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茫然地在忙碌的士兵们身上扫过,全都是陌生的面孔。秦晅回来之后,就又跟萧谨容等人窝进了书房,门外戒备森严,别说想进去,连靠近都难。

邵萱萱在外面徘徊了半天,总算见刘简从里面出来。

她深吸了口气,追了过去:“刘统领,方砚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刘简皱着眉头站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自从她帮忙找到火硝之后,已经很久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了。戒备、冷淡、嫌恶…满满的都是疏离感。

邵萱萱怕他不知道,详细解释道:“他回来已经有六七天了,七日前有刺客纵火,他追着人出去,就再没了踪迹,你们暗卫不都很能打探消息的吗?他到底…”

“聂姑娘,”刘简打断她,“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早就将性命置之度外,他若有本事,自然能全身而退够回来,倘若技不如人,那也是命该如此。”

邵萱萱被他说得懵了,下意识就反驳道:“他是因为我而失踪的,怎么就命该如此了!”

“他便是因你而死了,你又当如何?”

“我…”

刘简转身便走。

邵萱萱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潮汐一样的无力回落向脚底。

他要是因为她死了,因为她死了…

第八十九回 枕戈

行馆走水的事情,秦晅是一早便知道了的。

甚至邵萱萱跟刘简求助,想要打听方砚消息的事,也很快传到了他耳朵里。

他上辈子受够了目盲被困的苦,这辈子就对信息源尤其看中。

邵萱萱想问又不敢问,困兽似的在屋子里打转,也惹得他深藏心底的那些阴霾和刻薄,影影绰绰地在心头萦绕。

邵萱萱这边还在琢磨,开口问小变态的话,他是不是愿意告诉自己呢,却不知秦晅的念头早已经转到“敢真开口就两个一并宰了”上。

张舜虽然消息不够灵通,看脸色的本事还是比邵萱萱强的,一边伺候着秦晅洗漱了,一边就悄悄冲邵萱萱眨巴眼睛示警。

把太子惹不高兴了,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一群伺候人的?

马上要回京了,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邵萱萱被他看得心里慌乱,寻到机会就想往外溜——隔天就要走了,趁着今晚再找一找,等一等也是好的。

手才碰到门把呢,秦晅就出声了:“这么晚了,想去哪儿?”

邵萱萱尴尬地缩回手:“肚子有点疼…”

“哦?”秦晅把手里的毛巾扔回面盆里,“身上还不干净?”

邵萱萱:“…”我的生理期过去没过去关你屁事啊!

不过…邵萱萱警惕起来,目光胡乱游移:“是…是吧。”

秦晅也不说话,只是一脸嘲弄地踱步过来:“当真如此,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骗你这个干吗,呵呵。”邵萱萱握紧了门把手,勉强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

秦晅盯着她,半晌,伸手扣住她胳膊,“张舜,去把刘太医请来。”

邵萱萱脸色变了:“不用不用,我现在又好了,真的,肚子突然就不疼了!”

“俗话说病不讳医,”秦晅仍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手指铁爪一样箍在她手臂上,拖着人往内室走,“病炤不除赶紧,那可是要后患无穷的。”

“可是,”邵萱萱死死地抱住他胳膊,“我真的没病啊!”

秦晅冷笑:“几日不见,便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这还是没病?”

邵萱萱给他堵得彻底没话说了,秦晅一松手,就抱头蹲到了地上。一副准备好挨打受骂的架势。

秦晅哭笑不得:“现在才知道怕?起来。”

邵萱萱抱着脑袋摇头,傻子才起来,这样还能减少点受力面积。

秦晅蹙眉,张舜已经适时的把人都遣下去了,屋里如今也就剩下他们三个。秦晅便也慢慢地蹲了下来,凑到邵萱萱耳边,嘀咕道:“孤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尽管慢慢地想,好好的想。哪一天想通了,兴许我发发慈悲,会把他的忌日告诉你。”

邵萱萱脸都僵住了,手指攥住袖子,一字一句道:“你骗人!”

