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问你爸。”

贺叔夹起一片熏鱼,塞进嘴里,然后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怎么可能!”贺央简直要拍案而起。

“你忘了吗,”贺叔继续淡定地说,“还罚你一个月不许吃肉。”

“啊…”他一下子就偃旗息鼓,“这…好像真的有。但是,是为了这件事吗?”

“嗯。”贺叔给了他一个鼻音。

“但,怎么会呢?”他还是一脸不敢置信,“我这么机灵,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你是很机灵,”贺叔不紧不慢地说,“把压岁钱从红包里拿出来藏在床单下面。”

“…”

“但你又很大方地把红包丢在家里的废纸篓里。我跟你妈有个习惯,就是送人红包都会写对方的名字和几句贺词,所以你妈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废纸篓里出现了我们给西永的红包——只要智商在八十以上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央瞪大眼睛看着他老爸,真正地无话可说。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贺央这小子出丑真的很让人开心。

直到这一刻,我才慢慢感受到了过年的气氛。

小的时候,只觉得过年是一个节日,有好吃的东西,有新衣服,有各种庆祝活动。长大后,这些我曾经最在意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变得毫不重要。然后,我渐渐明白,新年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一种期待。无论在过去的一年里你过得好还是不好,对于以后的日子,都

有一种盈盈之情。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桌菜,吞咽之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西永,”年夜饭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央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我,“你不是一直问我,到底我有什么话要告诉你吗…”

“贺央,”贺叔说话的语气从来不太严厉,却自有他的威严在,“好好吃饭。”

贺央皱起眉头,看着他老爸,似乎有点生气:“爸,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但有些事还轮不到你来决定。”贺叔也放下筷子,皱起眉瞪着他。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你工作上那套搬到家里来?这里是家,不是法院!”

“贺央!”

“不要跟我说什么权利不权利,也不要跟我讲你那些狗屁道理。你可以说这件事跟我无关,但我是你儿子!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

我很少看到贺央这么认真,这么坚持地跟他老爸讲话。我也很少看到贺叔的脸上流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就在他们快要动手打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出面打圆场:

“那个,我看…还是先吃饭吧。”

贺央瞪我:“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贺央!”贺叔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开玩笑的!”他不知是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这样跟他老爸讲话,连我都为他捏把冷汗。

贺央一把抓住我,要把我拉起来。贺叔却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起身。

一边是猛拉,一边是强按,我怀疑要是这两人会点功夫的话,是不是就要生生地把我撕了。

“如果,”一直没出声的我,皱了皱眉,平静地说,“你是想跟我说,你是我哥哥…这件事的话,我已经猜到了。”

我话一出口,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就像被下了咒语一样,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垂下眼睛,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贺家国:

“我猜得对吗?”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隔着玻璃望去,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烟花之中。她是如此繁华,却又如此脆弱。

就像人生,有时候无坚不摧,有时候,却又不堪一击。

十(上)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去什么狗屁的出版社上班!”我愤怒得简直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我叫嚣完之后,猛地甩上门,想把自己跟这个让人窒息的世界隔离开来。

妈妈推门进来,看着我,冷冷地说:“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我觉得跟她完全没法沟通,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觉得她是对的,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你成人了,大学毕业了,你要真正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了。我不希望你走错任何一步。”

“我走错了又怎样,”我不耐烦地瞪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吧。”

“你…”老妈明显也有点生气,但她的情商一向很高,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于是她转身走了出去。

“就算走错了也没关系,”我叫住她,“你不也走错了吗,生了我这个野种,但你活得还是很好啊——”

“啪!”

我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倒不是因为她甩了我一巴掌,而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是那么得坚毅,让我忽然有点害怕。

“不许说自己是野种!”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可能我很后悔自己有过那么一段不清醒的日子,但是…”

跟我从她眼里看到的那种盛怒相比,脸颊上的火辣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了你。”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轻轻地带上了门,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就像…刚才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收回思绪,发现此时此刻,我正坐在贺央家书房的窗台前,看着窗外夜空中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火光。当我最接近答案的时候,我却觉得,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对不起。”贺家国的声音,有些苍白。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坐在窗台前的书桌上,双手插袋看着他。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想这也许是他对儿子、对我,表明的一种态度:他不想隐瞒。

可是贺央显然并不领情,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洗碗,像是对这书房里的对话丝毫没有一点兴趣。

“你…怎么知道的?”贺家国也细细地看着我,像是从没见过我一般。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一直觉得贺央有事瞒着我,而且他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明…我想他要么是爱上我了,要么就是,知道了点什么。”

“…”贺家国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说真的,他这个样子…让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老妈。

“他邀我来吃年夜饭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爱上我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于是我忽然明白了。”我起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跟法律有关的书,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书的主人是一个严谨又十分有条理的人。

“我们关系是一向不错,但他还不至于对我这么好,”我接着说,“我出门在外,他会每天打电话给我,我一通电话,他就千里迢迢请了假赶过来…这小子要不是爱上我了,就是心里有鬼,觉得欠了我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贺家国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尽管有点苦涩,但那丝笑意,是因为贺央。

我转过身看着他,忽然严肃起来:“为什么是你?”

