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小子…其实心很软。”

“嗯,”我点头,“我告诉他,我不恨你们。真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们。”

“…”路魏明一脸唏嘘,也许是回忆起了什么。

“我听了你爸爸留给我的那段录音…我一直在想,你们真是一对有趣的父子,”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说他第一眼看到你看我的样子,就觉得你喜欢我…所以,他要留住我。而你呢,你告诉过我,当他宣布我是他女儿的时候,你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可你什么也没说。”

“…”

“这让我想到了《麦琪的礼物》。一个剪了心爱的长发,换了一根表链,另一个却卖了表,换了一把梳子。”

“…”

“表链和梳子都没有派上用场,”我说,“可是他们好相爱…”

一直强忍着情绪的二哥,终于落下泪来。

我伸出手,搂住他,轻抚他的肩膀,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吸着鼻子,像个伤心的孩子,我心疼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靠在他肩膀上,说:

“所以我相信你爸爸他知道的,他知道你心里爱他,他一定也很爱你们,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时刻,那样千里迢迢赶去…”

我抹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搂着他。我们站在风中,站在石碑前,站在这片被上帝撒满红土的小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我相信,我所爱着的人们,也感受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想起来,我会觉得…也许路天光最后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魏梦。他在弥留之际,想要在你们身边。”我蜷着腿坐在二楼书房那张宽敞的巴洛克风格的沙发上,二哥则仰天躺着,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拿起手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他微卷的头发。

“也许吧,”二哥说,“不过是或者不是,都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爸爸。”

听着这番话,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我和贺央的父亲,贺家国。

这是一个让我不愿再想下去的问题,所以我干脆放空所有思绪,仰头把杯里的红酒喝光。

“你呢?”二哥却不打算放过我,“你跟你的亲生爸爸相处得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的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思索着要怎样回答:“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好像跟他亲近不起来。”

“但你跟我老爸一相认就好得跟什么似的…”

我苦笑:“所以,这也需要缘分…父母跟子女之间,也需要缘分。有些人就是很亲近,有些,却比较独立。”

二哥脸上的表情很温柔,我忍不住伸出食指,沿着他的额头往下划,划过他明亮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然后被他一口咬住。他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牙齿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像是绞肉机,要把我的手指吞下去。

我笑着尖叫起来,收回手指,结果他一跃而起,跳到我身上,做着鬼脸凑过来咬我。

我推了他一下,他不为所动,反而抓着我的肩膀,“咔咔咔”地咬我耳朵。我越躲,他越乐在其中,可是到最后,那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变成了温柔的笑脸,轻柔的吻落在我嘴唇上,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吻并不激烈,却很绵长,像是热烈的夏日里阵阵微风,让人欲罢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二哥放开我,用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抚了抚我的脸,有点喘地说:“我…走开一下,马上来。”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在家吃饭,而是步行去了小城的中心。我们走在铺满石子路的街道上,两边是各种店铺,我依稀还记得一年之前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觉得时间在这里走得如此缓慢,也许明年、后年、五年、十年之后,这里仍是这样的景象,在游人如织过后,是宁静的夜晚。

我们在路边的遮阳伞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七八点钟的光景,天空依旧明亮,有的店铺在门口摆起了霓虹灯招牌,有的则开始在沿街搭桌子。我看着这宁静中的热闹,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路天光会在这里安家。”

二哥笑了笑,继续吃他的炸薯条。

“我家真的有一副他的画,画的就是这里,”我说,“之前我以为是仿制品,可是后来拿去画廊给朋友看,行家说是真迹。”

“那也不奇怪啊。”

“不过是很小的一副画,而且他们说,是你爸早期的作品。”

二哥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我想,我妈也许就是因为这副画,所以才爱上了这里,然后…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你妈妈来过这里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想没有。她曾经…有个机会要来,可是最后她没有来。所以这就成了她的一个梦,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会想起的一个梦…”

