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很严肃,也从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关心我的。只是他的关心未必让我好过而已。”

我看着贺央,听着他说的话,不自觉地笑起来。原来他也知道,就算意见不合,就算不断争吵,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却是没有条件、毫无保留的。

可惜的是,对于这一点,我领悟得太晚了…

这天晚上,我不得不收留“离家出走”的贺央。他就睡在前几天二哥睡过的沙发上,我帮他铺上被子和毛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关上电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

这个新年对我来说过得有点糟糕,可是用“糟糕”这个词,又不太准确。只能说,我不得不去试着接受改变。

以前我常常叛逆地想改变自己,变成跟我老妈完全不同的人。可我从没想过这种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也从没想过,或许无论我再怎么改变,我仍是妈妈的女儿,我是她的血与骨,我身上始终流淌着她的血液。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坐上时光机,回到过去,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十一(中)

雨滴不断地打在车窗上,声响颇大,雨刮器摆动的频率则非常得高,看得我头也要晕了。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在这样一个四月的清晨,天空中布满乌云,高速路的入口挤满了出城去的车,让人的心情也不由低落起来。真是应了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有不识相的车想要插队,贺央猛一踩油门,骂骂咧咧地开了上去。我掏了掏耳朵,看着他:“你就是那种最典型的‘路怒族’,一开上车,什么文明礼貌全都没有了。”

“滚,”这样的大阴天,他竟然还戴着墨墨黑的墨镜,实在让人有点担心,“跟这种插队的人没有讲文明的必要!”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别过脸去开小差。

我跟贺家国自从除夕那晚把话说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更多的接触。虽然贺央时常邀我去他家吃饭,我也去了好几次,但跟贺家国的交集很少。即便知道他是我父亲这个事实,却没法让我们更亲近。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把他当做父亲来看的准备。他对我来说,还是非常陌生。

但是我跟贺央的关系已经跟一般兄妹差不太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现在好像对于有一个姐妹这件事非常高兴,无聊的时候常常来找我。

不知不觉间,妈妈离开我已经一年多。上个周末我去贺央家吃饭的时候,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问贺家国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扫墓。他镇定地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不用了。”

说完,他就回书房去了。

说真的,在那一刻,我很失望。可是后来回到家,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也实在合情合理。隔天贺央打电话来,说要陪我一起去。我有些诧异,但没有拒绝。

墓园离市区并不远,只是赶上了清明节,路上车很多,有些拥堵。

我们依旧在高速入口排队,贺央烦躁地探头看了看天空,自言自语般地说:“气压低的天气会让人觉得像要窒息了一样…”

后座上静静地躺着一束鲜花,是我早上刚去花店买的,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连妈妈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妈喜欢什么花吗?”我问贺央。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思考了几秒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妈喜欢什么花,”我耸肩,“但是她却知道我在Take That里面最喜欢的是Robbie Williams…”

贺央看着我,然后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妈竟然也知道原纱央莉。”

“…”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然后不禁都有些惆怅。这种惆怅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化作一丝苦笑。

“你说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这下,换成我自言自语了。

“必须要很用心才行。”贺央答道。

我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可是我知道,即便很用心,也未必能够完全了解,可是如果不够用心,那么一定不会了解。所以古人常常说,人生若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我们中的许多人,也许寻寻觅觅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完全了解和理解自己的人。

进入高速路后,虽然车速不如预计的快,但也很快到了出口。墓园在城郊的一座小镇外围,沿着国道开,道路两边是大片的油菜花田。我觉得如果是大晴天来的话,这开满油菜花的景象一定美丽又壮观,只可惜我每次来,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阳光。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墓园门口,出乎意料的是,来扫墓的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停车场里井然有序,也不见人来人往嘈杂的境况。

我跟贺央都没有带伞的习惯,不过所幸雨渐渐小了,我们都穿着连帽的防水风衣,下了车,兜上帽子,便往墓园走去。

我没来过几次,所以对这里的路不熟,沿途兜兜转转好几次,才找到了妈妈的墓碑。

不远处有一家人也在祭拜,大约是刚故世的老人,子女们都哭成一团,看得人不由鼻子一酸。

我把早上刚买的花放在妈妈的墓碑前,然后就那样傻傻地站着,也不知道该干吗。过了一会儿,还是贺央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你没有什么想跟你妈说的吗?”

“…”

“要不要我去旁边呆一会儿?”

