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死子亡,死掉的蛊虫是会在身体里的腐烂的,那些腐蚀性液体足够把内脏烂出好几个洞来。

这些草汁,便如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般,一朝打开,再不能关紧。

身体里养条蛊虫虽然可怕,却总好过一直被他的空花阳焰控制。

小艾一直冷静地在一边站着,刀刃出鞘,只要秦晅肯下命令,几秒钟之内就能叫邵萱萱人头落地。

秦晅选择了忍耐,甚至还认真地听邵萱萱讲起了条件。

“你不是说合作嘛,我现在愿意了,”邵萱萱似乎把积压多月的勇气都用在了这里,“你当皇帝,我做皇后,完全没问题。”

“不过,你得帮我把方砚找回来。别人我不放心,他得跟在我申榜保护我。”

她这句“放心”说的小艾脸色都变了,几乎不敢去看秦晅的脸色。

邵萱萱却毫不顾忌地催促:“你答不答应?”

秦晅冷笑:“你到底是为了自己动手,还是为了他?”

“不能都是?”邵萱萱熬过那一波痛苦,胆子又大了一些,“我又不像你那么聪明。”

秦晅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却一直紧攥着,想必也不好受,思忖半晌道:“那万一,他是真回不来了呢?”

邵萱萱看着他不说话。

“生死天命,谁也做不主,我可没要他去追什么刺客——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邵萱萱被这一击击中,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秦晅接着道:“合作确实需要诚意,如今你我都有把柄在手里,也算两不相欠了。”

邵萱萱强忍着不安点了点头,这便算是谈妥了。

秦晅动了动胳膊,将那几枚银针扫落在地上,唤小艾上前扶他。

小艾不疑有他,收了兵刃上前。邵萱萱也松了口气,刚把装空花藤的盒子放到空桌上,床侧蓦然传来一声闷哼。

她讶异地转过身,就见秦晅将匕首自小艾颈项处挪开,随手一推,满是鲜血的尸体就重重地躺倒在地上。

“你——”邵萱萱完全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简直像第一次看到仓鼠撕咬争斗一般。

秦晅冷静地将匕首扔到地上:“他知道的太多了。”

知道的太多了,这话她在影视剧里听到过无数次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来得震撼和深刻。

因为知道的太多了,就直接捅死活生生的人!

“来人,去把张舜叫来。”

张舜当晚不轮值,半夜被召唤,以为是邵萱萱又闹脾气“恃宠而骄”了,衣服都没穿整理就狂奔过来。

看到小艾的尸体,反倒冷静下来,准备了新的客房,找了人来处理尸体,再按秦晅的意思,把刘简给请过来了。

刘简是先瞧过了小艾的尸体再过来的,对秦晅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偶尔看向邵萱萱的眼神,却刀子一样的锋利。

秦晅似乎也没有解释一下自己行为的意思,只是问起方砚的事情。

刘简对邵萱萱的印象更坏,之前研制火药带来的那点好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这种事情殿下交给我们去办就好了,何必非要亲自跑一趟?”

秦晅还没开口,邵萱萱先打断了他:“不行,他一定要去!”

毒蛇要是藏匿在暗处,比盘在胳膊上还可怕。

刘简看也不看她,只向秦晅劝谏:“殿下!”

秦晅摆手:“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了。你再挑几个人,叫刘三的人做外应,不论生死,总是要找一找的。”

说完,趁着邵萱萱转开视线的瞬间,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容。

与虎谋皮,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

邵萱萱有些麻木的坐在马上,背脊紧靠着的,就是刚刚把手上的鲜血清洗干净的秦晅。

刘简和小多等人的马匹都有些分散,隐隐在两翼护卫。

雪夜骑马,漫漫荒原上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得得作响。

一行人将一路上可能的地方都搜了个遍,最后还是不得不笃定地推测,方砚应该确实是被抓了。

若是脱身了,无论如何应该能得到消息的。

邵萱萱抓着缰绳,冻得胳膊都快僵硬了,偶尔碰到袖子内袋里的那把匕首,直觉冰凉彻骨。

她想起举弓冷冷凝视着自己的齐王,想起温柔地拥抱自己的俞嫣初,想起在人群中拽住自己手掌的方砚…

雪地上的白光都仿佛化作了银刃,锋利无比。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向着身后的秦晅开口道:“我之前,拿到了张字条。”

秦晅“嗯?”了一声,又听她道:“那字条就在院子里,说方砚是在风沙城。”

风沙城?

