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边的朝霞渐渐隐去,阳光由殷红转作灿亮,他们已穿过两道峡谷,赶到一处并不十分隐蔽的山坡。

村妇极小心,指了指山腰那座隐约可见的破庙,带他们穿过密簇的丛林,从侧边抄了上去。

看看前面已是用土方和山石堆成的破落围墙,村妇跑到一处低洼凹下处,抱过一捆显然早已准备好的柴火,走到唐天霄跟前,向上指了指,又取出个火折子晃了晃。

唐天霄点头道:“你要上去看动静,然后在可以行动时点火或放烟气为号?”

村妇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唐天霄道:“那你去吧,这边等你信号便是。若是救下淑妃,她愿意给你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村妇却摇头,粗犷深邃的棱角闪过温柔。她又指指上面,做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动作。

“你抱过她?在她小时候?”

村妇点头,已是一脸的心疼,然后指指唐天霄心口,再指指上面的破庙,黑黑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唐天霄道:“要朕待她好吗?放心,她视朕如夫婿,朕也必待她如爱妻。”

村妇便欢喜,背过那柴火,弓腰钻入林中,片刻之后,便出现在庙前那条窄陡的山路上。

唐天霄等悄悄转上前观望时,却见庙里钻出个黑衣人,咕哝着骂了两句什么,侧身让她走了进去。

他骂的话,唐天霄却是一字也听不懂。

他问紧随身侧贴身保护的卓锐:“北赫话?”

“是。”

“说的什么?”

“说……快去多多地烧水,要侍侯那叛徒梳洗。弟兄们忙了一夜,也得好好洗个澡。”

身后的陈材悻然道:“一大早洗什么澡?洗干净了好让我们送他们上路?”

卓锐忙向他使眼色制止时,唐天霄的目光已冷冷地横了过来,灼红如烧亮的刀,像要把他活活钉死在山岩之上。

他打了个寒噤,没敢说话,直到唐天霄的注意力转回破庙中,他才低声问卓锐:“我说错话了吗?”

卓锐咬牙道:“你不说话行吗?”

陈材凌晨时分在峰顶附近巡守,回来时却未及看到那些不雅之物;卓锐看到了,却宁愿自己也没看到。

最可怜的是唐天霄,想假装没看到也不行。

如果可浅媚承受了那些屈辱,无疑,他必须和她一起去承担,除非他不打算和她共度一生。

他出神地望着那间破庙,幽冷幽冷地说道:“浅媚……真的就在这庙宇之中吗?”

卓锐无从回答,只道:“此庙也曾搜查过两遍,当时并未发现动静。莫非原本就藏在附近,昨日禁卫军撤到山下后又转到这庙中来了?”

唐天霄定定心神,再细打量那庙宇,却是连着的三间大殿,很是高大,却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一侧已经倾欹了大半,中间和另一侧屋顶也塌陷变形,墙基却有半人高,是青石所砌,并无倒榻之象。

门前那几根梁柱也不晓得是什么木料所制,同样半点不见腐朽。

再看山墙时,上方用的是普通山石草草堆叠,下面台基却是规整坚硬的青条石所筑,建得严丝合缝,一看便不是出自一般匠人,却已满是苍苔深深了。

他问:“这里不是很多年前便划作南朝禁地了吗?便是后来准许山民进来狩猎,也没道理准许那些山民光明正大建这么大一座庙宇在这里吧?”

卓锐也注意到了这庙宇的异常,思索道:“这荆山原名相山,四百多年前,当瑞都还叫宁都的时候,魏太宗拓跋顼游此山,不知为何感慨说,常人只求封侯拜相、称王称帝,其实哪里懂得荆钗布衣携手一生的快活?因此把相山改作了荆山,而此山那时候便划入皇家苑囿,不许常人随意进山。这般推算,这庙宇多半那时候便有了,到封了山断了香火,这才冷落下去。时日久了,估计也就成了山民们进山后的临时落脚之处了吧?”

所以庙后的屋宇都已倒塌无踪,只有前面的几间还在修修补补,勉强可以容身。

“拓跋顼……就是那个在一统天下十年后忽然下落不明的魏太宗?”

