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可是后来有一天,你忽然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可是我总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复杂。”

贺央一边开着车子,一边皱起眉头:“女人真可怕…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能知道这些?”

我翻了个白眼,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哼”的声音,算是肯定。

“所以你怀疑我爱上你了?”他咧了咧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有一点。”我大方地点头,“直到有一天晚上,有人跟我说了一些话…”

我看着江面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脑海中响起的,是子安的声音:我只知道,我二哥看到你跟那个男的抱在一起,脸都绿了…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我必须要强迫自己,才能不去想那张曾经离我很近、此时却分外遥远的那张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澈的眼神,温柔的笑容…

“什么话?”

贺央的声音,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没什么。那些话只是…让我忽然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我,要是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会生气也会担心…但你不会吃醋。你只是担心我的安全,担心我受到伤害,你对我没有半点占有欲。”

“呃…”贺央又咧了咧嘴,“你能不能别把我说得像个变态似的。”

“然后我就想,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关心,又不是想泡她,那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家人,要么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你会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当然非要找的话应该还是找得出来的——所以结论就是…你把我当家人。”

“…”

“这样一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你从一开始就对路天光父子那么嫌恶,又怀疑他们是不是想害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爸是谁。我想你原本只是觉得我出去散散心也好,谁知道在那鬼地方竟然真的有人跳出来说是我亲生父亲,这个时候你开始坐不住了,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恨不得开个摄像头在我头顶一天二十四小时探照,我一通电话打过来,你就买了机票来马德里…所有的一切,都能说通了。”

贺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了一下:“说你不是老爸的女儿恐怕都很难讲得通,别看你平时傻傻的,关键时候逻辑思维简直神得像鬼一样…“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我也咧开嘴,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认

真地开车。

“那,”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

贺央敛起笑意,淡淡地答道:“我妈告诉我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关于这件事,虽然我也是无辜的,但是每次只要一想到贺央的妈妈,我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西永,”他忽然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几下,“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妈,这跟你没关系。”

“…”

“其实说到底,这跟我也没多大关系,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我转过头,看着贺央的侧脸,他的侧脸跟贺家国很像。我笑了笑,但我想他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我不只是在安慰你,”他却说,“西永,这件事,我知道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

“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恨你,真的非常恨你。”

十(中)

我苦笑了一下:“要是换成我,我想我也会恨的。”

我还想说点什么,车子却忽然加速进入了引桥,整个引桥就是一个个叠在一起的大圆盘,一直不断地旋转而下,我的身体随着地心引力倾斜着,仿佛心也跟着甩了出去。

“我妈住院之后告诉我的,”贺央忽然开口,“我想那个时候,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我除了沉默地聆听,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问我爸,你是不是他的女儿,我爸想了想,就说是。奇怪的是,我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一点情绪激动,好像非常平静。但是对我来说…那就像个炸弹。”

“…”

“我觉得我脑袋里忽然就爆炸了。”

我偷偷地看着贺央的侧脸,发现他的眼角有一丝泪光。我很想握着他的手,安慰他,可是我又觉得,我好像连安慰他的资格都没有。

“我气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笑的,“就是那种…世界崩塌的感觉,你知道,从小到大,我那么崇拜我爸!我一直以为我们家虽然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但是家庭和睦,很幸福…”

“…”

“但我最恨的是,我爸为什么不撒个谎呢,反正瞒都瞒了那么久,我妈都快…他干嘛不干脆瞒到底。”

车子沿着指示牌,开到岔路上,高架两旁的路灯照在我们脸上,是那样的苍白。

“那时候我真的好恨,恨我爸,也恨你们…”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说。好像这是我唯一能对他说的话。

贺央却忽然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不要跟我道歉。我现在一点都不恨你,我当时只是情绪激动罢了。”

我看着贺央的手,他的手指关节很突出,指骨却纤细得像女孩子。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的手,那个人的手指是粗糙的,我曾经想象过他用那双手制作模型会是什么样子,我想那双手应该很灵活,就像他这个人,总是跟外表不太一样。

我也曾经担心过同样的问题,我曾问他,是不是会恨我,可是最后没想到,是我恨他。

“西永?”贺央见我不出声,有点担心地看了看我。

“嗯…”我发现自己竟在这样的时候开小差,不禁懊恼。

“我那段时间心情很不好,我妈去了,再加上这件事…我当时谁也不想理。”

“我明白…”我笑了笑,“我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发现一直深信不疑的人骗了你,你以为的那种切不断的关系其实非常脆弱…那个时候,你会怀疑也许一切都是假象,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了…是不是这种感觉?”

贺央一边开着车一边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我,高架两边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就是这样!”

