怎么了?”

从刚才到现在,我的眼泪一直没有掉下来,可是在听到他这一句“你怎么了”的时候,我却再也无法抑制地掉下眼泪,我再也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

贺央吓坏了,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喊我的名字,我却只是捂着嘴哭。

最后,我哭着对电话那头的他说:“你来好不好,你来这里好不好…”

贺央愣了一秒钟,立刻说:“好!我明天就来!你在哪里?”

八(中)

草草对付过晚餐后,所有人都没有离开餐桌,大家都满怀心事的样子,连一向乐天的子安都紧紧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魏明,你上去看看你爸爸,就算他没醒,你陪在他身边他应该会高兴的。”魏梦说。

二哥点了点头,站起身,往楼上走去。子安立刻跟了上去。

Emilio搂着魏梦的肩膀,吻了她一下,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也离开了。

其实我很怕,我怕他们叫我跟二哥一起去陪爸爸,我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怕我会失控。

可魏梦似乎一点也没有要我上去的意思,而是开始慢慢地清理餐桌,还问我是不是要再吃点别的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在身前,“但是,能给我一杯酒吗?什么都好…”

魏梦看着我的眼睛,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然后点头。

不一会儿,她拿来两只高脚酒杯和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给两只杯底倒了浅浅的一层,递了一只给我。我接过来,仰头一口就喝光了,又把酒杯递还给她。

她一言不发地又倒了一点进去,放在我面前。这一次,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还爱他吗?”我忽然问。

魏梦像是一点也不吃惊,微微一笑,开口道:“爱,有很多种定义。如果你是问我还有没有像爱一个男人、一个丈夫那样去爱他,我的答案是:没有。”

“…”

“可是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像爱一个‘人’那样爱他,我想那是有的。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曾是一家人。”

“你不恨他吗,”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到底是在问谁,“他曾经…伤害过你。”

“我恨过,”魏梦喝了一口红酒,“可是恨一个人,就跟爱一个人一样,也不太好受。”

“…”

“而且,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他给我的伤口已经被治愈了,我不想再恨他,就跟我不会再爱他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魏梦的脸,从她脸上我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但同时,我也看到了因为经历过种种而衍生的淡然与宽容。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觉得她和我的母亲很像,并不是因为她们的长相或个性,而是她们眼里所透露出的东西——在经历过挫折与变迁之后,还能够自信地面对生活的勇气。

“也许他发现自己还爱你,”我动容地说,“如果我就要死了,我想死在我最爱的人身边…”

魏梦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蔼然的微笑:“你不了解他。”

“?”

“如果说,我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我曾经给过他一个完整的家…”她说,“也许后来他更想要的是自由,可是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或者说,在任何人心里——仍然有一种对家庭的眷恋。这是人的本性。”

“…”

“我和路天光,”说到这里,魏梦顿了顿,餐厅那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仿佛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仿佛,她已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的他们,是最最简单最最真实的,“虽然不能一起走到最后,可是,我们还是彼此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想,这就是命运吧。”

她娓娓地说了这番话,在某一瞬间,我心底忽然生出这样一种念头:尽管他们之间有过背叛、伤害、扭曲和痛苦,可是冥冥之中,仍有一种力量牵绊着他们,这种力量,就叫做生命的延续——也就是他们的孩子,路魏明。

“命运…”我反复回味着魏梦的话,我又想起下午二哥对我说的那番话,似乎这一切的一切,除了“命运”二字,再无其他可以解释。

“西永,我知道让你上去呆在路天光身边会让你觉得痛苦,”魏梦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去做些什么,你只要跟随心的指引就可以了。”

说完,魏梦喝完酒杯里的酒,默默地起身继续她刚才没完成的工作。

我坐在餐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我还是决定起身去楼上看看。比起害怕痛苦,我更害怕错过任何我可能会后悔的时刻。

我来到二楼,轻轻敲了敲房门,二哥来开了门,他的眼眶很红,我的心不由地紧了一下。

我走进去,爸爸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双眼,但呼吸声非常重。子安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可借由昏暗的灯光,我分明看到了他脸颊上的两行热泪。随行的医生和护士安静地观察着病床上的动静。

我细细地看了爸爸一眼,只觉得呼吸困难。

我转过身,看着二哥,发现仅仅是一天之内,他的眼神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忽然想起昨晚这个时候,我们在马德里街头的种种,那个时候,他的眼里有一种朝气与暗涌。而现在,他像是完全被痛苦淹没了,他看着我,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寻找借以逃生的浮板。

我知道,他想要我的安慰,他需要我。

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恐惧着,我转过身,情愿看着病床上的病人,也不愿面对他希求的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缓缓地睁开眼睛,□了一下。

二哥从我身后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还有多少时间?”爸爸的口吻竟有些自嘲。

“…不知道。”二哥闭了闭眼睛。

“你妈妈呢?”

“在楼下。”

“…代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二哥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对她说?”