秦晅懒得再说什么,站起身抖了抖衣摆,张舜便赶紧上前给他更衣。

宫中生活最能锻炼人,邵萱萱已经很难从张舜身上看到多少个人意志的流露——那个会私下跟他起小矛盾,会赌气跪在花园里不动的少年内侍仿佛随着吴有德的死直接蒸发了。

他成了个影子,该紧随在秦晅左右的时候默默跟从,该的隐遁的时候绝不出现。

就像现在这样,明明所有的话他也都听到了,愣是跟木头人似的,一点儿惊讶或者喜怒都瞧不出来。

邵萱萱猛地站起来,重复道:“我不相信,你才刚刚回来,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不在这里,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秦晅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爱信不信,要哭丧也得等我听不到的时候,别给我在这找不痛快。”

“你…”他要是一口咬定方砚已经死了,或者真拿出点什么东西来,邵萱萱还会觉得他在骗人,可这样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却看得她更加心惊。

连刘简也说,方砚命该如此。

纵然他真的尚在人世,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秦晅发了一通火,解了外衫,吁了口气。他半天听不到邵萱萱说话,转过身,却见她仍旧如刚才那样站着,眼眶通红,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竟没一点儿声息。

他冷笑一声,自顾自上床卧倒。

张舜看了邵萱萱一眼,按着秦晅的习惯将屋里大部分灯都熄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邵萱萱因为哭泣而有些粘滞的呼吸就显得尤其明显。

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因为突然而来的黑暗而模糊的视野又逐渐清晰起来了,才慢慢挪动脚步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雪停停歇歇,不知何时又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檐下附近的台阶更是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邵萱萱浑然不觉,经过一棵桂树下,树杈摇曳,落了她一身的雪沫。她甩了甩头发,正要抬手去拍,视线瞥到肩膀,正瞄到一片极薄的纸片,雪片一样同积雪一起黏在他肩膀上。

邵萱萱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一样抖去袍子上的雪,借着掸去肩上残雪的动作将纸片攥进了手心。

一路走出了这个小院的门,才借着月光看清了纸上的六个蝇头小字。

风沙城,伽云寺。

这是…邵萱萱握紧了手心,又展开看了一遍,这才将纸片揉成一团,塞进衣襟里。

这人的意思,是方砚还活着?

方砚人在伽云寺?

可伽云寺不是已经烧毁了吗?

而且,到底是什么人,敢在秦晅的屋前给自己传递消息?

明知这纸条来历不明,疑点重重,“伽云寺”三个字,还是深深地烙印进了她心底。

她迟疑地打量被白雪覆盖的院落,凝着白霜一样的月轮,黑影重重的马厩。

她连马都不会骑,压根没有孤身一人去风沙城的能力。

她在现代社会学到的那些生存技巧,到了这里一无是处,菟丝花一样的软弱,遇到的又是秦晅这样强势而手段残酷的人,是以除了低头,还是低头。

靠着牺牲自尊换取各种存活的机会,靠着妥协求得呼吸的夹缝。

她将手探进怀里,摸到了那盒银针和匕首,腰间也还悬着那袋飞蝗石。

这一试,无论成功与否,定然都要惹得秦晅不快的——她现在也看出了他的心思,野猫抓到了老鼠,在不饥饿的情况下,并不会急着要杀死它的。

他有空花藤虫,有滔天权势,只需几句话,就能叫她一次次心甘情愿地低头认错。

邵萱萱活动了下脖子,歪着头去看月下的院门。

不试试的话,谁知道是不是能成功呢?

