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到了这里,我却发现你已经变了…”我无法控制地皱起眉头,想要哭,“好吧,就算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就算你要跟别人玩暧昧,但你能不能不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要留我跟你们一起吃饭啊!你觉得我会吃得下去吗!”

说到最后,我扁着嘴,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躲,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也许那一拳打下去的时候是很解气,可是想到这几天的种种,想到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想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想到Sophie,想到…我刚才那一段歇斯底里又乱七八糟的坦白,我就,我就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任谁也找不到我。

哎,其实,我只是羞愤于坦露了自己的心声,却发现根本得不到回应。反正,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之中,谁的感情更深,谁就注定要输…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法再多呆一秒,于是转身往楼下冲。才走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按在墙角。

二哥的手脚真的很重,好像他不这样死死地按住我,我就会立刻飞掉一样。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仍然是波澜不惊:

“我…谁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这实在是我听过的…最烂的表白了。

“Sophie跟我已经结束了。在她砸伤你的那天晚上,我找她谈过,已经跟她把话说绝了,我告诉她对我来说那段感情已经结束,如果她能把我当同事当朋友,我很高兴,但是如果她觉得不行,我愿意辞职。”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非常认真。

“我回去上班后,我们有好一阵子都没讲过话。但有一天,她忽然来找我,说她已经放下了,然后我们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同事和朋友的样子。这次我休假回来之前,她说她很怀念这里,想来玩几天,我觉得没什么,就答应了,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会来…”

“她会不会还对你有意思?”

路魏明皱了皱眉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想了几秒钟,他说:“理论上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马上就下去问她。”

我挑了挑眉,想讥他两句,却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还在闹脾气要大哭,现在又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这实在很滑稽。

我到底在计较什么,计较谁先动了情吗,还是计较谁的感情比较深,又或者是谁表现得比较明显?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还有他,终于愿意坦白自己。

“如果我知道你会来,”二哥看着我,说,“如果我知道,你为了来见我,做了这么多努力…”

“?”

“我不会做任何让你觉得不安的事情。”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自己是如此地信任他。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有时候你相不相信一个人,从你遇到他(她)的第一秒,或是你看到他(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也许我从很早之前,从他在火车上帮我搬行李箱的那一刻开始,就莫名地相信着他。

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谁也没有说话,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暧昧,这让我想起了在马德里街头的那一晚,我们也是说着说着,他忽然就吻我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害怕却又期待将要发生的事…

“西永…”二哥俯下头,看着我,语调温柔。

“?”

“我…”

“?”

“我刚才用力过度,脚好像有点扭伤了,好疼。”

“…”

我最后还是留下来吃晚饭,尽管整顿饭我都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Sophie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就说她明天要回巴塞罗那去了。我一直低头沉默地吃着我的晚餐,发现Marie做的烤羊腿的确很美味,在这样一个热烈的南法的六月天,我竟吃了满满一大盘。

“你今晚别回去了吧。”吃过饭,二哥低声对我说。

我皱了皱眉,他立刻补充说:“你别误会,我是说,因为今天Sophie要住这里,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住我隔壁那间。”

说完,他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不用了。我很放心。”我也对他眨眨眼睛。

他自讨了个没趣,只能扁了扁嘴,走开去拿开瓶器。

Sophie似乎有心事,跟我们在楼下餐厅喝了一杯红酒后,就上楼去了。

“她没事吧?”我有些疑惑。

“你刚才不是还很恨她,现在又担心她?”二哥揶揄道。

“我哪有恨她,”我瞪起眼睛,“我是恨你脚踩两只船。”

“我哪有脚踩两只船!”这下换他瞪眼睛。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可是你不担心她吗,你说过她是你‘朋友’呢。”

二哥坦然一笑:“如果她愿意说,自然会说。”

喝完两杯红酒,我决定告辞。我看了一眼二哥的脚踝上贴着贴布,说:“你不用送我。”

“我走山路不行,开车还是可以。”他坚持。

这一条步行也只要短短二十分钟的山路,他要开车送我。我抿了抿嘴,笑着点头。

二哥去车库把车开出来,我坐上副驾驶的座位,系好安全带,降下车窗。我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跟他一起坐在车里,行驶在大街小巷,可是今晚,却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夕阳西下,微风吹过,二哥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山路上。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忽然想起在马德里的那个雨天,他开着车,沿着山路来找我。我依稀还记得当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时,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转过头,看着他:“子安说,那天你看到我跟贺央拥抱,脸都绿了。”

二哥错愕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实在有够滑稽。我是不记得他那时脸有没有绿,但他现在肯定是绿了。绿了又红。

我以为以二哥这“扭捏”的个性,肯定要矢口否认,可出乎我意料的,他却大方地承认:“是啊,我恨不得把他赶出去。话说那小子到底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我抬了抬眉毛,一时兴起,“他跟我是那种…怎么也割不断的关系。”

“?”二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还有点愠怒。

我笑起来,不想被他看见,但眼角还是不自觉地弯着。

二哥忽然踩了一个急刹车,任是我绑了安全带,额头还是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干嘛!”我尖叫。

“到了。”二哥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转头望去,果然就停在我住的那间民宿门口。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被他一把按了回来。

“?”

他斜眼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你把话说清楚。那人到底是谁?”

我想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你说贺央?”

