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红酒杯:“也许对他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

“…”

“我起先也觉得无法理解,”他说,“可是后来,我想起我们曾经讨论过,孩子到底有多了解自己的父母?我记得答案是…也许永远没法了解。”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所以,我释然了。他是一个…那么热爱自由的人,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生后,我都应该尊重他的决定。”

我看着二哥,说:“他有你这样的儿子,很幸运。”

路魏明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是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他们选择了我。”

“…”

“可是我爸在弥留之际,却跟我说,其实在父母看来,是孩子选择了他们,是孩子选择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要不要留在他们身边…”他顿了顿,“我觉得,也许父母和子女之间,就是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我看着他,发现他比以前…爱笑了。

“那么你呢?”他把话题转给我,“找到你爸爸了吗?”

我吃了一大口生菜,点了点头:“嗯。”

“?”

“但是…我好像还没办法叫他‘爸爸’,我好像还没法把他当做父亲来看待。”

二哥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见我有些吞吞吐吐,便又立刻换了话题:“我真没想到来的是你。”

“啊…嗯…”其实比起关于父亲的那个话题,这更令我窘迫。

“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认识,所以派你来跟我谈判吗?”

“…是啊。”

其实,这是我求梁见飞求了三个礼拜才得到的机会。

“那也太狡猾了,”二哥笑着说,“以为这样我就没法趁机抬高稿费是吗?”

我看着他,噗嗤笑了出来:“你变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便垂下眼睛,假装专心吃饭:“你好像比以前…开朗。”

“…也许吧。”他怔了一下,耸肩道。

这段饭完全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在叙旧,我们没有谈任何关于工作的事,也没有谈任何会让人尴尬的话题。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各自的脑海中挑出安全又无害的回忆,谁也不想去触碰禁区。

吃完饭,我决定先告辞,明天再来谈关于出版画册的事。二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看着我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去?”

我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好,我还住原来那间民宿。”

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尽管天空仍是敞亮的,阳光却不再刺眼,天边是泛着柔情的霞光。

二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双手插袋,一言不发,我默默地跟着他。这让我想起一年前的场景:我们也是这样沿着山路往下走,我在路边买了两只西红柿,又把红色的汁水弄在他身上,他生气了,我去追,结果又跌倒…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二哥却猛地回头,看着我:

“笑什么?”

我摆了摆手,不肯说,只是笑。

“是不是想起有一次你在这里跌倒的事情?”

我只好点头承认。

他说:“我印象很深,膝盖上皮都破了,血淋淋的,你却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样子。”

我耸肩:“我很坚强的。”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原本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我想,是我先露出惊愕的表情,他才愣住的。

二哥收回手,有些尴尬,但他这个人气度不凡,两手又往口袋里一插,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你小心脚下。”

看着他的背影,我却暗自懊恼。

他一定以为我的惊愕代表反感,但其实…我只是惊讶,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得像我以为的那么远。他会摸我的头,是不是代表…至少我并不止是一个普通朋友?

有那么一瞬,我有一种冲动,想要脱口而出问他:二哥,你把我当什么?

可是,可是,我看着那个背影,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睡了一个懒觉,吃午饭的时候才起床。路魏明昨天说他今天中午约了博物馆和画廊的人谈展出的事,所以我被安排在下午三点。

我带着梁见飞交给我的策划案以及合同,如期而至。二哥亲自来开的门,一见我来,他就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中午刚刚接到电话,我巴塞罗那的同事们来阿维尼翁玩,他们约我晚上去吃饭,所以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要不然你把合同留下,我晚上回来看了之后明天再约你?”

我被他弄得有些手忙脚乱,只得怔怔地点头:“好、好吧…”

我把带来的信封交给他,打算告辞,他却忽然叫住我,迟疑地说:

“你…晚上有事吗?”

