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算了,不想了。我随手翻起来。很多时候,我们没办法掌控生活,就只能听天由命。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翻开的页面上,是路天光的画。

这三个字就像一道魔咒,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恨他,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恨,但这种恨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遗憾。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仲夏夜的晚上承认说是我的父亲,又在同样的某个夜晚告诉我他不是。

当我刚从他嘴里得知真相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在耍我,可是等我回来,经过了这半年,我想他并不是抱着这种想法才认我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画册上的油画,是一片赭色的红。那是鲁西永的红。路天光笔下的鲁西永,既有一种火的热情,又有雾一般的神秘。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如今又是怎样的景象?

我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合上画册,用力往贺央头上拍去:

“你该回去了。”

周一上午,我准时来到画展现场。梁见飞把我介绍给几个艺术家模样的西班牙老头。听他们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英语,刹那间,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身在马德里的日子,那些绿树成荫的街道,白色的房子,三岔路口的喷泉…

我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这寒冷的冬天简直就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竟如此怀念那段日子…还有,还有那个,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男人!

他在哪里?在马德里,还是巴塞罗那?

他在做什么?在那座教堂的地下室,整日与白色的模型为伍吗?

他还会不会半夜在漆黑的房间里默默流泪,或是还在为没有跟爸爸好好相处而遗憾?他是不是依然会用深邃又坦然的眼神看着别人?他很累的时候会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他还开着那辆白色的节油车?他卧室的那个相框还没有被扶起吗?他有没有跟那金发女孩再见面?他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还是那么好看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我?

我站在会场中央,被一片嘈杂包围着。白色的墙,一副副浓墨重彩的画,移动的人群,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可我却对这一切的一切,浑然不觉。我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压抑住自己内心忽然涌起的狂潮——如果我没有这么做的话,只怕立刻就会崩溃…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身,有那么一霎那,我内心似乎有一种期盼与渴望,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西永,”梁见飞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担忧,“你没事吧。”

我张了张嘴,平复下心情,说:“没事。”

“有记者想做下访问,我们去那边的休息区好吗?”

我尽量不露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微笑:“好,没问题。”

这一天我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关上门,看着一室的寂静,我忽然有点想哭。

但奇怪的是,我又哭不出来。

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电话,号码很陌生。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个电话。

“姐姐?”电话接通的瞬间,子安亲切的声音传来。

“啊,是你啊。”我愣了一下,继续开手里的易拉罐。

“我到奶奶家了呢。”

“是吗,”回到卧室,钻进被窝,“这几天应该很冷。”

“简直冷死啦!”

我听到他那夸张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奶奶说,要过完年啦。”

“好啊,你来得话,打给我吧。”

“嗯!…”电话那头的他,似乎还有话要跟我说。

“?”我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将要得知考试成绩的孩子。

“姐姐…”

“嗯?”

“你…你不要再恨我二伯跟二哥了好不好?”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无从回答。

“他们都是好人。”子安急着辩解。

“…我知道。”我抓了抓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

“我二伯可能会开玩笑也会恶作剧,但是…但是他真的不坏!还有二哥,二哥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子安,”我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就算他们是天大的好人,他们还是伤害过我。”

“…”大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姐姐。”

“这跟你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跟我道歉。”

“哦…”

我吁了一口气,想把话题转开:“子安,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啦。”

“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

“还有一年吧。”

“有没有想过毕业了要做什么工作?”

电话那头的他,却忽然不想再敷衍我了:“你不问问二哥的近况吗?”

“我…”

我想问的。可是,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不是一句两句,也不是几个问题而已。

“他还好啦,”子安自说自话起来,“二伯的事情安顿好之后,他就回巴塞罗那了,还是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上班,没什么变化。”

“是吗,”我在心里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应该…没那么难过了吧。”

“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从子安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让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再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自控力超强的人。”他又说。

我苦笑,拿起手边刚开的汽水罐头,仰头喝起来:“也许吧…”

“姐姐,二哥是不是喜欢你?”

“噗!”可

乐喷在我新换的奶白色床罩上,让我抓狂。

“子安…你…”我顾不得一身狼狈,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让人坐立不安的话题,“你不要乱说!二哥跟我…我们怎么可能…”

我心急火燎,又百口莫辩,最后只得撒泼地吼他:“你知道个屁啊…”

“嗯,你们两个到底怎样,我是不太清楚啦。”电话那头的他,却忽然变得淡定起来。

“…”

“我只知道,在马德里的那个傍晚,二哥回来看到你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脸都绿了。”

九(下)

“我…我…”我愣了半天,硬是答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子安轻笑了一下:“当时我只是觉得二哥看上去很奇怪,也没想那么多,后来我才知道…”

“后来?”我敏感地皱起眉头。

“姐姐,”子安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

他踌躇了一下,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其实,二伯有留话给你…”

“我?”

