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

“不过Sophie说她会来。”他又说。

“…”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也没有说话。

“你会呆多久?”二哥问。

“…不知道。”

“国内的工作不忙吗?”

“还可以。”

“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你是自由职业者。”

“嗯。”

“那你…也要负责谈业务吗?”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嗯…”我不想跟他解释,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劲才争取到这个机会,所以就随便搪塞了一句。

车厢内又沉默下来,二哥连那鬼叫的收音机也没有打开,车里是一片磨人的安静。

他忍不住转过头来看我了一眼,苦笑地说:“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

“是不是觉得跑了那么一大圈陪我来吃饭,结果我们说的你根本插不上话,所以生闷气了?”

“没有啊…”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口吻完全是冷冰冰的。

二哥收起笑容,皱了皱眉:“那就是生气了。”

“…”想到还要在这车厢里跟他一起呆两小时,我就有点想跳车。

“喂,”他伸出食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真的生气了?”

“我没有!”我真懒得跟他解释。

“那笑一笑。”

我叹了口气,挤出一个苦笑。

他摇头:“不对,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

“…”我翻白眼,然后转过头去,对着他咧了咧嘴。

这样还满意吗?

“也不是这样。”他还是摇头。

“那是怎样啊?”我忍不住问。

他还是伸出食指,按着我左眼的眼角,往下拉:“你笑起来是这样的,嘴角可以是扁的,但眼角一定是弯的。”

我拍开他的手指,因为我根本就笑不出来。

“我觉得你变了。”我双手抱胸,板着脸说。

“?”

“你不觉得你变开朗了吗?以前你都是一张扑克脸,不会跟别人说很多话,尤其是心里话,更加不会跟别人开玩笑。”我看着他的侧脸,在霞光中,忽暗忽明,忽隐忽现。

“所以你生气了?”

“当然不是!”人家已经转到下一个话题去了好吗,谁还在跟你说生不生气的事啊!

“那是什么?”他不解。

我叹了口气,认真道:“我觉得你好像…不再那么怕受伤害,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了。”

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微微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嗯。”我点头。

他伸出手,似乎又是要摸我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他这一次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而是轻轻拍了我的头顶一下,说:

“谢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谢什么呢?

然而他没有解释,只是认真地开车,一路驶向鲁西永。

说不累,那是骗人的。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睡着了。等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停在加油站里,驾驶位上的人又消失了。

我才要四处张望,就看到路魏明匆匆从加油站的超市里走出来。他打开车门坐进来,见我醒了,便问:“饿吗?”

我摇头。

我们继续上路,我猜应该不远了,可天黑后的山路,完全没有任何灯光,只有轿车远光灯打出的两束强光照着路面,着实有点惊悚。

山上都是U型弯,车开得很慢,大约只有三、四十码,不远处的山头,有点点亮光,告诉我们家的方向。

我忽然,好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在这漆黑一片,无人的旷野中,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其实…”黑暗中,二哥忽然用一种感性的声音说,“爸爸去世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们之间,曾经有很深的心结,我原本以为,可能永远也解不开…”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说的这个‘永远’,其实也就是到我们其中一个人死去。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在你没有真正面对死亡之前,你不会明白,‘死’到底是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平静地说。

“对,”二哥的声音里,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你说得对。我看着他离开,我才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愿意敞开心扉,为什么我不愿意接纳他。”

“没有为什么,”我说,“你只是不愿意那么做,你只是想到他以前那么对你,想到他曾经让你难受,你就不愿意那么做…”

二哥的嘴角有一丝苦笑:“我以前是不是就像一只刺猬?”

“对,”我毫不犹豫,“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的内心。”

“所以到最后,连我自己也看不到我内心的东西。”

“…”其实,这也是我想要说的。

“人总是这样,非要经历点痛,才肯改变。”他说。

“我喜欢你的改变。”我脱口而出。

可话说出口了,我才觉得有点怯意,于是又慌忙加了一句:“我是说,比起以前,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当然也不是说讨厌以前的你,以前你也很好,只不过…我是想说…”

天呐,真是越说越乱,越乱越没法说了。

二哥轻笑,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因为光线的关系,我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睛,而且事实上,我现在也没有勇气跟他对视。

“谢谢。”他轻声说。

黑暗中,我抿了抿嘴角,不禁想,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

第二天,我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或者准确地说,是被贺央的电话吵醒的。

“你这几天在干嘛?到了报声平安就没声音了。”他的口气,完全是在质问,简直跟我老妈一样。

“嗯…”我还没完全醒来,“我没事。”

“见到你‘二哥’了吗?”

“见到了。”

贺央在电话那头“啧”了一下,说:“那上床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彻底醒了:“去你的!”

“没有吗?不应该啊,”他自顾自地说,“你们不是应该久别重逢,久旱逢甘雨,又如同干柴遇上烈火——”

“——你给我滚!”我坐起身,对着手机大吼。

“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他继续絮絮叨叨,“就别弄出人命来,肚子大了可不是好玩的…”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又确认了一下确实是贺央打来的,便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老式吊灯,抓狂地开始打滚…

下午三点,我准时来到路家的山顶庄园,这次是Marie来给我开的门。她把我迎到客厅,安排我坐下,又给我端来了好大一盘点心和一壶茶,用口音很重的英文告诉我,路魏明出去了。

我尽管有点愕然,但还是决定留下来等。这家伙,连续放我两次鸽子,到底算什么意思!