我笑起来,他也笑起来。

我们就这样,在车里哈哈大笑。笑到最后,我眼泪也出来了。

“人啊,其实都是混蛋…”贺央说。

我想说是,但我笑得说不出话来。

等笑够了,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还好你没有一直恨我…”

“我想通了,”他说,“有一个观点我很认同,就是时间会抚平一切。就算当时再恨,时间长了,慢慢冷静下来,你才能站在客观的角度看清一些事情。”

“?”

“就像情绪的累积,到了某个点,忽然爆发了。想通一件事也是一样的,可能我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思考和反省,然后到了某个点,忽然一切都顺了,那种乱如麻的感觉就被抚平了。结也解开了。”

“是吗…”我看着窗外,想象着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爸妈的事,有段时间我会不断回想我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表情,每次回想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爸。作为他们的儿子,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解他们,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

“那么答案呢?”我忍不住问。

贺央顿了顿,才摇了摇头,答道:“我想我并不了解他们,至少,比我以为的要少得多。”

“…”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妈妈,我想起贺家国刚才对我说的话。

女儿,就是我的生命。

我妈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可她连一句“我爱你”之类的都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一直在想,我妈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她为什么一直没有说,等到快要不行了,才说出来,她最后为什么那么平静…”他驶下高架,那张刚才还带着笑的侧脸,此时却异常严肃,“我想不明白。可是我觉得,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我妈已经原谅我爸还有…你妈妈了。”

听到这里,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贺央,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真的会有女人原谅丈夫的出轨吗?!

“也许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自顾自地说,“我说不清楚。不过我记得,当我妈告诉我这些,我愤怒得不得了的时候,她竟然可以很平静地跟我说:我告诉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真相,不是叫你去恨他们,毕竟你爸最后选择的还是我们…”

“…”我看着窗外闪烁的灯光,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好像对婚姻、对人和人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觉得,我以前的想法太狭隘也太绝对了。”

贺央说完这句话以后,我们就没再说话,好像各自想着心事,这种沉默就像是一种默契,默契地留给对方一段空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把车停到我家楼下的车库,我又陪贺央出去等出租车。年三十晚上要等一部出租车实在需要缘分。我们站在寒风里,两个人都缩着肩膀,但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贺央总是喜欢斜眼看着我,他眼角的轮廓很深,我以前老是开玩笑说他的眼睛像是被看不见的鬼手往两边拉,但此时看起来,他的眼睛跟贺家国是如此得相像…

“在想什么?”他笑着说。

我摇摇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只是隐隐觉得,一切的一切从今天开始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一辆空车驶来,我们手忙脚乱地把车拦下来。贺央忽然转过身,对我说:“新年快乐!”

我怔了怔,终于露出微笑:“新年快乐!”

然后他伸手抱了我一下。

靠在他胸口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我忍住要掉眼泪的冲动,然后挥挥手,送他上了车。

望着出租车的尾灯,我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是今天,还是就到这里吧。

不远处又传来了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我双手插袋站在那里,抬起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家。

我沿着路灯往回走,这里的地上跟贺央家那里一样,到处是各种烟花爆竹的残屑。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了,这座生我养我的都市,终又归于平静。

没来由的,我想到了那个夜晚,马德里的仲夏夜,那个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么的圣母节,那个闷热又充满了狂欢气氛的夜。

那个…属于我和二哥的夜晚。

我始终忘不掉当我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从台阶上走下来时,他看我的眼神。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认而已。

贺央有一句话触动了我,他说他对婚姻对爱情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认知。现在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这一切发生在我父母身上,又或者,是我真的改变了。

到底爱是什么?

我曾经以为爱是一种付出,同样也是一种承诺,它容不下一颗沙、一道裂痕。可事实是,完美的东西在这世界上是如此稀少,更多的人,是在挫折中磨练出一颗更加宽容、坚毅的心。

爱是占有,也是忍耐。

只是占有是人的天性,忍耐却需要有足够的智慧。

我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女人的身影,魏梦,贺央的妈妈,还有一个…便是我的妈妈。她们分别经历了不同的婚姻或爱情,我从她们身上看到的是女人面对挫折时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勇气。魏梦选择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一种从零开始的勇气;贺央的妈妈选择沉默,是忍耐与宽容的勇气;而我妈妈…她选择的是我。

在我出生之后,她所有的选择,都是因为我。

我对她的感情越发复杂起来。我们之间曾经有那么多不愉快,以至于在我记忆中,美好的回忆并不算太多。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对她的了解,那些原本不美好的回忆,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她说我是她的生命,结果我却叫她伤心。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私地爱着我,这就是…妈妈。

我的心开始抽痛起来。此时此刻,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在地球另一端的人,奇妙的缘分曾经把我们连系在一起,如今,这种连系断了,我却开始分外想念。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把我和他连系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说,路魏明和路天光的关系,就跟我和我妈妈一样。