“嗯,”他说,“是二伯拜托我录的。二伯走了以后,我给二哥听了,二哥让我…不要给你。”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又有些生气。

子安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就录在我的手机里。”

“…”

“我…我觉得既然是二伯给你的留言,你应该有权收到。我等下发送到你的邮箱,可是,你能先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别恨二伯,也别恨二哥。”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答应你,可是我也不想恨他们。”

子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会发给你。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叫你‘姐姐’吧?”

我笑起来:“当然。”

挂上电话,我有些坐立难安。我不知道路天光到底留了话什么给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路魏明最后没有把这留言交给我。

路魏明…路魏明…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

过了一会儿,我的电子邮箱显示收到一封子安的来信,我把鼠标移到音频附件上,迟疑着,没有点下去,因为冥冥之中,我像是有一种预感,或许我将要打开的,是一个潘多拉之盒。

可我,还是点了下去。

喇叭里传来一点点杂音,然后是路天光那病榻上虚弱的声音:

“西永…鲁西永。我想我还是可以叫你西永的吧,尽管你不是我的女儿…”

一瞬间,我觉得我情绪竟要失控,于是连忙用手紧紧地捂着嘴。

“我很抱歉,对你说了那样一个谎话。我说过,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第一次看到你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把我当做你的父亲。我…我其实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魏明出生的时候,我刚在国内画坛崭露头角,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小生命来到我的生活当中,他是我儿子,是我的血脉。但没过多久,这种喜悦渐渐变成了折磨。

“当时魏明的妈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生下他三个月之后,她就回学校去教课了。我是自由职业者,每天呆在家里画画,做一些编译的工作,所以带孩子的责任就落在我头上。我带了他大约一年,然后我发现,我没法再跟这个婴儿多呆一分钟,我每天除了不停地哄他、喂他,再也做不了别的事,当时的我觉得,我快要被这个婴儿毁了…

“放到今天来看,也许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成熟,或者说,非常自私。我的情绪变得很糟,敏感且神经质,但我又无处排解,有时候我一下午对着这个哭闹不止的婴儿,连我都要哭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一个机会,可以去法国留学,我争取到了奖学金,我意识到,那是我能够摆脱这种让我发狂的生活的唯一办法…所以我毅然就去了。”

音频放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路天光一阵猛烈的咳嗽,听得我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然后,”他继续道,“经过了十几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成功了,我成了名人,我的画可以卖大价钱,我买得起别墅、名车、以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大多数人都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我…我变成了我想要变成的人,我很满足…

“我再一次开始认识和了解我儿子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他不再是那个在襁褓中嘶喊不停的婴儿,他有点沉默寡言。他比我更高、更魁梧,他长得更像他妈妈。有时候我觉得他脸上的神情跟我很相似,但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然后,关于这个孩子的种种,又都涌回我的脑海中。我开始变得有点在意他,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我希望我能有多一点时间增进彼此的了解,但他除了节日给我打一通问候电话外,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我跟他妈妈分开之后,我提出资助他读书,但被他妈妈拒绝了,我想要给他们一笔钱,我希望他们过得好一点。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我以为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的‘家庭’这两个字,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当我有妻儿有家庭的时候,我想要的是成功。可等我成功了,我又想要更圆满。可是人生…常常充满遗憾,你只能得到一样上天赐予你的礼物。我选了其中的一个,就势必要失去其他的礼物。

“所以,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非常糟糕。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面,我努力试着改变我们的父子关系,可是我在这方面似乎不太成功。但是,尽管如此,我想我还是了解他的,毕竟——我想说毕竟,我是他的父亲。可能我在他的生命中缺席了一段时间,但我是他的父亲,他是我的儿子,我们之间,有永远割不断的连系。”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西永啊,对不起,我骗了你…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呵,也许是我恶作剧的本性作怪,也许是我一时之间头脑发热…但其实,当那天下午,魏明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他好像有点喜欢你。”

听到这里,我几乎要失声尖叫起来。

录音中的路天光又开始咳嗽,咳得比之前更厉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听上去他似乎喝了一口水,才继续说道:

“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因为我是他父亲。我这个儿子,怎么说呢…看上去的确有点冷淡,他不像他妈妈那么开朗,也不像我这么能言善辩。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像谁。可是,作为父亲,他对另一个人,是喜欢还是讨厌,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后来听子安说,你们在来的路上就认识了,我就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所以,西永…当你问我是不是认识你妈妈的时候,我临时起意,就对你撒了那样一个谎,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冲动:我想留住你,这样也许你跟魏明会有更多接触的机会。

“但其实,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因为当我看到魏明知道这件事后错愕又无奈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西永啊,我现在恳请你原谅我,我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恳请你原谅我,因为在你们相认的那段短暂的日子里,我从你身上体会到了一种…快乐,作为父亲的快乐。这一点,我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

笔记本电脑的喇叭里依旧传来一个虚弱、苍白、却侃侃而谈的声音,那是路天光的声音:

“西永,每次你用那种恳切的眼神望着我的时候,我真是既高兴又愧疚。高兴的是,我第一次有了一种作为父亲的骄傲和自豪;愧疚的是,其实我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关爱。事实上,一年之前,我就知道我得了癌症,虽然扩散得不算很快,可医生跟我说,治愈的几率并不高。对于这个病,我一直很坦然,因为我相信听天由命。如果说我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话,我想,那就是魏明和他的妈妈…”

说到这里,路天光似乎哽咽了。停顿了好久,他继续道:

“人,往往是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当我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曾经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出现,现在即使我可以给他们很多东西,却都不是他们想要的。西永啊,原谅我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今天早上醒来,他们就告诉我说,你走了…我知道,我骗你,其实也伤害到了你。子安说,你昨晚跟魏明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他今早来看我,眼睛通红,样子也很憔悴。我知道,他担心我,他看到我生病很难过,但其实…我心里比他更难受…”

路天光沙哑的声音,在午夜时分,回荡于我的脑海中:

“所以西永,如果你真的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请你不要怪魏明,他是无辜的…你知道吗,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够遇见你,你能当我的女儿,我很高兴。我跟儿子之间没法弥补的,似乎都已经在你身上得到了弥补,就好像,我终于得到了救赎…还有,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你的亲生父亲知道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也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自豪和骄傲的。对不起,西永。谢谢你,西永…”

录音结束。

我蜷着腿,缩在被窝里,听完这段冗长的录音,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此时此刻,我很难说清楚我对路天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的确恨他骗我,可是,就像他说的,在我以为自己是他女儿的那段短暂的时光里,我也从他身上,体会到了一种快乐——血浓于水的快乐。就像是,生命终于完整了。

如今他已经往生,我血液中最后的那点恨,似乎也随之而去。尽管每每想起他告诉我真像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抽痛,但这种痛,跟他的逝去相比,似乎又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关上灯,躺下,在一片黑暗中,我发现自己竟又开始想念那段“疯狂”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闭上眼睛,盘旋在我脑海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年三十的那天上午,我终于收到了梁见飞承诺过的两笔稿费,这对于心情一直不太好的我来说,或许也能算是一种安慰。

答应了贺央晚上一起吃饭,于是中午我早早就起床,洗了澡,又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穿上新买的衣服,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礼物,就直奔他家。

应门的是贺叔叔,他看到我,稍稍地愣了愣神,然后立刻把我迎了进去。

贺央似乎是刚起床,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又钻进浴室。等他洗完澡出来,贺叔说可以开始摆桌子吃饭了。

贺央一边放筷子一边瞪我,大概意思是叫我去帮忙,我装作没看见,继续赖在沙发上看电视。爆竹声响起的时候,贺叔终于宣布开吃。

我不得不说,这顿饭实在吃得…有点闷。贺叔本来就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贺央别看他在我面前总是嘻嘻哈哈的,在家里,在他老爸面前,他却老实得像一只小白兔,再加上不太懂得活跃气氛的我,这样的三人组合——实在很闷!

可是,我又吃得好安心。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爆竹那样噼里啪啦地响着,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吃着吃着,我忽然笑起来。

也许我笑得实在不合时宜,连贺叔都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就更别说贺央了。

“没什么,”我笑着摆摆手,“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一年过年,我来你家拜年,你爸妈给了我一个红包,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知道红包有什么用,结果被你这机灵鬼用一根棒棒糖骗走了。其实那红包里的钱,够买几百根棒棒糖呢!”

“有吗…”贺央皱起眉,一副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的样子。

“当然有,”我瞪他,“后来没多久就被你爸妈发现了,结果你被狠狠揍了一顿,还被你妈领着上门来跟我赔礼道歉。当时你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恶心。”

“去你的,才没这回事!”他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