秦晅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字条拿来我看看。”

邵萱萱迟疑着没有动,秦晅又催促了一声,她才将字条拿出来。秦晅只看了一眼,便还回到她手里,飞快地瞥了跟在刘简身后的小多一眼,挥鞭道:“去风沙城。”

刘简怔了怔,余光瞥了小多一眼,也跟了上去。

小多松了口气,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中段,心道,总算还是有点希望的。

暨州到风沙城便是一刻不停地赶路,也需好几个时辰。那几尊卧倒在地的佛像出现在眼前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秦晅提缰勒马,兀自跳下马背。

邵萱萱没好意思喊他帮忙,姿势狼狈地从侧便滑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伽云寺早就被烧掉了,哪里来的人?”秦晅四下打量了一圈,刘简也一脸不解。

邵萱萱拍去膝盖上、胳膊上的积雪,也望着茫茫的雪原发呆。

被骗了?

还是…

队伍中的一人突然开口道:“殿下您看,这里有方砚留下的记号!”

众人迅速围了上去,刘简沉吟道:“这记号——伽云寺有两座?”

众人都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向邵萱萱。

秦晅却知道邵萱萱底细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如此,就要劳烦襄宁带路了。”邵萱萱无奈,只得坦诚道:“我也不知道,那个——”她指了指记号,“他既然留下一个,必定还有另一个。”

众人在寺庙残桓上四处搜罗,果然找到了另外的记号。

这样一路循着记号往前,方砚竟然是往盐碱湖方向去的。刘简的眉头越蹙越紧,临到了湖边,猛然停步:“殿下,这一个记号,是假的。”

秦晅“哦”了一声,刘简道:“我们应当在刚才的地方转弯——方砚恐怕当真…”记号都被篡改了,行迹肯定是被发现了。

那个被篡改的记号其实已经被积雪覆盖,不过是一块巴掌大的岩石上画了交叉的几根线条。

岩石被重新摆放,线条方向自然也更改了。

刘简将石头拿起来打量半天,按着原来的印迹放回去,线条赫然指向不远处的小山坡。

山坡上白雪皑皑,只几棵枯萎的树干孤零零立着。

刘简几个起落就跃上坡顶,站了片刻,径直往山坡的另一侧奔去。

邵萱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小跑着就要往前去,被秦晅一把拉住。“再等一等。”

果然,不片刻后,山坡后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缓坡上的积雪震了几震,滑落了不少。但因为坡度平缓,并没有形成雪崩。

邵萱萱捂住了嘴巴,其他人却都安静地跟在秦晅身后,一点没有上去查看的意思。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零星又响过几声爆炸之后,刘简才再一次出现在坡顶。他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只衣服和帽子有些凌乱:“找到他了,四周围全埋了炸药!”

邵萱萱挣开秦晅的手,踏着齐膝盖的雪往上攀爬。

秦晅冷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跟上去。

刘简那句“四周围全埋了炸药”,形容的实在太过轻巧。

山坡之侧的积雪全都被炸落了,露出地表带着砂砾的荒瘠土地。方砚的尸体就在这一大片焦黑土地的最中央,受了炸药的影响,尸体显然被兽类破坏过,但大半身体都浸泡在已经凝固的血泊中,炸药又把积雪融化了不少,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那张熟悉的脸庞却还是完整的,冻得发青,落了些灰烬,眼睛紧闭着,眉头蹙紧,神情倒是有些解脱了的意思。

不远处有几头此地雪山特有的雪斑狼,磨磨蹭蹭地在那徘徊着不肯离去,有大胆的甚至还发出挑衅的嚎叫声。

损毁尸体方砚尸体的罪魁祸首,想来便是他们了。

风声凛冽,雪地上的人却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邵萱萱呆立了片刻,突然别开脸,抬腿想着那些雪斑狼走去。

秦晅还真不曾见过她有这样利落的身手,下盘虽然虚浮,手上的银光却快如流星一般,最近的那头公狼哀嚎着倒下,抽搐几下便不再挣扎了。

剩余的狼群一哄而散,只片刻就成了几颗小小的黑点。邵萱萱却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天地浩荡,雪原上的朝阳正在升起,风吹过脸颊甚至还带来盐碱湖附近咸湿的空气。

她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白色云彩坠落到地上,焦黑岩石在蓝色苍穹中颤动,远处的狼嚎声凄厉而刺耳…

这样的诀别,不如不见,不如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那残尸就在几步开外,她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九十一回 生者

邵萱萱发了小半个月烧,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混沌间只觉得车轮粼粼,马嘶人沸,犹似梦中赶路,却不知要奔赴的地方,是琅嬛仙境,还是地狱火海。

偶尔睁开眼睛,见身侧坐着的人影挨得那么近,安静又温柔的轮廓,抬头却又看见那只装骨灰的深色木盒。

梦里见不到人,醒来也只能看到骨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要他的保护…那另一座伽云寺并不见踪影,看留下的火药痕迹,该是北地的叛军。

可是是谁做的,又能有多重要呢?

人已经死了,没有了,再见不到了。

她疲惫得又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还睡?都到家了。”

家?

邵萱萱茫然地睁开眼睛,她在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家?

秦晅的脸近在咫尺,从他的肩膀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春熙宫制式统一的宫灯。

呵,这里也能算家?

