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闷,沉闷到令我不知所措。

我使劲让自己的脑袋正常运转起来:“那…你今晚就睡、睡沙发可以吗,因为我这里只有一间房间…”

二哥还是双手插袋站在那里,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真的,我不敢看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当我们重逢的时候,会这么得…和睦。就好像他还是我“二哥”一样。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时候,客厅里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咕噜噜…

那是,二哥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然后“噗”地笑了出来。灯光下,二哥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就像我第一次,在夕阳下,在开往鲁西永的车上看到的那样。

“能给我煮碗面吃吗。”他客气地说。

我连忙收回思绪,跳起来奔到炉灶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锅子和方便面。在我忙的这当口,他自动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继续打量我的家。

“你…一个人住吗?”他问。

“嗯。”这不是废话吗?!

“你家里有点乱。”说完,他从身旁的沙发缝隙里抽出一件我夏天睡觉时才会穿的性感睡裙。

我顾不得炉子上锅里的水,连忙一个箭步扑过去夺下来,丢进卧室。

他好像一点也不尴尬,至少没有我这么尴尬。他轻轻笑了笑,说:“这种时候临时来打扰你,真的不好意思。”

“哪里…”我低下头专心地煮面,“我那个时候也打扰了你们很久。”

说完这句话,气氛又变得沉闷起来。

我看着锅里将要沸腾起来的水,问了我最想问的话:“你还…好吗。”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笑地答道:“还好。”

“子安说你们是回来看奶奶的?”

“对,老人年纪大了,说今年想过个团圆年。”

我鼻子不禁有点酸,因为想到了路天光。也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那你今天没能回去,真可惜。”我吸了吸鼻子,往锅里加酱料包。

“没事,我明天去也一样。”

我点点头,用筷子在锅里搅拌着:“你还在…教堂里做模型吗?”

“对。”

“你妈妈还好吗,还有Emilio…”

“他们这会儿应该在加勒比海度假。”

“啊…”我不禁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里总是会拿魏梦跟我自己的妈妈比较,跟我老妈比起来,我觉得魏梦活得更幸福,而且认识她的人都会深深地觉得,她值得这样的幸福。

“我上周去了马德里看她,她还提起你,说很想你。”

我笑了笑,以掩饰自己心底的内疚。那个时候我那样毅然地离开,根本没有跟魏梦和其他人好好道别,我只是一心想着我要离开那个地方,却没有想过其他人的心情。更何况,在我走后,在那座房子里,路天光也走了…

“我以后…”我忍住喉间的哽咽,说,“我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去看她的。”

客厅里又沉默了,只听到油烟机抽风的隆隆声,还有锅子里水沸腾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二哥的声音说:“那么我呢…”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会来看我吗。”这应该是一个问句,可是他问出来,却一点也没有疑问的口气,反而有很大的不确定。

我垂下眼睛,其实我应该跟他道歉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讲,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发现我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去处理那个乱如麻的问题。

我锅里的方便面一股脑儿地倒进巨大的面碗里,又从冰箱里找出午餐肉罐头和色拉罐头,加了一些进去,然后就把碗和筷子递到他面前。

二哥见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恼,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他吃得很香的样子,我都快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厨艺是有多精湛。其实我很想说抱歉,在这样一个除夕夜,你来这里,我却只给你吃一碗方便面…

我转身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关上门,然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慢慢的,眼前的影像变得模糊,连我自己也变得模糊。

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我没有回应。然后,二哥在门外低声说:“你没事吧。”

我揉了揉鼻子,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没事,我在洗澡。”

说完,我打开淋浴房里的水龙头,用水声掩盖我的不安和混沌。

等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发现二哥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面前茶几上的面碗里什么也不剩,干干净净的。我红着眼睛,忍不住笑起来。

我想他一定是太累了。折腾了两天,又在寒风中等了那么久,要是换成我早就倒下了。

我回卧室换了身家里穿的衣服,然后找出毛毯和被子,来到客厅。二哥还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掌拍在他额头。

他悠悠转醒,在看清我的脸之后,忽然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忍住笑,不去看他好笑的样子,把被子和毯子放在他身旁,然后说:“去洗个澡然后睡觉吧。”

客厅墙上的挂壁式空调里突突地吹出风来,吹在我脸上。他还是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好像我是鬼一样…

我忍不住伸出手,又在他额前拍了一掌。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这下换我愣住了。他站起身,向我靠过来,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甩开他的手,转身回到卧室,丢下一句:

“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关上门,虚脱了一般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这实在是…让我应接不暇的一个夜晚。先是贺央和他爸爸,接着又是二哥。这些我在前一天还以为离我很远的问题,忽然一下子全部出现在我面前,逼着我不得不去面对。

我好像再也没有力气想下去。我关上灯,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我是被爆竹声吵醒的。这样说起来,好像以往的每一个大年初一,我都是被爆竹声吵醒的。小时候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数昨晚收到的红包,想起以前那种小孩子财迷到不行的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脑袋里忽然有一根弦被撩拨了一下:二哥!二哥在我家!

想到这里,我猛地坐起身,仔细听门外的声音。听了半天,却发现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拿起手边的闹钟,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于是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去衣帽间里找衣服换上,又对着镜子用力梳了梳那头乱糟糟的短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房门。

“…”

客厅里根本没有二哥的身影。浴室也没有,厨房也没有。我望向门口,才发现他的鞋和行李箱全都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我一时之间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不用尴尬地面对他,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是他走了,就这样离开了,我的心又…失落得要死。

我倒在沙发上,发现茶几上有一封信。

我诧异地看着它,这应该是二哥留给我的,我却迟疑着不敢打开。白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西永。

我从没见过他的字,以前古人有一句话,叫做见字如见人。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了很深的体会。

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我慢慢折开,上面写了寥寥数语——

“西永:

很抱歉昨晚给你添了麻烦,谢谢你的沙发和方便面。我来之前,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愿意见我,没想到你已不计前嫌,我很高兴。

我说我妈妈想你是真的,所以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就去马德里看看她吧。我爸的墓就在他的房子旁边,如果你愿意,也请你去看看他。

我坐中午的车回老家,下次见面,不知道会在何时,请你保重,照顾好自己。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

祝你新年快乐!”