这天下,素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四百年前,魏太宗拓跋顼继承其兄遗业,铁骑踏遍天下,结束了历时百余年的天下大分局面;三百多年后,天下再度大乱,南北对峙数十年,也是到唐天霄继位快十年时方才得以一统。

唐天霄虽不曾亲手去统一这乱世,也没有拓跋顼那样驰骋沙场声震天下的赫赫威名,却的确是四百年来第二个收拾乱世一统天下的君主,因此读史书时对这位魏太宗曾格外留意。

但这样的民间传说,正史上却是从不曾记载的。

卓锐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对,就是魏太宗。他的下落也的确蹊跷,有人传说他被暗杀了,有人传说他出家了,也有人说他携了一名女子浪迹天涯去了,接受禅位的魏高宗找了三年没找到,也未再继续追查他的踪迹。那样的一代霸主,最后的结局竟成了千古之谜。”

“称王称帝不如荆钗布衣携手一生?”

唐天霄微一怅惘,“其实……也有点道理。不想这位铁血帝王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隔了太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南朝哪位文人雅士闲得无聊附会出的典故,总是无法考证,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自是不会把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他只需把可浅媚放在心上便已够了,而可浅媚显然从不曾考虑过她的夫婿当个风流帝王好,还是当个布衣隐士好。

至于自己是荆钗银钗,还是玉钗珠钗,她似乎也没觉得会有多少差别。

唐天霄有点安慰,然后眯着眼,望着那破庙,忽然弹跳而起,道:“动手!”

 

左侧那间偏殿忽然有烟气冒出,很浓,伴着几个男子呛咳着的怒骂叱喝。

村妇背进殿内的柴火很干燥,不应该有多大的烟气,除非她故意将柴火弄湿。

山中忽然冒起的烟气很容易引起对手注意,北赫人的恐慌怒叱便也是意料中事。

趁着他们混乱之时,唐天霄已带人径自冲了过去。

他们人影甫现,庙前本来安静的灌木丛忽然摇动,却是七八名黑衣高手一齐跃出,迅速出手相拦。

他们所用的刀比一般的单刀宏阔,刀法纵横,大开大阖,下手狠辣迅捷,亦是北赫的风格。

唐天霄等刚到不久,唐天祺去预备援兵,一时未至,好在卓锐一路召唤山中所潜暗卫相随,此时见唐天霄动手,立时上前帮忙,却把那些人尽数截去,由着唐天霄带着三五名近卫直冲入庙中。卓锐等又截住殿内冲出的数名黑衣人,唐天霄遂转瞬冲到偏殿之内。

燃烧着的湿木柴被踢得四处都是,烟气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

唐天霄勉强环顾,并不见可浅媚,只有那村妇瑟瑟地缩在墙角。

他跑过去,一把将她拽起,问道:“浅媚呢?”

村妇呛咳着的嘴角尽是血沫,定睛看清眼前是唐天霄,立刻大叫着,不顾脚下的火已把裙角燎得焦黑,拉着他飞奔到墙边,拿手去掰青石墙上一处圆形石雕。

唐天霄仔细看那石雕,却是一惊。

虽已年久磨损,突出的龙头部分已有大半被折断,他还分辨得出,雕的竟然是蟠龙图案,历来只有皇室才能用的蟠龙图案。

村妇奋勇掰着的,正是龙头的部位。但龙头已断,彼处只余了一点微凸的石块,极难借力。村妇涨得满脸通红,竟丝毫也不动弹,急得啊啊大叫着,一边拉唐天霄的手去帮忙,一边用手指向一处墙角。

地上铺墁的亦是大块的青石,经了这么多年,居然大多完整。而村妇所指的那处墙角,青石虽完整,却磨损得比别处要平滑不少,也干净不少。

那样的墙角,本该没有多少机会被人踩踏。

唐天霄心念动处,一手持龙吟剑护住自己要害,一手搭上那断了的龙头部分,使力压下。

龙头处缓缓移动之时,只闻隆隆声响,那处墙角部位的一截青石墙面忽然陷落,露出了一段漫着湿气的青石台阶,一直往下延伸着,通往黑黢黢的不知什么地方。

怪不得再多的禁卫军找不出几十个大活人,原来却有这样的机关!