也许就像路天光说的,他从我身上得到了救赎。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得到救赎的又何止是他——还有我。

他把在路魏明那里得不到回应的父爱分给我,我也把累积多时对亲生父亲的爱给了他。所以尽管他骗了我,可他给我的父爱是真的…说不定,比什么都真。

而路魏明…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砖路上,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却发现这空气冷得能呛死人。

我竟有点不敢去想他,不敢去想他的轮廓、他的五官、他的眼和他的眼神。因为一旦想起,我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深渊,久久也爬不出来。

我会想起发生在去年夏天的种种,每一个片段都好像是刻录在我脑海深处的胶片上一样,我以为它们不会那么深刻,但事实却超出我意料。我会想起他在开往阿维尼翁的火车上,自说自话地帮我搬行李;在布满白砖墙的小镇停车场,皱着眉头上了我租来的车;在即将到达鲁西永的山路上,迎着夕阳露出温柔的微笑;在路天光的客厅里看到我的一霎那,那错愕的表情;在我跌倒受伤却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时候,一脸疑惑;在我和路天光相认后,来邀我去他家吃晚饭时的阴晴不定;在去往巴塞罗那的加油站里,他眼中稍纵即逝的孤寂;在送子安去医院的救护车上,他搂着我的那种温暖;在他发烧后沉沉睡去之前,还不忘叮嘱我要关灯;在巴塞罗那街头,当说起高迪时,他的那种意气风发;在教堂的工作室遇上Sophie时,他脸上流露出的苦笑;当看到我额头上流下血来的时候,惨白的脸色;还有…还有那些在马德里的日日夜夜。他告诉我关于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会跟魏梦撒娇,也会在我想妈妈的时候用温热的拇指擦去我眼睑下的泪水,他还会像孩子一样跟我在街头笑闹,他还…

我不敢,也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那个安静的夏夜,闷热的空气,他在黑暗中无声地落泪,以及…那个让我血液逆流的吻。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感情,我只是不愿意对自己承认罢了,然后,在知道真相之后,我又把所有的怨气就撒在他头上。我这么做,这么任性,无非是因为他对我好。他对我的好,不是挂在嘴上的赞许,不是嘘寒问暖,不是对我微笑,也不是把我捧在手心…而是一种,善解人意。他的心是善良的,他对我最善良。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起了一阵寒意,那是一种由心底发出的寒冷。我似乎意识到我做了些什么,比起我被欺骗的那种愤怒和难受,也许那时的他,更需要安慰和谅解。他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我还跟他闹脾气,更何况…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

这短短的一段路,我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我甚至不敢想,当初我是有多大的勇气,才独自离家那么远,去寻找一个难圆的梦。

我抬起头,看到家家户户亮起的灯光,一种简直要让人窒息的孤独感就这样从心底荡漾开来。我有些失魂落魄,从包里取出钥匙和门卡,一步步走向大楼。

然后,在惨白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路灯下,抽着烟,脚边有一只小小的行李箱。

我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看到他。是因为我愧疚吗?还是因为我想念他?

他也看到了我,灭了手上的烟,双手插袋,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又有一种血液逆流的感觉。我好怕我走过去,当看清了他的脸,却发现他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他穿得很少,黑色的皮夹克也许只能挡挡风却没法抵御寒冷。他似乎瘦了,肩膀的线条跟以前不一样。他的头发剪短了,只比板寸长一点,可是这样一来,竟能看到

他发际的美人尖…

忽然,路灯下的他微微一笑,用熟悉的声音说:

“西永…”

十(下)

“你…你怎么会…”我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双手插袋,缩了缩脖子,像是真的冷,连讲话也冷静得可以:“我的飞机本来应该早上到上海,然后我坐车回乡下去的。但是在北京转机的时候,因为下雪耽搁了大半天,我十点才到的机场。我想这个时间,要坐车回家很难了。所以我就想到了你…地址是问子安要来的。”

路灯下,他看着我,眼神还是那么清澈,那么诚挚。以至于我连一个反驳他的理由也没有。

“你…”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交握了一下,勉强找回思绪,“先进去吧,外面冷。”

说完,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公寓楼下的大门,带他上楼去。

等到了楼上,打开自家的门,把他请进来,换了拖鞋,我才忽然发现——二哥竟然在我家里!

二哥很自觉地把箱子靠在墙角,换了鞋,把鞋放在箱子旁边,然后依旧双手插袋,站在那里打量起我这个…乱糟糟的家。

呃…想到这里,我才惊觉自己的“狗窝”是有多让人尴尬!

我连忙转身,把散落在沙发上的衣物都丢进卧室,出来的时候随手关上卧室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