根据我迄今为止对他的印象,实在想不出,他和我老妈,他们,会有什么理由…这个样子…

贺家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人性,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我跟你妈妈,在这一点上,都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反思。”

我皱了皱眉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们错了。”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既不是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也全然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很奇怪,自始至终,他都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在跟我说话。好像这些话,他早已在心中说过许多遍,好像这个场景,他早已预演过许多次。

“为什么我妈临死之前会说我爸爸在鲁西永?”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听到这里,贺家国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眼里也许有一些别人很难察觉的东西。可那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也说不清。

“1984年的某一天,我曾经,或者说我们曾经…差一点就改变了一切。”

“…”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妈妈,约好抛开这里的一切,去法国,找一个小镇,住下来,在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在鲁西永?”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讨厌自己的名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名字,承载着生命中最沉重的东西…

“那个时候贺央几岁?”我冷静地问。

“…一岁。”

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为什么后来没有去?”

他眼中闪过一种我无法捉摸的笑意:“没有为什么。”

“?”

“我们买了机票,约好那天晚上一起坐飞机走…但最后,我们都没去机场。”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能在最后…”他说,“我们的理性都战胜了感性。”

“你们分手了?”

贺家国抬起头来看着我:“对,分手了。”

“你知道我妈妈有了我吗?”

他坦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赞成她生下你。”

这一刻,我的眼睛,终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以为我可以坚强地面对他所说的一切,可是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人性是复杂的,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他看着我,眉头深深地皱着,“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你现在就想听事实不是吗。”

“对…”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吸了吸鼻子。

“西永…”他走过来,似乎要伸出手臂。

“不用。”我伸出手,挡在面前。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拒绝靠近的动作,任谁都不得不止步。

我拼命地抑制住就要夺眶的泪水,那真的很难,但最后我还是做到了:“那等你知道了,为什么没阻止她生我?”

“那个时候你已经快要出生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说谎,“你应该知道你妈是个怎样的人,她决定的事,没人能够阻止…”

听他这样说,我竟然破涕为笑。是啊,我老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只是笑意过后,反而是一种更加悲伤的心情。

“所以,”我说,“这些年来,你们就心安理得地活着,觉得你们谁也没伤害吗?”

贺家国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就跟那一次,老妈赏我巴掌时,一模一样:

“西永,不管你信不信…我活得并不轻松。”

我把头别过去,没有去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贺央的妈妈会原谅你们,也不代表贺央会原谅你们,也不代表我会原谅你们!”

他后退了一步,样子有些颓然:“对…你说得对。”

我看着他,却想到了我的妈妈。

我不禁想,在她弥留之际,在她对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也许那个时候,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当她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在鲁西永的时候,她记起的,是否只是那个关于“鲁西永”的约定,那个谁也没有去实践的约定?

“西永,”贺家国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记恨你妈妈。”

“?”我抬头看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你妈妈为了抚养你,付出了很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眼神里有一种旁人看不真切的东西:“她曾经对我说过,你就是她的生命。”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天地之间,早已被烟火填满,而这不大不小的书房内,却静谧得仿佛真空一般。我靠在书架上,借着昏黄的灯光,远远地看着贺家国眼角的皱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

这天晚上,我在贺家留到十二点才回去。贺央拿起外套,跟他爸说了句“我送她回去”,便跟着我出了门。

走到楼下,地面上是一片狼藉,空气中仍旧硝烟弥漫,像是刚经过惨烈斗争的战场。

“我自己开了车,你不用送我。”此时此刻,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贺央。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送你回去。”他坚持。

好吧,我知道,他其实是想找我谈谈,躲得了一时又怎能躲得了一世?于是我点了点头,拿出车钥匙交给他。

贺央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

我也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在硝烟弥漫中前行。

其实他家离我家并不算太远,当中只是隔了一条黄浦江而已。车子驶出住宅区,街上几乎连一部车也没有,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躺在家里看电视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拐弯的时候,贺央忽然问。

我被他问得不由一怔…然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竟很想跟他敞开心怀地聊聊。

“我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劲。”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又转回去看路。

我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妈去世之后——”

说到这里,我自己忽然一惊,我干什么好死不死要提到他妈妈,在这件事里面…最无辜最受伤的应该是她才对。

贺央看我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地一笑:“没事,继续。”

我定了定心,继续道:“你妈妈…去世之后,有段时间你老躲着我——与其说躲,还不如说,你不愿意理我。”

“嗯…”看他的表情,应该也是在回忆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好像…忽然很讨厌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车子驶上大桥,我一转头,就能看到倒映着霓虹灯光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