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他不是秦晅,原主人才是秦晅。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那应该说,占据秦晅这具身体那么久的贼,他去了哪里呢?

他原本就是死人,没有了身体,能去哪儿?转世投胎,还是干脆就…烟消云散?

邵萱萱打了个哆嗦,上下牙都冷得撞了一下,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有了?!

从此以后,从此以后,这里就真只剩下她自己了?

那空花阳焰、蛊虫…她蓦然想到,所有我联系,都系在这具身体上,跟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灵魂是毫不相干的。

她想了千遍万遍,巴不得秦晅早点死了,如今这个希望真到了眼前,却完全不是那个心境。

听说远方有繁花盛开,听说远方有碧海如天,回头一看,蓦然发现家也没有了。

这种人怎么能配跟“家”这样的词相提并论呢,这种人哪里能给人“家”的感觉了啊——可偏偏心里就空了一大块,满院子的星光月光都照得人发寒。

“秦晅”的脸虽然又臭又硬,但显然也在顾忌着什么,远远地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整个人都紧绷着。

这个人,显然不是她所认识的“秦晅”。

“你…”邵萱萱张了张嘴,比划,“我…”

身后突然一阵轻风拂动,后颈一疼,眼前的人影就模糊着颠倒了起来。

整个人扑倒在床上,脸颊触及到床褥的柔软之后,邵萱萱才醒悟其实应该是自己晕倒了。

身体横倒了,整个世界自然也就翻转了。

第一百一十回飞蛾

再醒来时已经天色大白,邵萱萱一个人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鞋子整整齐齐摆在床边,“秦晅”果然已经不见了。

绿葛在外间候着,一见她起来立刻就叫人送了汤水来伺候她洗漱。

看这个待遇,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昨天晚上…

邵萱萱像只惊惶的兔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去外面院子溜达了会,正瞅着池塘里的浮萍发呆呢,前面一阵整齐的骚动,清清楚楚传来张舜向太子行礼问安的声音。

哎呀,回来了!

邵萱萱拍去手上的草叶,把匕首攥进袖子里,拎着裙子往回走,才走到寝房门口就给拦住了。

“聂姑娘。”

邵萱萱一愣,有些意外地瞅着面前这张有些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孔——虽然穿着内侍服,但她的的确确不认识。

这么短的时间里,连心腹都换过了?

她四下一环顾,张舜等人也都跟瞎了眼一样,老老实实退在不远处,不曾靠近这边。

邵萱萱咬了下下嘴唇,“你是…”

“属下一直跟着刘统领,姑娘贵人多忘事,大约不记得了。”

跟着刘简的,那就是暗卫了,暗卫这么明晃晃地站到这里来值夜?!

邵萱萱先是茫然,随即又高兴起来,既然都还知道暗卫的事情,那屋里的那个应当还是她所认识的秦晅!

暗卫见她不说话,只道是不肯死心,便也摆出公事公办的脸,冷眼看着。

邵萱萱却笑出了声,魂不守舍地走开了。

再坏也比不过这个时候突然换人来得坏,不管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要人没换就好。

到了傍晚,太子寝殿的守卫也没撤除,晚膳是张舜送进去的,只远远瞧见太子在窗边坐在,似乎是在写字。

邵萱萱远远望了几回,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应该是秦晅弄来唬弄张舜等人的冒牌货了。

她倒也放下心来,一顿饭吃得开开心心的,只疑惑秦晅到底去了哪里。

难不成,当真跟着去了北疆?

他对齐王似乎也没这么大的仇恨,犯不着冒这么大险,费这么大劲。

春雨绵密,不知什么时候就细细碎碎地下了起来,人站到屋檐下,不一会儿就溅了一身的水汽。那湿意夹杂着院子里的花香,像是年幼时代闻过的廉价胭脂,浓稠而甜腻。

邵萱萱远远看到秦晅那屋的灯又一次早早熄灭了,暗卫仍旧木头一般矗在门口。

还是没回来。

三更鼓过,窗户纸外突然火光冲天,邵萱萱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只瞧见那个暗卫冷漠的脸。

“你在我的房门口干嘛,殿下回来了?”

暗卫眼皮也没动不下:“殿下一早就睡下了,如今巽兰宫走水,殿下乃一国储君,自然是主持救火去了。”

巽兰宫,那不就是三皇子生母王贵妃的宫殿?!

邵萱萱只觉得口干舌燥,嘀咕了声“我也瞧瞧去”,就要往外走。暗卫一把拦住:“太子殿下吩咐了,春寒未消,聂姑娘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到处乱走得好。”

“可…”

“属下也是听命行事,聂姑娘有什么不解,等殿下回来亲自去问罢。”

你这样就能拦住我了?

门不让走,我不能爬窗户?