“西永,”路魏明忽然握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你会留下来吗,你愿意…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似乎难以拒绝…可我还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他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失望。

“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留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现实又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必须有一个人妥协。

也许是被这现实挫败了,送我回旅店的时候,我们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可我很怕看到这样的他,就算他像以前那样整天板着脸,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他。

于是我立刻打起精神来,牵着他的手,说:“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挑眉的样子,实在很好看。

我带他上楼,来到我房间的阳台,然后指着远方的夕阳,说:“你看,其实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二哥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山顶的那座土黄色的庄园,不禁露出微笑:“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是啊。”我点头。

他又挑了挑眉,靠在墙上,懒懒地说:“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故意找借口把我骗来你房间?”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百口莫辩。

“那你现在可以逃了,再不逃来不及了。”我瞪他。

“哦?”他靠近我,“我不逃的话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气他调侃我故意骗他来,所以板着脸别过头去没理他。

二哥轻笑了一声,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好了别生气了,是我找借口来你房间的好吧?”

我还是不理他。

他轻轻捏着我的下巴非让我对着他的眼睛:“那你知道我接下来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嘴都被他捏得变形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不知道?”他笑笑地看着我,然后在我嘴上啄了一下,“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硬是忍住没笑出来。

他又啄了一下,然后说:“这下知道了吧?”

“不知道…”我忍不住地笑。

他狠狠亲了我一下,说:“不知道我就做到你知道为止。”

说完,他一把搂住我,劈头盖脸地吻起来。我招架不住,脚一软,我们一起跌倒在床上。他放开我,透着已有些昏暗的光线,细细地看着我的眼睛:

“西永…”

“嗯?”连我自己都被这逸出喉咙的靡靡之音吓了一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低头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

哎,早知道…刚才就应该回答“知道”的。

可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三天之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我和二哥各自带着行李箱,踏上了回家之路。

我回上海,而他回巴塞罗那。

二哥开车先送我去阿维尼翁搭高铁,然后他自己继续开往巴塞罗那。从鲁西永去阿维尼翁的路上,我们先是有说有笑,可没多久之后,车厢里又陷入了一种充满离别愁绪的沉默。

我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离别。

电台里依旧放着不知所云的流行歌曲,我却只想紧紧握着他的手,即便他的手掌粗糙又多汗。

二哥是个做任何事都很有计划和安排的人,我们到达阿维尼翁高铁站的时候,离火车发车还有四十分钟。我们走到并不大的月台上,发现周围也都是微笑着告别的人们。

“你路上小心。”他低沉地说。

“嗯。”我低下头,看着手中打印好的车票,一时百感交集。

“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我看着他,忽然一种强烈的热爱与不舍交织的情绪将我淹没。我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想要将他的表情、他的气息、他的轮廓、他的线条,全部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好像唯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告别后的日子有多难。我忽然明白,什么叫做还没有分离,已经开始想念。

二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故作开朗地说,“还记得吗,在马德里,你不告而别…”

“在上海你也不告而别呀。”我的耳朵贴在他胸膛上,似乎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好吧,”他苦笑,“所以这次我们要好好告别。”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温柔的笑脸,用尽力气,挤出微笑。

他也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沉静。

从图龙驶往戴高乐机场的高铁缓缓进入站台,列车员忙着引导一队学生上车,站台上的其他人互相亲吻着告别,我们也不例外。

二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吧。保重。”

我微笑地看着他,好像能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吻我的嘴唇。我踮起脚尖用我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颊,紧紧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放开。我退后一步,拉过行李箱,露出一个我自以为最漂亮微笑:

“我走了。你也保重。”

他从我手里夺过行李箱,转身提上了火车,我跟了上去,发现他正在将我那沉重的行李箱放上架子。就在我要出生提醒的时候,他又把箱子拿下来,塞在下层的格子里。

我微微一笑,是啊,这次没有他帮我提行李,这次我是要自己提呢。

他安放这行李箱的样子非常认真,仿佛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工作。等一切安顿,他转过身来,淡淡地对我笑,然后说:“我走了。”