不过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我听到他停车的声音,还有高声喊Marie开门。只是我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Sophie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肯定有点僵,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抬手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便又坐到沙发上继续等。

“对不起,我中午才接到Sophie的电话,说要来,没来得及通知你,我就去镇上接她了。”二哥在我身后说。

“哦,没事。”我努力挤着笑容,想要表现得自然又大方。

Sophie还是那副老外一贯的热情摸样,笑着跟我say hi,然后便跟二哥叽里呱啦说起了西班牙文。说着说着,他们便笑起来。

我看着二哥的笑脸,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跟他之间,没有了血缘的联系,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远。虽说他十几岁才来的这里,可是他的高中、大学都是在欧罗巴大陆上度过,他会说法文、西班牙文,他说得出高迪的生平,他住在巴塞罗那一间漂亮的公寓里,他在世界闻名的教堂工作,他的朋友都是老外,他们会在下午三点坐在街头喝咖啡,他们会利用所有假期旅行…他的闲暇时间可能用在读

书或是运动上,但绝不会像我一样,只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电视,什么也不做。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跟他,也许并不是同一类人。

我…我会不会配不上他?

想到这里,一种挫败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我的心里,仿佛要掀起惊涛骇浪。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内心的巨浪慢慢消失了,只是那样短短的几秒钟时间,我竟然…又平静下来。

“你能去书房等我吗?”他看着我,说。

我微微一笑,点头。然后,我转过身,抬头挺胸地走上了二楼。

十二(中)

我打开木质的百叶窗,可以看到正对着大门的泳池。那个泳池其实我一次也没见过有人在里面游泳,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它都盛满一池盈盈绿水,让人很有要跳进去的欲望。

然后,我真的看到有人“扑通”一下,跳了进去。那是一位红褐色短发的美女,她身上那件蓝色的比基尼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皙。

“等很久了吗?”二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把目光从Sophie身上收回来,转头看着他:“没多久。”

我从背包里拿出合同和一大叠资料,说:“合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看,如果你——”

“我已经签好了。”二哥今天依旧是穿白衬衫。只不过也许因为天气比较热,汗水浸湿了他麻质的布料,胸前有一道长长的水渍。

他走到墙角的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原本已经预备了很多说辞,虽然我在谈判这方面一点也不拿手,并且向梁见飞争取这份差事也是动机不纯,但我很看重这份工作,在来之前,我也做了很多准备,从画册的策划定位,到出版过程,我都了解得很透彻了。只是没想到,我什么都还没说,二哥已经把合同签好了。

我怔怔地接过信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样是不是表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我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我有些麻木地站起身,低声说:“那…我先告辞了,谢谢你。”

我抬起头,看了二哥一眼,发现他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愕然。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收拾起东西,起身要走。

直到我走到书房门口,二哥才反应过来似地说:“西永…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定定地站着,背对着他。

“虽然工作结束了,但是你也可以留下来吃晚饭啊,没必要这么急着走吧。”

“我…”我努力搜刮着理由,“我要回去跟编辑汇报一下这里的进展——既然你已经签了合同。”

“也不急于一时吧,现在国内时间早就下班了吧。”

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听他的声音,我猜他在微笑,是笑我“太敬业”吗?

“来吧,”他又好言相劝,“我请Marie帮我们准备晚饭,有烤羊腿肉,很好吃,Sophie吃过一次也赞不绝口…嗯?”

他见我还是站着,没有反对,便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而且我想Sophie应该也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吃晚饭。”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我还能忍耐的话,直到这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要爆炸了!

我转过身,拍开路魏明放在我肩膀上手,瞪着他说:“你有毛病吗?”

“…”

“我跟她在一起吃饭你觉得我会高兴?”

“…”他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就炸毛了。

看到他这副表情,我更加抓狂:“谁管你什么羊腿肉好不好吃啊!看到你跟她在一起,我就什么胃口都没了!”

“…”他呆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我眼睛有点酸,声音却有些歇斯底里:“路魏明你有毛病吗,没事你来招惹我干什么?就算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老爸在外面生的小孩,但那个时候我名义上都是你妹妹,你来招惹我干什么!在马德里的时候…你亲我,我都吓傻了!”

“…”

“我都不敢去想你到底要干什么,一直到你爸说我根本不是他女儿。”

“…”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年夜那天是特地来看我的吗?你早就到了上海,你可能还在展会上见过我,但你就是不肯在我面前出现——所以你那天晚上来看我算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一个人过年很可怜,所以想来确定我没事是吗?”

“…”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其实我也很感动,但是…”我哽咽,“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至少有一点喜欢我,不然你不会亲我的对吧——而且子安给我听了你爸的录音,他说他觉得你喜欢我。但我那个时候脑子里很乱,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敢面对你,也不敢接受什么…”

“…”

“我…我…”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心情一团糟,“你不知道我为了争取这次来找你签合同的机会花了多大力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翻译,我根本不是出版公司的职员,关于画册什么的,我一开始也根本一窍不通,但是我去求我的编辑,让我来找你签合同,我真的求了她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