信的落款处,他署的,依旧是“二哥”。可是看得出来,他似乎曾有过犹豫,因为在那个“二”字前面,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点。我想,他可能一开始是想写自己的名字吧…

我看着眼前这张白色的信纸,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还有那个黑点…他叫我去看魏梦,叫我去看路天光,却绝口不提他自己。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放下了?

我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看着信纸,发了一下午的呆。我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想,只是每次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都会发现残存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影像,都是他。

我把信丢在一边,试图做些别的事,可是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是如此想念他。不敢想,却越要去想。

整个新年假期我患了严重的自闭症,每天关在家里,谁也不想见。贺央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我都推说有事或者很累想休息,拒绝了他碰面的邀请。

我竟然开始静下心工作。年前梁见飞又给了我两本外文诗集的翻译工作,我原本答应她三月底交稿,结果我五天就完成了。每一个夜晚,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变得格外清醒,坐在电脑前,不断地查资料,写稿。我连外卖电话都懒得打,情愿在网络上下单,我不愿意说一句话,只在洗澡的时候自言自语。

假期的最后一天,贺央终于来我家,把我捉出去吃了一顿饭。对于这个亦兄亦友的家伙,我好像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你天天窝在家里干什么?”他今天似乎是特地出来找我喝酒的,连车也没开。

“工作。”

“工作?”他双手抱胸,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工什么作?银行都关门了你还工作。”

“真的。”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从贺家国对我坦白一切之后,这小子就开始名正言顺地以兄长自居。

“做什么呢?”他看着我,似乎想看我怎么往下编。

我厌烦地瞪了他一眼:“翻译稿子!”

他皱起眉头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决定勉强放过我。

“…”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会有赏他巴掌的冲动。

他往我的玻璃杯里加满啤酒,然后说:“喂,你以后多来我家吃饭啊。”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没接话。

他见我沉默,便放软语气:“你是不是怪我知道了也没告诉你?”

我断然摇头。我怎么敢怪他!

要怪,也是怪我老妈啊…

“那天爸爸跟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吃菜。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这么自然,可是“爸爸”那两个字听在我耳里,却分外刺耳。

“也…没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搪塞,“反正,他跟我妈早就分手了,在我妈生我之前就分开了。”

贺央没有说话。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他。我以为他不高兴了,谁知道他在笑,只是笑得有点奇怪。

“你觉得我还会在意这些?”他看着我,嘴角的微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坦然,“我爸有没有背叛我妈,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顶多就是气他伤了我老妈的心,可他还是我爸啊。”

“…”我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说真的,我一直很羡慕他,或者准确地说,在他面前我始终有些自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贺央见我没反应,伸出手指,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拍开他的手:“在,在听。”

“那你倒是说句话啊。”他急了。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别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我可没欠你什么。”他教训起人来,还真的有点长兄为父的意思。

“哦。”我勉强算是应了他一声。

“你也没欠我什么!”他又说。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他忽然瞪了我一眼,就跟电影里那些收保护费的恶霸吓唬人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了。

我越笑,他越是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到最后我简直笑得话也说不出来。

贺央装不下去,也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他,就算瞪我,我心里也一样觉得温暖。

这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又去酒吧听乐队现场表演,然后再去吃宵夜。我们喝了好多酒,却一点也没有要醉的意思。

“你酒量怎么跟我一样好。”在送我回家的出租车上,贺央忍不住说。

“我好像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其实我已经有点犯晕了,但是还不严重。

他忽然横过一只手臂搂住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然后他放开我,自顾自地摆弄起手机。我想那照片里的我一定很丑,完全是一副被惊吓到的样子。

我翻了个白眼:“你是我认识男人里面第一个会用手机给自己拍照的。”

“你想说什么。”他还是自顾自地在摆弄手机。

“我想说你很娘。”

他一点也没有懊恼的样子,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看着他,忍不住问:“贺央,你为什么可以一直这么开心。好像无论什么事都没法打败你。”

他放下手机,也看着我:“那你觉得我应该被什么打败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想说我很羡慕他。

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得沉重。贺央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说:“把一切交给时间吧…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时间。”

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我的头还是有点晕。已经凌晨两点,我尽管有些醉意,却毫无睡意。于是我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下新闻,又查看邮箱,这些都做完了,仍是毫无睡意。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点开了我的微博账号。我很少上来看,但是我知道贺央热衷于这个,果然,他把我们刚才在出租车上拍的照片发到了微博上,照片里的我果然是…一脸错愕。

我点开下面的评论,顿时笑了半天。

Lee:请问,这…是新菜吗?

喝呀喝呀:菜你的头,别乱说,是我妹。

Friday Night: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喝呀喝呀:出冷汗…这真的是我妹啊!!!

Lee: 你这样一说,倒是觉得…你们的后脑勺有点像。

喝呀喝呀:请问你哪里看到我们的后脑勺了?!

老白:这真是你妹?

喝呀喝呀:真是我妹!

老白:那姑且就算是吧。

喝呀喝呀:…

我捧着一杯热开水,坐在电脑前笑哈哈大笑。笑到最后,连眼泪也要流下来。贺央竟然还问我是不是怪他,其实,我不止从没有怪过他,反而非常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