邵萱萱“哼”了一声,返身回房,“啪”的把门甩上,随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

小雨已经停了,檐水断断续续地在滴答,两个一身黑的年轻男子不远不近地站着,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十分自然地看了过来。

仍然是她没见过的人,神态表情无一不陌生,但那眼神却明晃晃写着:我们就是在监视你。

在他们身后,是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的血色火光。

这样大的火,任是钢铁浇筑的房子也要烧融了吧。

“聂姑娘,外面风大,您还是回屋歇息吧。”

哪怕回了房间,阖上窗户,也没能遮掩住这暴虐的火焰颜色。

整个储宫都静悄悄的,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而为火光所包围的那些人的明天…明天这个词,本来就不是为所有人准备的。

时间突然就变得难熬起来,简直快媲美第一天来这里时,躲在床下等机会的那段悲伤往事。

她听到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的紧绷气息。

然而,仍旧几乎没有人说话。

春熙殿的名字里虽然带了春,却在这一年最有生机的季节里把生的气息压抑到了极低的程度。

房外的每一个人都像绷紧的弓弦,连脚步声都轻如蚊吶。

早膳是绿葛送进来的,她穿着日常穿惯的宫装,开门时身后露出穿着内侍服的暗卫侧影。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得这样无处不在了,空气一般融入了这些古朴的宫墙之内。

如果方砚还活着,大约,也是这样一种存在吧。

秦晅应该是回来过的,邵萱萱没见着人,体内的蛊虫却有了点反应。只是来去匆匆,连空花阳焰的解药都是绿葛送来的。

绿葛还以为是□□,专门用铺了锦帕的描金盘子端进来,两只手都僵硬得有些抽筋。

邵萱萱都快被她的想象力逗笑了,干脆利落地把解药吞了下去。

在她看过的各种影视剧中,后妃争斗也好,谋权篡位也罢,通通都带着股凌厉杀气,没有这样用钝刀子磨人的。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等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揣测。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夜不能寐。

宫闱幽深,后妃皇子的死活还未有定数,皇帝在边境战场失利,中箭不治而亡的消息先在朝野中炸开了。

邵萱萱是储宫内最晚知道消息的那一个,彼时太子继位已经成为定数,连仪式都准备好了,张舜对他的称呼也已换成了“陛下”。

一夕之间,巽兰宫的大火成了先帝驾崩的哀兆,救火的宫人还在烧得七零八落的宫中搜到私制的帝制用具…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急需新帝登基的喜气来清洗。

储宫里依旧戒备森严,压抑中却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喜气。

秦晅终于在几日后露面,面色发白,眼里深井一样的幽深。

邵萱萱跟着他就要往里走,其他人没敢拦,秦晅瞥了她一眼,也有点听之任之的态度。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秦晅回头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哪儿了呀!”

秦晅紧绷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弛,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怎么知道那个不是我?”

邵萱萱嘴角抽搐了一下,你这种难得一见的变态的气质也不是随便谁就能学会的,认出来简直太正常了好嘛!

她干咳了一声:“我是谁啊,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好么。”

秦晅“哼”了一声,张开手臂等着她过去帮忙更衣:“算我没白养你这么多天。”

邵萱萱撇撇嘴,一边帮着把外衣脱下来,一边忍不住打听:“巽兰宫的大火是你放的?皇帝怎么就死了?你…

秦晅叹了口气,撩开袍摆在床沿坐下来,顺势揽着她将人也一并按坐在床上:“你就不能多聪明一会?我累了,想静静。”

邵萱萱下意识就反问了一句:“静静是谁?”

秦晅一脸诡异地盯着她,邵萱萱无奈,笑点太超前,鸿沟巨大啊。

第一百一十一回慈母

立春已过,雨水丰沛。半夜的时候,小雨又稀稀落落地下起来。

邵萱萱翻了个身,轻捅了一下背朝着自己的秦晅:“你睡着了吗?”

秦晅没动,只轻轻“嗯”了一声。邵萱萱干脆坐了起来,爬到窗台边,将窗户支起。

湿气和寒气一并涌进来,吹散了屋内浓重的熏香味。

她缩回到被窝里,连人带被子挨到他身边,“皇…他真的死了?”

秦晅翻过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人总是要死的。”

邵萱萱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白而纤长的手指。雨滴落在芭蕉叶上,悉悉索索,像在叶片间穿行。

秦晅叹了口气:“刘三已经出京北上了,等他接了帝柩回来,祭天大典也筹备得差不多了——立后这件事情,却还需得从长计议,我…”

“我不是想问这个,”邵萱萱打断他,撑坐起来,“我是想问一问,皇帝都死了,北军也溃败了,齐王他死了没有?”

秦晅愣了一下,哂笑道:“王爵是先皇封的,他既已叛出京都,这世上哪里还有齐王?”

邵萱萱烦躁地抓了下头发:“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就问你他死了没有?你答应过要替方砚报仇的,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你杀得了王贵妃,杀得了三皇子,杀得了当朝皇帝,却弄不死一个齐王?!”