“没有。”我摇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他啊…

他抬了抬眉毛:“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我错愕。

“你不想去?”他的眼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失望。

我连忙摇头:“没有…”

“那你…”他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一刻,我脱口而出:“愿意。”

他松了口气,嘴角有一丝微笑,但被他一贯的平静掩盖了起来:“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我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刚回来,一身臭汗。”

我点头。

他转身要上楼,但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身跟我说:“你要不要…去爸爸的画室等我?”

这大概是我第三、或者第四次进路天光的画室。我对这里的印象很深刻,一如我对挂在我老妈书房里那张红土城的油画那样记忆鲜明,路天光的画,总是色彩浓烈,浓烈到,让人移不开视线。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冥冥之中,我和他是有缘分的。也许我的母亲,就是因为他的那张画,才爱上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这座小镇,才给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他也能算是我的“父亲”。

二哥动作很快,又或者是他真的很赶时间,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墙上挂的那些路天光的作品,他就换了身衣服,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

他的头发比过年时见到的要长了不少,似乎又跟一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长,大约是因为来不及,所以他只吹了个半干,还有些头发是湿漉漉的。他很爱穿衬衫,我几乎没见他穿过T恤,而且他也不爱牛仔裤,他的裤子都是卡其布的,一点也不贴身,看不出线条…

我忽然回过神来,发现二哥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窘迫地意识到,我竟然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

他皱了皱眉,一脸少有的促狭:“我没跟你说话啊。”

我不自在地假咳了两声:“那…我们该出发了是吗?”

他微微一笑,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走吧。”

这实在是一顿…“隆重”的晚餐。因为在我看来,开两三小时车去吃顿晚饭,又开两三小时车回来,那对象必须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才行,否则谁愿意如此跋山涉水?

二哥开车载着我,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西。还记得上一次他载我离开鲁西永的时候,我并未意识到那既是一个开始,也是

一种离别。那时的我满以为在不久之后就将回到这座红土城,好好地了解关于我“父亲”的一切。我那样匆匆地离开,甚至没有与她告别。

车厢里放着法国的电台节目,我和二哥都没有说话。那主持人的声线实在有些刺耳,于是我伸手把音量调低,问道:

“你把工作辞了吗?”

“没有,”他开车很稳,即使是山路,也不觉颠簸,“我请了两个月的假。想集中把爸爸这里的事都处理完,再回去工作。”

“哦…”我点头,“我以为你不会爱管这些事。”

“我是不爱管,”他苦笑,“但是没办法,他是我爸爸,我是他儿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看着窗外的群山,若有所思:“他…你爸爸走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吗?”

他没有看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是…安详的吗?”

“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效果不算太好,但是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痛苦——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

“你告诉他了吗?”我又问。

“?”

“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爱他、你怕他离开?”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忘了我有没有告诉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我怕他会离开我…”

“他很为你骄傲,”我说,“从他看你的眼神,就能看出来。”

二哥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再说话。

“…对不起,我当时,那样一走了之。”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

“不,你不用道歉。”二哥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抓住我的手,又或者是拍我的肩膀,或是摸我的头。可他一下子又顿住,只是两秒钟的时间,他就收回手,继续认真地开车。

我垂下眼睛,看着他皮肤黝黑的手指,他的指关节很突出,这大约是手指灵活的人都有的特征。

他说:“不管当时你怎么生气,我觉得都不为过。”

我不想让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更沉重,便换了个话题:“子安这次放假没有来吗?”

“他快毕业了,留在伦敦实习。”

“我好想他。”我不禁怀念起那个总是坐在后座上叽叽喳喳,要不就呼呼大睡的大个子。

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我呢…”

“?”

“你想我吗?”