村妇面露惊喜,向那里指指戳戳,显然是说可浅媚在里面了。

唐天霄俯身往内探了探,依然只看到漆黑一片,顿时踌躇。

卓锐和一名近卫且打且冲奔了进来,往那洞口看一眼,已在高声提醒:“皇上,小心陷阱!”

唐天霄问那村妇:“除了浅媚,里面还有没有别人?”

村妇摇头,又伸手拉他进去。

未知深浅,唐天霄却不敢冒然行事。没见到人影,先把自己陷入不测之地,太不明智。

于是,他沉吟着说道:“既然暂时无人会伤她,待朕先清理完外面的敌人罢!”

村妇闻言,也不勉强,自己一弯腰,手足并用地爬下那黑黢黢的洞里了。

唐天霄见她进去了,心底也说不出是稍感安慰,还是更加不安,只是莫名地便有了冲动,冲动得只想和这村妇一样,无顾忌无理智地冲进去……

找到她,把她抱在怀里,再不放开……

这时,偏殿本来破落腐蠹的窗扇被人击破,又是几个黑衣人跃入,却是直奔唐天霄,径下杀手。

唐天霄再也无从选择,扬剑御敌。

他地位虽尊,武艺却从不曾放下,虽是以寡敌众,一时也未落于下风;片刻之后,近卫和暗卫已舍命冲来相护,替他分去压力,更是自保有余。

这时只闻一声鹰唳,忙抬眸时,可浅媚失踪之时出现的黑鹰再次从这间破庙的窗扇掠过,不待他人攻击,便又高高飞起,又是一声鹰唳,再不知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唳声刚落,外面便有北赫人在高声喝令着什么,紧接着偏殿内的两个黑衣人从打斗中分出身来,迅速弓腰进入秘密台阶,径往下冲去。

卓锐已在叫道:“成安侯快到了,他们要杀了人质撤退!”

唐天霄大惊,再也顾不得缠斗,用尽全力逼退眼前的敌人,飞快奔往秘道。

卓锐失声道:“皇上,危险!让臣进去!”

可他正给几个人紧迫到稍远的位置,一时竟无法去拉住唐天霄。

唐天霄心下忐忑,也自小心,但顺着石阶走了几步,便听那村妇一声惨叫,抬眼看时,下方的秘室却已点了盏小小的油灯,尚能视物,却正见一黑衣人横剑劈向那村妇,正将她头颅削下,骨碌碌地飞落到台阶下。

而秘室中央,却有块长方形的岩石,一名女子俯卧于上,四肢俱被铁链扣紧,娇小的身躯仅着了褴褛小衣,遍身血污,头发散乱垂着,一直拖沓到地面,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出是死是活。

唐天霄高叫道:“浅媚!”

那女子仿佛动了一动,而刚把村妇除去的黑衣人已发现唐天霄进来,眼睛里立刻闪过鹰隼般的利芒。

他的刀锋一转,凛凛光色,腾腾杀机,已直逼向岩石上的女子。

唐天霄失声道:“住手!”

他再也顾不得细看周围动静,飞身往下奔去援救。

刚奔出两步,忽听身后有人急急地尖声叫道:“天霄,危险!”

虽已尖利急促得变了调,唐天霄还是立刻听出,那是可浅媚的声音!

他顿下身,望了一眼前方岌岌可危的女子,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半人高的密道口,大块青石正缓缓自地面往上阖起,逐渐缩短的长方形天光里,是可浅媚一脸焦急的面颊。

密室门正在关起!

是内外的嘈杂打斗声掩盖了隆隆的机关转动声!

可他便是这时候冲上去,也已经来不及从那越来越窄的天光中逃脱。

他不清楚秘室内有没有自内而外开启秘室门的机关,但卓锐等人必定看到过他和村妇转动那龙头。

他是不是应该先行留在秘室中等待他们从外面救援他出去?

便是洞中有敌人,一时也应该伤不了他。

他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些念头时,脚下步伐却因着秘门前的那张脸而向阶上走出几步。

可浅媚却远比他想象得惊慌,几乎是嘶喊着叫道:“快出来!”

