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几乎要抱在一起,而且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我连忙收拾细软,落荒而逃。

等到走出摩天大楼,走到大街上,冬日寒冷的风刮在我脸上隐隐作痛时,我才有一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这就是我那位…口口声声教导我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的编辑大人吗?

生活…有的时候真的叫人失望。

“在想什么?”贺央一边嚼着肉串一边问我。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我今天下午的遭遇。

“你最近都很少笑。”他看着我说。

“真的吗?苦笑算不算?”

贺央扯了扯嘴角:“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女人。”

“?”

“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我翻了个白眼:“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贺央瞪了我一眼,继续吃他的肉串。

从出版公司出来,我就直接去了银行等贺央。好像每次心情烦躁的时候,我都很想看到他,他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很能够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吃完烧烤,我们这两个百无聊赖的人又结伴去看了一场电影,这电影应该很搞笑,因为周围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可我,就是没法像他们那样开怀地大笑。

看完电影贺央开车送我回去,我要下车的时候,他忽然说:

“西永,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事能让你快乐点?”

我垂下眼睛,有点不敢看他,因为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答不出。

他见我不说话,只好苦笑地摸了摸我的头,叫我快上去。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而是熟练地走到厨房,往电水壶里灌了点水,打开电源,怔怔地站在一边,等水开。

这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过程。我却有点享受这黑夜中的静静等待。

等水开了,我把热水全部倒进保暖壶,回到房间打开空调,去浴室洗了一个畅快的热水澡,然后吹干头发,坐在书桌前,用保暖壶里的热水冲一杯咖啡。

属于我的夜晚,就此开始。

我打开电脑,把稿件调出来,开始工作。经过了这乱糟糟的一天之后,我的心情竟然异常平静。短短的三个小时里面,我几乎完成了之前三个月所做的事。无论如何,今天下午梁见飞跟我说不要让情绪影响了工作的时候,我是真心希望我能努力做到这一点的。

以前我总是很愿意接受同声传译的工作,因为那样赚钱更多且快。但这半年以来,我只完成了两件工作,现在手上的是第三件,都是英文图书的翻译。因为,我似乎很少能静下心来做点事情,我怕自己无法胜任,所以干脆不做。

电脑屏幕下方忽然弹出一条提示:你有一封来自子安的电子邮件。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提示,迟疑了一下,鼠标箭头还是移了上去。

是子安的来信,只有简短的几句——

姐姐:

最近好吗?

我过农历新年的时候会回国呢,奶奶的身体不是太好,我想回来看看她。到时候可以来找你吗?

想你的,

子安。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回复道:

子安:

很欢迎你来。到时候带你去看外滩夜景和吃小笼包。不过你最好提前告诉我具体日期,我好作安排。

西永。

发完邮件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坐在书桌前,怔怔地盯着屏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似的。可是等了好久,等不到子安的回复,我却也一点都不恼。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半夜两点了,我关上电脑,上床睡觉。

其实我一点也不困,只是觉得,我该睡觉了。我在书架上找了一本哲学书,期待它能让我睡着,可是看着看着,那些艰涩的文字没有尽到我脑海里,这半年来的种种,却一一浮现。

马德里的那一夜,我跟贺央凌晨去了机场之后,买到了两张早上八点飞北京的机票,然后从北京转机,当天晚上就回到了上海。

六天之后,我收到了子安的消息,路天光去世了。

收到这条短信之后,我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我走进浴室,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热水淋在我脸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流了多少眼泪。

即使他欺骗了我,我却没法恨他。

这也许是路天光的个人魅力,又或者是我愚蠢,总之,我不恨他。

贺央知道以后,神色有些凝重地看着我,我却微微一笑,说:“我再也不想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了,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哪里,既然他已经缺席了这么多年,就说明他在我的生命中,根本不重要。”

贺央看着我,眼里有惊讶,也有失落。

子安问我要了邮箱之后,我们陆续有些通信。他说路天光就葬在了红土城鲁西永的公墓里,说“爸爸”临走之前,还叫他再跟我说抱歉。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再回鲁西永。虽然至今我都无法知道那座红土城究竟与我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可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却把我和那座城紧紧地连系在一起。如果我再去那里的话,我会去路天光的墓前,给他献上一束花。即使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他也曾在我的生命里,充当过“父亲”的角色。

夜已经很深了,我合上书,关了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又开始做梦,梦里也是一片漆黑。黑暗中,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

“西永,西永。”

我转过身,却无法看到他的样子…

九(中)

一周之后,我再一次坐在梁见飞办公桌的对面,等待她对我的“审判”。

“什么时候可以出正式稿?”她没有看我,而是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稿件。

我有些烦躁地翻了翻她桌上的台历:“嗯…过年之前怎么样,两个星期。”

“我给你一个星期。”她头也不抬地发布最终决定。

“…”

“对了,”她放下手里的稿件,抬起头来看着我,“下周我们要办一个展览,主要是宣传近期出的一系列画册,需要一个翻译,你有空吗?”