“因为…”爸爸咳了一下,“我对她说,她也未必领情…”

二哥皱起眉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哭。

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像被人掐着脖子,呼吸困难。在我妈妈头七的那天晚上,贺央曾经抱着痛哭的我说:

“人总是要经历这些,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之一,就是好好地送走父母。我们一定会经历,所有人都会经历。”

这是一个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当你真的处在那种痛楚之下,你除了感到一种挫败与悲凉,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

爸爸又抓着二哥说了一些话,我几乎没法集中精神听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又睡了过去,一旁的医生一边给他输液,一边示意我们可以出去了。

二哥跟医生交谈了几句,缓缓放开爸爸的手,他深深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起身拉着我和子安离开。

“回房睡吧,医生说他暂时没事。”空荡的走廊回响着二哥嘶哑的嗓音。

说完,他伸出手臂,像兄长一样搂了搂我们,便推着我们上楼去。

三楼的走廊上一片漆黑,二哥开了灯,打开子安的房门,把他撵进去,重重地揉了揉子安的头,说:“别想太多,好好睡。”

说完,他帮他关上房门。

他站在门口,似是低低地叹了口气,然后回过头来看我。

我想他的心情应该沉重而痛苦的,可他竟在这个时候还能挤出一丝像要鼓舞人的微笑,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

他打开我的房门,帮我开了灯,把我推进去:

“你也是,洗个热水澡,想哭就哭一会儿,但别弄太晚,早点睡觉。”

说完,他转身要走,我脱口叫住他:“二哥!”

“?”他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就像昨晚站在喷泉前面一样。

“你…”

他低下头,笑了笑:“我没事,我也累了,想早点休息。”

他关上门,从我眼前消失。

我就那样怔怔地站着,看着那扇白漆漆的门。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原白,在夜晚的灯光照射下,晕出淡淡的金黄。

我脑海里不停地闪动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可是每当我将要回过神来的时候,出现的,都是二哥在关上房门前,那一抹低低的、带着苦涩的微笑。

我两手扶着太阳穴,转过身往浴室走去。我觉得我没法再想下去,再下去我就要疯了似的…

我走进浴室,打开淋浴龙头,蒸汽很快在狭窄的空间内弥漫开来,我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情愿,这只是一场梦。

午夜时分,我躺在床上,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贺央的电话来了。

“我刚到机场,我会乘最早的一般飞机去马德里。”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真的会立刻飞过来。

“你…”我非常错愕,不停地眨着眼睛,语无伦次,“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

“要什么行李,带上护照和钱就行了。”他不耐烦。

“那…那…签证呢?你有签证?”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脑袋竟异常冷静。

电话那头的他叹了口气,坦白道:“在你出发的第二个礼拜,我就去办好了签证。”

“…”我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跟你多说了,你把地址发给我,快的话我再过十几二十个小时就能到了。”

“…哦。”

黑暗中,我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然后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

窗外有鸟叫,有蝉鸣,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平淡又普通的仲夏夜,可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的心里、这所房子里所有的人心里,恐怕都无法平静。

我坐在漆黑一片之中,静静地听着窗外的一切,与其说我是在听鸟叫和蝉鸣,还不如说,我是在倾听黑夜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掀开薄被,赤着脚走到门口,打开房门,走廊的灯已经关了,可我的眼睛似乎适应了黑暗。我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摸到二哥的房门前,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两下。

敲门声非常得轻,可是我知道,他应该听得到。

但他没有回答,门内一片静悄悄的。

我握着门把手,转了一圈,轻轻地打开房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走进去,反手关上门。不出所料的,我看到了二哥。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里,一动不动。

他在哭。

他就那样坐着,安静地哭。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我隔着一堵墙,也知道他在哭。

月光照在他脸上,阴影有深有浅,就如同博物馆中的雕像。

我看着他,他看着窗外。

忽然,他回过头看着我,尽管月光很淡很淡,淡到几乎只能照出他的轮廓,可我还是看到了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颊上流淌着的泪水,在一片静默中,这两行泪水就像是冰泉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我走到他面前,蹲□,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渐渐的,他终于拧起眉头,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我伸手捧着他的脸,试图用拇指抹去他脸颊上不断涌出的泪水,但却怎么也抹不完。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的脖颈之间有一片湿湿的凉意,我知道,那是他的泪水。

我很想叫他哭出声来,可我又跟他一样,怕这哭泣的声音会吵醒其他同样痛苦的人们。

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无助,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这个即使悲痛万分也要挤出一丝笑容安慰我们的人,好像终于肯在黑夜中表露他真实的一面:那些坚强伪装下的脆弱。

此时此刻,我忽然明白当初贺央抱着痛哭流涕的我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那个时候他早已经历过丧母之痛,所以他是怀着无奈、包容、怜悯的心来看待我,一如现在的我,轻轻拍着二哥宽阔的背脊。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会让他好过一些,可我知道,这种痛楚也许只有依靠时间来抚平。

“我…我以为…”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像一个伤心至极的大男孩。

我轻拍着他,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竟然…竟然病得这么重…我一直以为…”二哥断断续续,几乎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抚着他的发丝,轻声安慰:“嘘…别说话。没有人怪你,这不能怪你。”

忽然间,我发现自己竟异常地冷静,仿佛我是一个局外人,能看清楚这个家庭中每一个人心中最隐秘的爱与痛。

“我们的关系其实很糟糕,非常糟糕,我根本不太跟他讲话。”

“…”我有点惊讶,我只是觉得这对父子没有太多交流,没想到平静的表面之下也蕴藏着这么多隔阂。

“可…他是我爸爸…”二哥哭着说,“他是我爸爸…”

我抱着他,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我知道他的五官一定是深深地拧在一起。一瞬间,我的心也像是拧在了一起。我痛苦于路天光的重病,也心疼于路魏明的悲恸。

我惟有紧紧地搂着他,抚慰他:“还记得下午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叫我相信命运。现在我要把这句话还给你,我要你也相信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