她深吸了口气,循着来路重新回到院子里。

秦晅门口是肯定有人守着的,但也习惯了这个老是穿着内侍服的“聂姑娘”动不动就被赶出来的情景,如同她刚才出来的时候一样,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当她是空气。

邵萱萱这方面的脸皮早就练厚了,这时又一心想要孤掷一注搏一搏,板着脸就踏上台阶,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秦晅似已经睡了。

邵萱萱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拳又松开,一步步挪进内室。

屋内温暖如春,熏香萦怀,当真跟外面是两个天地。

她迟疑着脱了外衫,蹬掉了靴子,又摸了一下腰际塞着的银针和匕首,这才掀开帷帐。

秦晅面朝里侧躺着,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叫昏黄的油灯染上了一层包浆般的釉色。

邵萱萱轻唤了一声“秦晅”,没得到回应,光着脚爬上床,床上的热气激得哆嗦了好几下,才强作镇定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空花藤他必然是随身带着的,既然随身带着,想来也只有那么几个地方可以藏。床内的暗格,床头的柜子…邵萱萱视线乱飘,扫过床顶的雕花时,又在心里增加了一个目标——床顶上,倒也可以放东西的。

她不相信增加进去这么大的动静秦晅会不知道,只能揣测他是蓄了一肚子的坏水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邵萱萱盯着他脑后勺看了一会儿,手悄悄摸进腰带里,攥了根银针出来。

秦晅仍旧一动不动,她改口叫了一声“殿下”,往他身上挨了过去。手指才碰到他肩膀,他突然就一个翻身转了过来,眼睛仍然闭着,不耐烦道:“做什么?”

邵萱萱睁大眼睛瞪着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刚才他的动作太快,躲闪不及,那跟银针直接就掉到他跟她之间的枕头上了!

“我…”邵萱萱咽了下口水,抬手就扑抱住他,胳膊在枕头上蹭了好几下,才把银针蹭落到被窝里。

秦晅总算是睁开了眼睛,眼底却殊无喜色,只漠然地看着她。

第九十回 诀别

“呵呵呵,”邵萱萱僵硬地笑了两声,手还挂在他脖子上,有些徒劳地解释,“太冷了。”

出乎她的意料,秦晅竟然真的重新闭上了眼睛,顺势还将手搭在了她腰上。

那根银针,就在距他脸颊数厘米的地方躺着。

邵萱萱咬牙,侧脸将银针咬住,慢慢向着他的颈项靠了过去。

秦晅一动不动躺着,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猫咪一样挨近,银针扎破皮肤,最后是柔软的嘴唇蹭过脖子的触感。

这算是他从她那里得到的,唯一一个小心翼翼到近乎可以用虔诚来形容的拥抱和吻。

稍纵即逝,还带着致命的剧毒。

他睁开了眼睛,邵萱萱因为习惯性的恐惧往后退了很远。

方砚说这毒能瞬间发作,麻痹全身,叫人连舌头都动不了。

秦晅却仍然自如地移动着眼珠子,身体其他部位倒是没有动静。邵萱萱急匆匆望了外面一眼,将腰带里藏着的银针又在他手上、脚上扎了好几针,爬起来在她自己观察过的几个地方搜寻起来。

藤虫显然并不在这些地方。

她把那些小瓶子塞了一衣兜,重新回到床边:“你把藤虫放在哪里了?这毒(和谐)药性极强,晚了就是解药也救不了你!”

秦晅盯着她看了半天,缓慢地朝着外面挪了挪眼珠子。

外面?

藤虫居然是…放养的?

邵萱萱稍微一想就知道不合理了,走到窗户边,捅破窗户纸望外瞧了瞧——之前她并不曾注意过对面的屋檐,这时被提醒了,再看过去,就留意到被积雪覆盖着的瓦楞间那点红润的颜色。

那条老藤虫像是苔藓植物一样,安安静静地趴在瓦片堆里。

邵萱萱又瞥了他一眼,寻了大小趁手的盒子,推开窗出去。在她开窗的瞬间,一个人影从床榻内侧的帐幔间垂落下来,声音轻若蚊呐:“殿下。”

秦晅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无妨。”

须臾间,邵萱萱已经奔到檐下了——趁着门外的侍卫都还没反应过来,她直接就抬手掷了只飞爪上去,正好勾住藤虫,稍一使力,便将其勾了下来。

那虫子似乎是冬眠了,身上的草叶仍然密密麻麻的,身体却一动不动。物似主人,跟屋里躺得秦晅一副模样。

邵萱萱将藤虫装进盒子里,身体接触到盒子的瞬间,它懒洋洋地睁了下眼睛,然后又懒洋洋地闭上了。

邵萱萱心里疑惑,正想再检查一遍,已经有侍卫按耐不住,过来问了:“聂姑娘,这是什么?”