我本想点头,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其实,我都快哭出来了。

贺央皱了皱眉头,表情像是有点复杂,最后,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想哭就哭吧。”

听到他这样说,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泪水中,包含着许多情绪,悲伤、难过、后悔、遗憾…我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大多数时候,我也只是把那些负面的情绪隐藏在心底,慢慢等待它们消失殆尽。

贺央张开臂膀搂住我,我难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轻拍着我:“你不用道歉,真的…”

其实,这一句“对不起”我要跟很多人说。我常常独断专行,又很任性,可是我又总是能够遇到好人,他们包容我、原谅我,以一种我察觉不到的方式,以一种我习以为常的姿态…所以我常常意识不到这一点。直到我经历了一些事,我长大了,我变得成熟了,我也能够以宽容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我才发现,原来从很早很早开始,我就已经拥有了被宠爱的幸福。原来我是如此的幸运,根本不需要去埋怨任何人,也根本无需抱怨命运的不公。

也许我的生活确实有缺憾,可是,谁没有缺憾呢?这才是生命的本质:不断追求和圆你想要圆的梦。

而这道歉,我尤其想说给妈妈听。

尽管有点晚,尽管她已经听不到,可是我想说,这么多年以来,我跟她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不论我父亲是谁,不论她怎样对我,她爱我如生命,她是我的妈妈…

我终于可以哭出声来,我终于可以跟她说:对不起。

从墓园开车出来,雨依然在下。我哭得有些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想心事,贺央也安静地开着车,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整个车厢里只听到雨刮器摆动的声音,如同节拍器一般有规律,简直像在催眠。

经过油菜花田的时候,我忽然用哭到有些沙哑的声音问贺央:“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你应该恨我的…如果是我,我觉得我会恨你。”

贺央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眼神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苦涩:“那也…未必。”

“?”

我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是他却沉默了。

车子驶过油菜花田,进入高速路入口。前后左右都没有车,只有我们孤零零地上路。让人不由地有一种,仿佛即将行驶在旷野的孤独感。

“我妈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贺央忽然说,“但是隔天,她又跟我说了一些话…当时我无法理解,可是她走之后,我慢慢理解了。”

“?”

“她叫我不要恨爸爸,也不要恨你们。她说,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她没有在这件事上犯错并不代表她没有在其他事情上犯错,相反的爸爸背叛了她,也不代表他是一个品格低下的人。一个人,会做怎样的事情,其中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尤其是我爸这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在这件事情上,爸爸固然是背信弃义,可是最后,他还是选择留下…我妈说,她选择原谅他,原谅你妈妈,是因为她认识他们两个很多年了,她多少了解他们的性格脾气,每当她为这件事感到痛苦的时候,她会强迫自己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审视问题。她跟我说,你要不要原谅一个人,不仅仅是基于这件事情,也要基于这个人,你要想一想,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原谅。”

“值不值得…”我不自觉地重复这几个字。

“我当时觉得我妈说的是什么狗屁鬼话,我甚至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软弱,竟然几十年了都一个字也不提,临要走了才问出口。我当时火大得要死。”说这番话的时候,贺央却是出奇得平静。

“…”

“我妈走了以后,我跟爸爸两个人生活。一开始我还是很生气,我一直在跟他冷战,每天很晚回家,到家一句话也不说就洗澡睡觉,周末要么出去要么就在房间里呆一天,总之拒绝跟他讲话。”

“…”

“但他一点也不恼,以前我妈在,都是我妈煮饭打扫洗衣服交水电煤…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尽管我妈不在了,家里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其他的一切都井井有条…”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我不知道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就是…家里少了一个人,原本维持的秩序必定会被打乱…可是没有,还是原来的样子,你不会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花了多大的力气去让所有事情维持原状…

“别说是煮饭洗衣服这些事,就是去哪里缴费、银行账户和密码、保险什么时候到期、鸭绒被放在哪里…等等等等,维持一个家庭原本运转方式的所有的事,不管你知不知道、熟不熟悉,现在这些事都落到了你头上,你都要去做,那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这样的勇气。”

“…”我看着他的侧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爸爸做到了,”他的嘴角有一丝苦笑,“这说明…他是多么努力想要维持这个家。这个时候,我就在想我妈说的那些话,我爸到底值不值得原谅…”

他转过来看着我,说:“我想是值得的。”

说完,他又转过头去,继续认真地开车。

我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第一次,我对贺家国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情绪。我好像,开始想要了解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爸爸告诉你,他跟你妈原本约好了去机场,但是最后他们都没去是吗?”贺央又说。

“嗯…”我点头。关于贺家国和我老妈,我其实根本不想听任何一个字,总觉得那让人很难堪——我的父母竟也做过如此背信弃义的事。

“…其实他去了。”

“?!”我转过头,错愕地看着贺央。

“我妈说,他去了,但是最后…又回来了。”

“…”

“我不知道,也许你妈妈也去了,也许没去,也许她去了之后说服我爸回来了,也许是他们一起决定回来的…不过总之,我爸还是回来了,就像我妈说的,他最后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不恨你们,不是不恨,是恨已经过去了。所有这些事情,很早之前就已经过去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去恨呢。”

“…”

“西永,”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郑重其事地说,“重要的不是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不要一直纠缠于别人的错误,多想想自己想过怎么样的生活吧…好吗?”