我耸了耸肩:“你刚才还说要我一周内把完稿给你,那我根本没时间接其他活。”

梁见飞抬了抬眉毛:“很简单的翻译,只是陪几个老外做做采访而已,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准备。价钱方面,虽然不高,但是也不差。”

我还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好吧,十天。”她无奈地妥协。

她把手里的稿子交还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抽回稿子,说:“前提是,你得接这个活。”

我得逞地微微一笑:“能现场结清吗?”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警告我不要太过分。

“就快过年了,”我一脸无辜,“你就不能让我过个好年吗?”

梁见飞想了想,说:“你如果十天内能把完稿给我,我可以答应你两笔钱都能年前到你账上。”

我高兴地猛点头。

“喂,”临走的时候,梁见飞叫住我,递给我一个精美的纸袋,“这个给你。”

“这么客气干嘛,”我笑着伸手接过来,“大家这么熟了过年还送什么礼啊…”

梁见飞冷笑一下:“礼你个鬼!是这次展览宣传的画册,给你做背景参考的,你稍微有点敬业精神好吗。”

我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别弄坏了,回头记得还给我。”她还不忘叮嘱。

“…”

回到家,我又开始了苦闷的翻译生活。这是我第一次不跟老妈一起过年,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得疼。所以我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可是我明白,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我必须学着面对生活。

子安前几天把他的机票信息发给了我,我没想到他真的要来,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就是了。他在邮件里说,他会先回老家看奶奶,然后又再跟我联络。我把我的地址发给他,然后又写了几句类似于热烈欢迎之类的客套话。

八点多的时候,贺央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干什么。我们差不多也有一周没有联络,年前所有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工作。

“正打算煮碗面吃。”我说。

贺央叹了口气:“那我要来找你把,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就想吃面。”

“那好吧,”他好像从来不勉强我,“我不管你了。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挂上电话,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实在没法再写稿了,于是先去煮面。

贺央比他自己预计的时间来得要早,我面才刚煮好,他就来了。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就着茶几吃晚饭,我的是一速冻猪软骨拉面加一根鱼肠,他的则是两个汉堡加杯可乐。

“我怎么觉得…”我眯起眼睛看着茶几上的食物,“我一个人吃的时候倒还好,现在两个人吃反而有一种很心酸很心酸的感觉。”

“会吗…”贺央一边大口嚼着汉堡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我叹了口气,开始吃我的面。

“对了,”贺央说,“你年夜饭打算去哪里吃?”

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咬在嘴里的猪软骨慢慢滑进汤里:“嗯…我还没想好…”

“?”

“我本想跟外公外婆一起过的,但前两天我外公打电话来说,老人院大年三十集体吃年夜饭,还有表演和抽奖什么的,问我要不要去。”

“你怎么回答?”

“我不想去,”我死命地抓了抓头发,心情烦躁不堪。

“要不要来我家?”

“你家?”我扯了扯嘴角。

“我也很无聊的,”他大倒苦水,“我跟我爸基本上没什么话可说,两个闷葫芦一起吃饭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你是闷葫芦?”我真想一掌拍死他。

“在家是。”他做了个调皮的表情。

我想了想,摇头:“算了,还是不要了,你爸很严肃的,我很怕他。”

贺央立刻装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你就当来陪陪我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以去,求你了。”

“不要…”我硬起心肠拒绝。

“你怎么这样,”他开始耍无赖,“你有困难的时候,我不惜冒着被辞退的风险,硬是请假飞到千里之外去陪你呢!”

“…”

“你到我家来吃顿饭又不会死。”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贺央那张央求的脸孔,最后无奈点头。

“乖,”他高兴地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会给你压岁钱的…”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吃我的面。

贺央看着我笑,然后,又像想到什么似地问:“你最近…还好吧?”

“你指哪方面?”我嘴上叼着面条。

“心情。”

“还好吧。”

“真的吗?”他好像有点怀疑。

我把碗里剩下的面一股脑儿吃完,舔了舔嘴,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央把身子往后仰,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我说:“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点。”

我开始收拾面前的碗筷,一直没看他。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问过自己好多遍。可是思考得越多,想得越深,就发现自己并不快乐。快乐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东西,不一定要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很多时候,心里空无一物,已经是一种快乐。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看着贺央,坦然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他也看着我,带着微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忽然冷静地问:“贺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手指定住了,整个人僵硬地怔在那里,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轻打了一下我的脑袋,脱口而出:“放屁!”

我微微一笑:“那你就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吧,别老来管我的闲事。”

“有人关心你不好吗?”他皱起眉头。

“那要看是一种怎样的关心。”我直直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哼!

我决定还是放过他,于是去厨房洗碗。

等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贺央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他的大衣外套盖在他身上。

我坐在长绒地毯上,赫然发现刚才被我放在茶几上当垫子的竟是梁见飞给我的画册,如今封面上有一个丑陋的圆形印渍,似乎已经没办法挽救了。

我拿起画册,颓然看着封面,想象着当把它还给梁见飞时,她会如何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