邵萱萱失望的重新阖上了眼皮,这种“家”,也只有秦晅这样的人会喜欢。

“你要真这么不甘心,就想办法给他报仇,光在这儿装死给谁看?”秦晅的声音冷冰冰的,还带着北地凛冽的寒气。

邵萱萱把脸转向内侧,随即整个人被拎了起来——车帘掀开,冬日稀薄的阳光和凛冽的寒风一股脑扑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畏缩地往秦晅怀里靠了一下。

秦晅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见刚刚还挨着的人缓慢地跟自己拉开距离,弯腰把存放骨灰的盒子抱在了怀里。

秦晅没说话,抿了抿嘴唇,下了车。

一国储君凯旋归来,照例是有不少事情要应付的。

邵萱萱由张舜领着回了寝殿,锦帐银灯依旧,邵萱萱却觉得冷得可怕。绿葛仔细地检查了地龙和暖炉,又命人加了炭火。

邵萱萱恍若不见,只低头认真地擦拭着骨灰盒上沾到的雪渍。

落雪声簌簌,仿佛一直滴穿屋顶,落到了她身上,震得耳膜发麻。

擦完了盒子,又觉得它放在这里是不妥当的。

这是秦晅就寝的地方,这是…她枯坐在椅子上,抱着盒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折枝团花地毯。

不能得过且过了,他都已经死了,怎么能再叫他受委屈呢?

邵萱萱被自己这个奇异地想法激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都已经死了,哪里还怕什么委屈呢?

绿葛带着小侍女端着热水、布巾进来,就见邵萱萱盘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状似疯癫。

她吓了一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跑去跟张舜商量。

邵萱萱这一路是昏睡着过来的,倒没多少不正常。张舜听完后皱了皱,亲自到门后偷觑。

他还记得初见这女孩的模样,满头乌发沾着血,被吴有德横抱着出来,模样虽然凄惨,眼睛里的惧怕却还满是活跃跃的生气。

而如今,隔着门缝望去,直觉那枯坐的侧影也沾染了宫廷里的陈腐死气,正一点点沉积发酵。

经过生死离别之后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张舜自己也才二十岁不到,虽然借着吴有德失势的机会一步登高,毕竟还年轻,毕竟还不够冷漠。看到那单薄的影子犹如看到当年初入宫挨整的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嫉妒。

哪个在皇宫里混的人,不是枪林箭雨淋过来的?

在太子身边待到今日,还天真如斯,总算也叫你吃到了苦头!

他无不刻薄地想着,最后也只遣退了绿葛,学着吴有德当年的样子背着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暗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留下一只又一只匀称的脚印。

那人影弯腰弓背,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活脱脱似一个年迈心疲的老人。

秦晅自椒房宫回来时,邵萱萱已经睡下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没把方砚的骨灰留在寝殿里。

张舜看出他疑虑,小声道:“聂姑娘上榻安寝前,命奴婢给搬出去了,在耳房放着呢,还供了香烛。”

秦晅“嗯”了一声,张舜往里瞥了一眼,又轻声加了句:“也没哭,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出来后还吃了小半碗粥。”

秦晅蹙了下眉头,看向帐幔遮掩着的床榻。

邵萱萱今晚睡得十分的乖巧,既没有像以前那样抗拒地一直躺到最里面伸直了胳膊都捞不到,也不像胆子大如天的时候故意横着睡或者倒过去把脚架在枕头上,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躺在睡榻的正中偏里一点,盖着被子,露着一截乌黑的秀发。

秦晅这么挑剔的人,也没瞧出什么让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甚至他上床后故意把胳膊放在她腰上,进而将人搂进怀里,她也完全没有反抗。

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温热柔软的躯体,平稳绵长的呼吸,无一不是她睡熟的证据。

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居然就睡得这么安心了?

秦晅盯着她的脑后勺冷笑,说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对方砚好,他没办法不介怀、不嫉妒;她对方砚凉薄,他又愈加觉得刺痛——对方砚都如此,对自己…还能指望吗?

他始终坚定地认为,邵萱萱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期待的。

人心却最难驯服,越是知道不能够,越是忍不住要去想。凭什么方砚能,他就不能呢?

如果他也试着像方砚那样,把一颗心…秦晅松开手,翻了个身,迅速打断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这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宁可泡到雪水里冻着,也不屑随便塞给什么人。

邵萱萱这样的胆小鬼、寡情人,还远远够不上资格。

隔天一早,邵萱萱早早起来了,依旧如以前一样,帮着穿衣、伺候吃饭,只是不再穿内侍的衣服。

秦晅瞧她两眼冒光、天真反抗的模样不顺眼,如今这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样子,却更叫他反感。

最恶心不过的就是她明明风寒也好了,每晚却还能睡得那么踏实。

这种恶心感甚至让他失去了对她身体的兴趣,连碰到一个手指头都跟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