他最后的这句“好吗”,像是一种鼓励,又像是一种恳求。我的心情还是乱糟糟的,似乎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我去整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愿意听他的话,放下过去,放下所有那些让人难过或难堪的事,多想一想今后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没有去公寓,而是回了家,我跟老妈曾经住在一起的家。老妈走了之后,我来过几次,为了怕积灰,所有的家具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白布。我进门之后,四面环视了一下,然后放下背包,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把白布都掀开,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做完所有的大扫除工作,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我饥肠辘辘,可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有一种…幸福感。好像这里没有改变,还跟老妈在时候一样。

看着这一切,我忽然觉得,我似乎能够理解他们了——那些“大人”。背叛、伤痛、宽容、原谅…他们经历了早已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而我们,可能又会经历一次,我们的孩子,可能也会经历…这便是生活。有好有坏。好的时候要珍惜,坏的时候也不要气馁。

这是我自己领悟到的,也是他们教给我的。

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客厅的音箱里放着肖邦的《离别曲》,这是我妈妈生前很喜欢的曲子——也是我唯一确定她喜欢的东西。因为每当我惹她不高兴的时候,她都会坐在客厅,倒一杯热茶,边喝边听。这首钢琴曲,如同魔咒一般,伴随着我,直到我离开这个家。

如今我回到这里,只剩我一个人,可是这首《离别曲》,好像也不是特别悲伤,反而,它反而有一种能让人内心平静下来的力量。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最可贵的不是爱,是不求回报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下章去找二哥了~~~

十一(下)

Junk of the heart, there's junk in my mind

So hard to leave you all alone

We'd get so drunk that e can hardly see

But hat use is that to you or me, baby?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轻快的歌声从耳机里传来,我不禁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眼前掠过的,是翠绿的田园风光,山坡上紫红的花,红瓦屋顶的砖房,还有那些弯曲扭动着的橄榄树。我扭头望向列车内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行李架上,我的箱子正安静地伫立着。这一次,是我自己把它搬上去的。

我靠回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时隔一年,我再一次搭上了开往阿维尼翁的列车。

此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与一年前一样,我心中满是忐忑,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一种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的心情。可是与一年前不一样的是…我长大了,我成熟了。

列车依旧是在下午三点到达烈日炎炎的阿维尼翁,这一次,我没有一点磨蹭,一下车便带着行李直奔租车柜台。租到车后,我根据GPS的指引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我驾车行驶在高速路上,空气中满是南法浓烈的诗意,看着眼前一幕幕如画的风景,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空中,射出金色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可是我没有一点恼怒。

我忽然发现,我好爱这里。

从阿维尼翁马不停蹄地驱车两小时,远远地,我看到了那座梦中的山城。不管是一年之前,还是此时此刻,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情忍不住澎湃汹涌。我与她素未谋面,我与她毫无关联,可是,我们之间却又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

鲁西永,又一次来到了鲁西永。

我住的依旧是一年之前的那家民宿。我细细地打量这栋红色砖房,一年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一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民宿的男女主人依旧热情地迎接我,我笑着跟他们拥抱,像是久违的老友。我安顿下来,看着镜中有些灰头土脸的自己,我决定好好地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氤氲的水汽中,我看到了一张脸。在踏上这片红土地之前,我从没意识到…原来,我是如此思念他…

收拾妥当,我立刻出门。出门之前,我站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包里翻出一小瓶香水,在耳后洒了一点。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可以听到砰砰的心跳。

但此时此刻,已不容我细想。有些时候,有些决定,凭的就是一股子冲动劲。

我沿着小镇的主路,往山坡上走去。房子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茂密。当我来到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被土黄色砖瓦覆盖的庄园,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

我强抑住情绪,走上去,按下门铃。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即使在铁门外,也能闻到门内传来的阵阵香味。

有人应门,那是Marie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浑厚,又生气勃勃。

铁门被打开,Marie看着我,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对我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不会说英文,我也不会说法文,我们什么也没说,可是那个紧紧拥抱,又像是说了很多。

她放开我,看着我,说了一大堆法文,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传来。我想他是问谁来了,Marie大声说了些什么,接着,我便看到有人从二楼书房的窗口探出头来。

我抬头看着他,他俯视着我。我以为我一早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当我对上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有些窘意,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他愣住了,愣的时间比Marie还要久。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他还是抿了抿嘴唇,说:“我下来。”

说完,他就从那个窗口消失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我的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那是一扇俄耳甫斯之窗…

我听到脚步声,不快,也不慢。我注视着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我面前,他整个人沐浴在南法浓烈的阳光下,看着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敢看他,只是盯着他白色的衬衫立领。

“我本来约了出版社的人谈画册的事情,”他抓了抓头发,似乎有点局促,但又刻意表现得镇定,“我还以为…是出版社的人…”

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就是…出版社的人。”

“?”

我在心底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二哥的眼睛,说:

“我就是那个…代表出版社跟你约了谈画册的人。”

我坐在泳池旁的木雕餐桌旁,看着满台子的菜色,想起一年前与路天光坐在这里吃饭的情景,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爸…”我脱口而出,却又立刻停下来,“我听说,你爸爸就葬在附近?”

坐在我对面的路魏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嗯,就在对面那座山头的公墓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块地,他早就买好了。”

我怅然地吸了吸鼻子:“他为什么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