“…嗯。”他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我看着他那张假装波澜不惊的脸,忽然觉得…他好可爱。

我认识的二哥,不是应该任何时候都面无表情、宠辱不惊吗?他很少流露出内心的情绪,即使是最亲的人,他也不会表现得太热情。可越是明白他是怎样一种人,我就越想要看清楚他的内心世界,想看他喜或悲,也想看他的那些小情绪。

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在心底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我不是一个非常主动的人,可我也不胆怯。想到这里,我凑过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等我靠在椅背上对他笑,他才轻咳了几下,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我开门想下车,谁知道他还是抓着我不放:“等等,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搪塞过去…”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贺央是无法割断的关系。”

“什么意思?”这二愣子愣起来也是一根筋。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也不是折磨人的料:“他是我哥。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路魏明诧异地抬了抬眉毛,过了好久,才掩饰般地咳了一下,说:“那…你找到亲生父亲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苦笑:“是啊。兜兜转转,最后却发现,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

他大约是看出我心中的苦涩,迟疑地、却又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戒心。”

“是啊,”我咬着牙,“谁知道你这个假哥哥到底要干什么。”

二哥被我逗笑了,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我也看着他,他的皮肤依然是那种被阳光晒得健康的黑,他的嘴唇上还有下巴上有些胡渣,这让他看起来沧桑,却也成熟。

他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手心还有一点点汗。他凑过来,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这吻很轻柔,只是轻轻地碰了两下。就在我以为这礼貌的goodbye kiss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又一次吻住我,这一次,他的吻有些粗鲁,带着狠劲和渴望。我有些不安,因为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内心狂热的海潮,但我的不安又渐渐消失,因为我的心里也起了波澜。

我不知道这个吻有多久,我只觉得很长很长,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脑海里只有他。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车内能听到的只是我们的呼吸声,但氛围还不至于让人觉得淫靡或尴尬。

“我要…上去了。”我说。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其实我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是他微张的嘴唇,还有那拂面而来的呼吸。

“嗯…”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得到了他的首肯,恍惚间,我便伸手去开车门,但他却按着我不让我动。

“我要上去了。”我又说了一遍。

“嗯…”他还是应承着,却不让我动。

“我说我要上去了!”我笑起来。

“你去啊。”他也无赖地笑。

我笑着想,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们可能要在车上呆一夜。于是我用力挣开他,然后捧起他的脑袋,狠狠地吻了一会儿,才放开他,转身开门下车。

我站在车外,俯□看着一脸茫然的他,说:“回去开车小心。”

说完,我甩上车门,迅速走上台阶。

十二(下)

当阳光照进房间,照在那有些斑驳的木质地板上时,我坐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上,远远地看着山顶的那座土黄色的房子。

我很少失眠,但昨晚我却失眠了。在这座热烈又平静的小城,我遇到一个人,现在我又爱上了他,可接下来…我却有些迷惘。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他,都属于这里。可我们又都不属于这里。

我在上海,他在巴塞罗那。我有我的生活,他有他的工作。我们的确是因为这世上最奇妙的缘分才走到了一起,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会把人分开的离别,那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我在这里而你在那里。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山头,心里既有甜蜜,也有担忧。

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响起,我不情愿地踱过去,猜想可能是贺央打来的。

“喂?”二哥的声音,充满磁性。

“!”我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怎么了,不说话。”

“没什么…”我走到阳台上,望着土黄色的庄园,“没想到是你打来的。”

“没吵醒你吗。”

“没有,”我微微一笑,“不过我也才醒没多久。”

“是吗…我昨晚没睡好。”

“啊…”我诧异。

电话那头的他,用一种温暖的声音说:“等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二哥很快就开车来接我,在这样一个阳光浓烈的清晨,我们开着车驶向另一座山头。

我知道,那里有路天光的墓。

下了车,我的心情不禁有些惆怅,也许老天也感受到了,原本浓烈的阳光被挡在厚厚的白云里面。

二哥带了一束花,应该是在园子里摘的,山顶的风很大,把他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蓝色棉布衬衫吹皱了。他迎着风,拉着我的手,往墓园的一角走去。

也许因为太早的关系,又或者,这里根本也没葬几个人,除了我们之外,一位访客也没有。他握得很紧,让我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独自坐在黑夜里默默哭泣的那个晚上…于是我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们在一块灰色的石碑前停下,我垂下眼睛,细细地看着上面的碑文。那刻了三排字:

纪念敬爱的父亲

路天光

子魏明。

“很丑是吗,”二哥放开我的手,轻轻把花束放在地上,“是我刻的。”

“不,”我鼻子有点酸,“你爸爸一定觉得很漂亮。”

他苦笑了一下:“谢谢。”

“爸,”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开口道,“西永来看你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不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叫他“爸爸”,可是除了这两个字,我又无法给他别的称呼。

因为在我心底,他就是如同我父亲一般的人。

我蹲下身,用手抹了抹石碑,轻声说:“我来了。对不起,我那天晚上,没有跟你告别就走了…不过现在我来了。不知道,算不算太晚…”

我捂着嘴,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我还是不禁回想起与路天光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他微笑着对我说:那进来坐坐吧,要是你觉得我不会吃人的话。还有当我们“相认”时,他给我的那个温暖的、紧紧的拥抱…

他给了那时的我一种活下的目标与勇气,他圆了我的梦,尽管,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知道吗,”我站起身说,看着眼前的石碑,说,“子安很怕我会恨你和你爸爸。”

“?”二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一直不停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叫我不要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