话出口的同时,她的身体往前一探,竟伏在那正上升的青石之上,甩手飞出一条长鞭,迅速缠住离秘门尚有一段距离的唐天霄,用力往外拽起。

唐天霄大惊,由不得多想,顺着她鞭子的力道,运气全力向外飞出。

他不晓得自己还来不来得及在青石阖起之前冲出,但他已一眼看出,可浅媚是铁了心要立刻将他拉出去,若他不顺着可浅媚的力道撤出,她定会给那往上阖起的青石拦腰压作两截。

他想,她一定疯了。

而他,是不是也疯了?

难道打算两人一起给这青石压死了,好做一对同生共死的好鸳鸯?

可惜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身体飞到那片天光之中时,他已感觉出那向上的青石正不疾不徐地从他眼前窜过,差点没撞到他鼻子;

然后,是胸腹开始承受压力……

连冷汗都没来得及冒,身材娇小的可浅媚已从洞口钻中,抓过他的身体猛地一拽。

只闻“哧啦”一声,似有什么撕裂,而他的压力蓦地一松,身体已顺着可浅媚拉的方向飞了出去。

而可浅媚紧紧抱着他,自然也和他一起摔了出去,却给他压在身上,疼得呻.吟着按住腰,却勉强爬起身,又来拽他。

唐天霄抬眼看了一眼那秘室入口,已是后怕。

他衣襟被石上的缺口刮住,人虽脱身,大片的布料却给扯裂下来,此时正悬在那看着严丝合缝的砖墙之中,倒像有什么人给压在了砖墙中一般,看来诡异可怖。

稍慢一瞬,他一定真的给压在里面,死得很难看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怪可浅媚卤莽,可浅媚已将他拖起往窗边飞奔。

同时,她向屋内的人高叫道:“快走,有炸药!”

而那些黑衣人得了撤令后,即便给困着来不及逃走,大多已把战场拉到了庙外,此刻这屋中竟只剩下了随着唐天霄前来的几名近卫守着,听得可浅媚叫唤,忙各自从四处破落的窗扇间往外跃去。

唐天霄气息未匀,却给可浅媚连拖带拽跑到窗边,匆匆跳出,给她拉着往外面飞奔时,身后蓦地如惊雷劈过,地动山摇,江河变色。

迅猛而炙热的气流猛地卷出,激流般汹涌,闪电般敲扑过来。

两人的惊呼淹没于惊雷滚滚般的爆炸声中,身体已失了重般远远飞出,却是一头栽下山坡,重重地穿过林梢,跌落到草丛中。

明明唐天霄的躯体要沉重许多,但可浅媚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抱得极紧,落下地时居然又是可浅媚先着地,除了下坠的力道,更加上了唐天霄的重量。

她闷哼一声,却是连推开他的力道也没有了。

唐天霄忙自她身上爬起,抬眼看那破庙时,转瞬之间已被夷作废墟,连那兀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梁柱都已淹没在腾腾烈焰之中。

原来,把他诱入密室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杀着竟是炸药!

那进入密室的人根本就是死士,必是一待他进去就引燃了炸药,务要在第一时间便抓住时机将他置于死地!

可浅媚没有疯。

若他没能抓住最后的时刻逃出,此刻已粉身碎骨!

尚在惊怔之时,有人捏过他的胳膊,又仓皇地抚摸着他的腰腿。

一低头,可浅媚迷离着双眼抓摸着他,然后松了口气,无力地耷下手来,庆幸般说道:“还好……你没事……”

话没说完,却连身体耷拉了,顺着他的胳膊软软伏下,竟是晕了过去。

“浅媚!”

他忙将她抱起,急急检查时,总算和他一样手足齐全,虽有皮肤几处蹭破了,到底是外伤,想来并无大碍。只是浑身汗水淋漓,小衣都已湿透,想来她不知怎样紧赶慢赶冲过来相救,早已气虚力短,又连着两次给重重的下坠力道撞着,再也缓不过气来了。

同时,他也已留心到,可浅媚内外所穿的,俱是普通的细布衣衫,连脚上都是一双半旧的布鞋,连朵花都没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