邵萱萱迅速盖紧盖子:“没什么,太子殿下养的一个小东西跑出来了。”

一听说是太子的东西,那侍卫就闭嘴了。

邵萱萱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抱着盒子开门回屋。

她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譬如秦晅就埋伏在门后,譬如被暗卫包围…但这解药,也不是这么好找的,总还是有点筹码的。

太子仍旧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甚至连动作都没换过。

邵萱萱隐约觉得不对,但如今已然骑虎难下。

倒是秦晅先开口了:“你又不知道炼制阳焰草的办法,纵然拿到了它,又有什么用?”

邵萱萱吓了一跳,随即恍然,抿唇道:“你果然有解药。”

秦晅扯了扯嘴角:“我派出去的人,我给的药,我不备解药,难道等死?”邵萱萱四下扫了一圈,试图找出隐遁在暗处的人:“那怎么阻止我,看我小丑一样的折腾很好玩吗?”

秦晅掀被坐了起来,满不在乎地抬手将脖子上、腿上、胳膊上的银针拔掉,正想要出言讥讽,脸色蓦然变了。

手指碰触过的地方凉得有些过分,像被寒冰冻伤了一般。

一直没出声地小艾也落到了邵萱萱身后,一脚将人撂倒制住。

邵萱萱趴在地上,到底没忍住得意的表情,勉力抬头去看秦晅。秦晅视线在那几根银针的针屁股上走了一圈,脸色难看地问:“你在上面抹了什么?”

邵萱萱紧闭着嘴巴不吭声,眼神雪亮。

这是她唯一一次的胜利了,从被吴有德下毒的时候她就开始幻想了,有没有那么一种毒,不能够彻底把人杀死,又不像空花阳焰这样的霸道。

或者要求再具体一点,如同武侠片里的蛊虫一样,寄存在身上,不但能害人,还能因为与被下毒者同生共死而不被报复。

她在京城的药铺里找过,没有。

在秦晅那些藏药瓶的小格子里搜寻过,也不曾有什么发现。

甚至在瓷安寺、在呈歧雪山上、在风沙城…邵萱萱能感受提前放入体内的小小的虫子苏醒了过来,在血管里爬行,想必秦晅也是一样的。

这一次,确确实实要多谢他刻意放水——她本来,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按她的原计划,没准要出(和谐)卖下色相,挑个更加暧昧的时间去做。

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大家总喜欢唠叨一句“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准备了那么久,虽然没有一击必杀,结果倒也并不十分的坏。

秦晅发怒时虽然会打人,也并不是不顾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动粗的。他把情绪摆在脸上时,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像蛇,阴鸷、冷血,冷不丁就把毒液注入人血液里。

被这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邵萱萱要一直维持着刚才那个挑衅的笑容才不至于彻底败下阵来。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最坏的打算,就是她被杀死——她有足够的把握相信他也活不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抢到一次谈判的机会。秦晅当然是不可信的,可是身上虫子却能够叫他屈服。

对,他这样偏激的性格,也可能并不愿意像她这样低头的。

一切又回到起点,她被杀死,他也一样不得安宁。

那虫子似乎爬进胸腔里了,又或者在多如牛毛的血管里迷路了,跌跌撞撞,疼得她脸上的表情都要裂了。

秦晅留意到了她的痛苦,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崩塌:“你到底在银针上抹了什么?”

邵萱萱往后靠在墙壁上:“就是一些吸引蛊虫的草汁啊,你这么厉害,要是有毒,不早就被你发现了?”说完,她忍不住又炫耀了一下:“虫子可不是今天下的,你想掐我那天就放进你衣服里了,我可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爬血管里去的。”

她自己体内的是母蛊,秦晅身体里的那些却是子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