我点头。

他下了车。我转过身,在车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正好是一个对着站台的靠窗座位。

路魏明仍然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发车的铃声响起。列车门关上,缓缓启动。

我们还是注视着对方,微笑地挥手。他没有像那些电影里演的狗血剧情一样,奔跑着追逐列车,只为了看我一眼。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只是转瞬间的事。

我的脸有点僵,要维持那样的笑容,实在需要很多力气。

列车开始加速,行驶在南法的山间。两边仍是来时的景象,红砖瓦房、绿草地、歪歪扭扭的橄榄树,这里一直没有变过,仍是梵高笔下那艳丽的浓墨重彩。

只是,今天没有阳光,一丝也没有。

眼泪终于从我的眼眶滑落。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竟然忍住了,我没有让他知道,这次分离让我多么难过,否则,我想他也会很难过。

整个车厢只有三位乘客,所以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哭起来。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也许是下一个假期,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很多年以后。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以及,车窗上倒映出来的泪流满面的自己。我开始有点痛恨妈妈为我取的这个名字。

鲁西永,鲁西永,这让我无时不刻地记住了那座红土之城,以及…我爱上的那个人。

我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闸机口。晚上十点,接机的人不算太多,所以我扫了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贺央。

我拖着行李箱快步走过去,他没有看到我,还在自顾自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在把妹。

看到这样的他,我的糟糕情绪一下子飚升到了爆炸点。

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对着电话冷冷地说:“请你以后别这么晚打电话给我老公,他明天还要早起去码头背米,一家六口都要靠他养活呢。”

说完,我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贺央错愕地看着我,愣了好久,才哇哇怪叫:“你疯了?!”

“嗯,”我冷哼了一声,“可以走了吗?”

贺央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然后啧了一下,瞪着我抱怨道:“你这疯女人,没事拿我撒什么气…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肉又飞了。”

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往停车场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感谢我吧,姑娘,我把你从虎口救了出来呢…

上了车,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贺央识相地沉默着,连音乐也没有放。可我脑子里却还是乱糟糟的,我至今都不敢开机,我有点怕接到路魏明的电话或是短信,我怕我又会崩溃地大哭…

可是回到家,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打开手机。有十几条未读短信,我迅速地翻了一下,没有他。此时我的心情实在五味陈杂,既松了一口气,又有点难过。

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完全睡不着后,我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已平安到家。勿念。”

很快的,我就收到了回信:

“我也是。照顾好自己,有事打我电话。”

我丢开手机,黑暗中,平躺在床上,过往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出现在我脑海里。如果说,从发生在我父辈身上的这些故事中,我多少能够学到点什么的话,我想我最大的改变,便是懂得了忍耐。

于是我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尽管这很不容易,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路魏明签过字的合同放在了梁见飞的办公桌上。后者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欣慰,她看也没看我递给她的那个大信封,直接把它丢到了一边:

“怎么样,有收获吗?”

我想了想,淡然地笑着说:“有吧。”

这天晚上,贺家国又叫我去吃晚饭。我从来不拒绝他的邀请,当然他也很识相地没有频繁邀我。我刚停好车,贺央也回来了,我们一起上楼,一起进门,当贺家国拿着锅铲来开门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今天的晚餐依旧是简简单单,四菜一汤。吃饭的场面也从来不会很热闹,话最多的是贺央,如果我没有认识他这么久,如果我没有看过他一个人时沉静的样子,我可能会觉得他有多动症…

贺家国很少说话,对我也只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甚至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讲场面话还是多少有点关心我。

“你跟那个‘二哥’到底怎么样了…”贺央喝着汤问。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竟然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件事。贺家国也不禁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只是没有那么明显而已。

“没怎么样。”我硬着头皮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