屋里寂静一片,唯有风雨声如春蚕食桑,绵绵不绝。

“就凭你这几句话,”秦晅终于也撑坐了起来,“我就能让你身首异处,永世不得翻身。”

邵萱萱瞪着他:“那你动手呀?要死一起死,反正现在的日子也都是多出来的。”

秦晅把枕头往边上推了推,披衣靠在床头:“你当真以为求死这么容易?我别的不会,杀个把人…你也知道是不难的…”

邵萱萱:“…”

秦晅却没把剩下的话继续说下去,只伸手将人揽进怀里,看着窗户外面的雨丝道:“我也就你这么一个人可以说说话了,你也是一样的,何必总要惦记着别人。他都死了,你记得再牢,也活不过来。你这么放不下,到底是在为难自己,还是在为难我?”

邵萱萱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勉力推开了一些:“那你到底杀不杀齐王?”

“这人我还有用,”秦晅抿了下嘴,“须得多留些时日。”

邵萱萱握紧了拳头,刚要开口,就感觉到秦晅温热的嘴唇贴着耳侧亲了过来:“你现在同我在一起,同我一条命,也该同我一条心才是。”

那吻绵密漫长,如窗外的细雨一般腻人。邵萱萱犹豫着回抱住他,闻着少年身上熟悉的味道,薄薄的亵衣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也像是初秋高空中的风筝,摇摇晃晃着升高,不知要飞往哪处。

按理来说,太子要准备登基了,搬离储宫的日子也就近了。

但宫中的风雨似乎并未宁静下来,储宫里依旧到处都是暗卫,皇帝的遗体还远在北方,巽兰宫的大火虽然被更大的哀恸暂时压制住了,王贵妃和三皇子两条人命这么明晃晃摆着,王家也不是吃素的。

秦晅几乎每天都凌晨出去,到半夜才回来。

邵萱萱如今也不好再去军器监了,成天窝在储宫里搓麻将熬时间。绿葛倒是经常劝她多多“君前逢迎”,可想要讨好秦晅,是那么容易的?

皇宫里唯一算得上悠闲的地方,就是椒房宫了,八哥的叫声在素色的帐幔和烛台间回荡。

皇后憔悴了不少,但见了邵萱萱,依旧是那副端丽温柔的模样。拉着她询问饮食作息,询问太子的功课和日常起居。

谁不知道现今的太子,羽翼渐丰,利爪如刀,逡巡领地一样在翻检着朝野?

她却偏偏要邵萱萱,太子今日早膳用了吗?用得香吗?夜里做梦吗?

皇家无父子,但慈母眼中的孩子,也还是有着普通人的情感的。

邵萱萱陪着她抄了会经书,又听那只八哥叽叽呱呱唠叨了会,由锦如领着,睡在了之前住过的暖阁里。

邵萱萱近来睡得很浅,到了椒房宫里就更是如此,三更刚过就醒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暖阁里温度又高,还燃着香料,邵萱萱愈躺就愈觉得憋闷,穿了衣服爬将起来,又揣了一盒银针在怀里,从窗户那跃了出去。

椒房宫的院子比储宫热闹得多,花木荫翳,空气里都是浓郁的花香。

邵萱萱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正要往回走,意外看到抄经堂里似乎有光亮。皇后娘娘大晚上不睡觉,难道是在念经给老皇帝超度?

可老皇帝遗体还没运回来呀!

邵萱萱揉了两下鼻子,轻手轻脚从花廊那绕了进去。

抄经堂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只一丝昏黄的烛光从门缝里漏出来。邵萱萱绕到后窗,学着电视剧里看到的办法,用花枝上的露水蘸湿手指,将窗户纸捅破。

屋里就点了一盏油灯,将素色的帷幔照得发黄,锦如蹲在火炉前烧着什么,皇后拿着香,闭眼在轻声念叨着。

毕竟夫妻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的嘛。

邵萱萱在心里感慨了下,正要离开,视线撞到皇后身前的一块黄布上,突然就有些疑惑。

黄布上鬼画符似的涂这么多朱砂,看起来…很不吉利呀。

再一看锦如手上拿着的,红红黄黄,似乎也是类似的东西。她踮起脚尖,努力睁大眼睛——视野并没有变得更加开阔,皇后一直紧闭的眼睛里却突然滑落下一行清泪。

“如今宫中形势已定,只愿菩萨垂怜,保佑我儿早日归来…”

邵萱萱浑身一震,如冰水当头浇下。

第一百一十二回品级

邵萱萱浑浑噩噩回到房内,怎么也没办法安稳入睡了。

此时宫门紧闭,银月如钩,她收拾了东西,迷倒了守卫,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

椒房宫跟皇后寝宫距离不近,夜色下大道雾气蒙蒙,她贴着墙根小跑,总疑心有人跟在身后。

好不容易过了通训门,她几乎是小跑着往储宫方向赶的,路上遇上好几拨巡逻的禁卫,也顾不得躲避了。

亏得那些禁卫认识她,知道这位是当今太子身边的红人,不曾阻拦。

露湿路滑,一直到看到寝宫门口那一排素色的灯笼,她才蓦然发现自己的后背的衣服都竟然都湿透了。

张舜衣服都没穿好,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聂姑娘!”

邵萱萱反抓住他胳膊:“秦…太子殿下呢?”

“殿、殿下睡着呢。”张舜被她的狼狈模样惊到,“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