“…”

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我们这次见面不是都很有默契地对某些事避而不谈吗?他怎么…

“你这没良心的,”他说,“好歹我带着你们吃吃喝喝,玩了一个多月啊。”

“哈哈…”天呐,二哥什么时候也开始会开玩笑了?只不过,他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高兴地想,他就在我旁边…二哥他,就在我旁边。

十二(上)

七点整,我们终于驱车到达了古城阿维尼翁。

光看四周残破的城墙,根本无法将她与教皇联系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天主教的教都在梵蒂冈,但很少有人知道,十四世纪的时候,罗马教皇由于政治斗争的威胁,曾经迁居于此。一年前,我匆匆地来过这里,但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寻找生父上,所以对这座教皇新城有点漫不经心。此时此刻,我站在城门口,感受到这座城市古老而又厚重的历史沉淀,忽然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

“发什么呆?”二哥从我身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里走。”

我跟着他,沿着城门口的大道往城堡走去,此时已是傍晚,太阳照在身上已不再是火辣辣得热。他带我拐了两个弯,来到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喷泉,周围摆满了餐桌,俨然是一个热闹的巨型露天餐厅。

二哥对着喷泉旁的一大桌老外挥了挥手,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变了。变得…更可爱了。

他摘下墨镜,笑着跟同事们打招呼,我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过去。

二哥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他揽了我一下,让我坐在他旁边,然后说了一句什么。我猜他是在介绍我,可是这句话的当中,他停顿了一下,不是很明显,可是我能感觉得出他的迟疑,因为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

我大方地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低声问他:“你是跟他们说我是你妹妹吗?”

二哥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对他微笑。可是心里,却有点…古怪。

一桌子除了我都是男人,可是他们的声音也不比一桌子女人小到哪里去。别说插话了,我就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尽管有点无聊,我还是尽量保持微笑看着他们。尤其是…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一个比较健谈的二哥。

准备开始点菜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高跟鞋来到我身旁,我抬起头,发现她也看着我。

“啊…”我愣了一下,一时之间叫不出她的名字。可我分明记得,她原本是一头金色的长发,怎么现在变成了红褐色的短发?

“Si-Yong!”

我猜她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我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Sophie!”她笑着提醒我。

哦,是啊!是她!

我站起身,接受她热情的拥抱和贴面礼,尽管这一切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我发现二哥也站了起来,她给了他一个更热情的拥抱。

一桌子男人哄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只能尽量扯着嘴角,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尴尬。

Sophie就坐在二哥的另一边,她提着几个购物袋,我想她刚才大约是脱离大部队一个人去逛街了。她改变了形象,可看上去仍然很动人。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白皙的皮肤,红褐色的俏皮短发,美丽的大眼睛,而且我发现她的眼珠也是红褐色的,跟她的发色简直是绝配。她的肩膀和脸颊上都有些雀斑,可这一点也无损于她的美貌,而且,同一年前相比,我发现此时的她,眼神里更多了一份自信。

二哥帮我点了一盘配肉丸的意大利面,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一定知道我这几天吃色拉吃得都要疯了。他时不时会跟我解释他们在谈论什么,我一直以为这些专业人士聚集在一起必定是谈专业话题,谁知道他们说的大多是稗官野史,还有各种八卦。

不过事实上,我也没有仔细在听二哥的讲解,我只是有点…沉迷于他凑过头,低声在我耳边说话的样子。

这顿晚饭一吃就吃到九点,天还亮着,只是太阳已经被云层掩去了光芒,他们点了一瓶香槟,似乎还不肯罢休。二哥却拉着我起身告辞,因为我们还要再开两三小时的车回红土城去。

男人们坐在座位上向我们挥手,只有Sophie站起身,拉着二哥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边告别一边行贴面礼。

去城墙外的停车场取了车,我们迎着夕阳的余晖,往城外的高速公路驶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各自想着心事。

“你累吗,”上了高速之后,二哥说,“累的话可以睡一会儿。”

我摇摇头,依旧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可还是透着殷红。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夏天的欧洲的缘故:白天很长,让人觉得,总是有充足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一切…

“他们不去鲁西永吗?”我忽然问。我很少说这座小城的名字,因为每次说的时候,总觉得有种尴尬。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