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一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

这本是《邶风?击鼓》中的两句,因意境美好,常被有情人单独提起,用来表达白首同心的美好誓约,却极少有人会和下面两句联系在一起。

下面两句,却万万不适合海誓山盟时提及了。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诗中这位长年行役于外的男子思念妻子,愿意实现他们“与子偕老”的承诺,但语义殊为不祥,只怕终是与妻子阴阳相隔,永不能相见了。

唐天霄万万不愿把这话和可浅媚提及,遂笑道:“下面是什么……我一时倒也记不起来了。好似是说两人以后便在一起了,头发白了还在一起……嗯,就是这样的。”

“哦……我还以为你多么博学多才呢!我不知道的,你不是也一样不记得?”

可浅媚答着,便吃吃地笑,温存地送上自己的唇,一双小手也越来越不老实。

唐天霄原想着她身体微恙,怕再着了凉,尚克制着不去碰她。待得她主动起来,倒似又要压到他身上一般,忙一翻身将她捉过,笑道:“你这欺软怕硬的,我不欺负你,你反打算欺负我了?”

可浅媚吐吐舌,轻笑道:“天霄,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很想,很想。”

“唔,我听见了,你说了好多遍了……”

唐天霄只觉她的动作远不像她的话语那般温柔,激烈的情绪仿佛要把他整个吞噬下肚,不由苦笑。

他感觉着她对他近乎贪婪的索求,低低地笑骂:“哪有女人像你这么猴急的?还怕我喂不饱你?”

幸亏她的身形娇小,容色清新,若换成寻常那等高大强壮的北赫女子,只怕他还真要招架不住,抱头而逃了。

第二日雨收云住,却是阳光明媚好天气。

唐天霄起床时,可浅媚出乎意料地也一早起了床,洗漱了伴他一起用早膳。

唐天霄奇道:“咦,怎么今天不睡懒觉了?”

可浅媚舒展手脚轻笑道:“好似昨天真的睡得太多了,一早便睡不着了。”

“只怕是睡得太多了!”唐天霄叹气,“夜里折腾那么久,今天还这么有精神,你也算是厉害的了!”

或许他可以把她欺负得再凶些,毕竟她并不是那些弱质纤纤的闺阁小姐;或许今晚他便可以把他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他细细察看她脸色,却敷了浅浅的胭脂,比平时更觉明媚,妍丽剔透,再不见昨日的苍白,心里也是欢喜。

她却恋恋的,看他要出去,居然搂了他的腰,只将面庞在他怀里蹭,全然不管宫门外正侯着等他出门的许多宫人。

唐天霄只觉她肌肤发际,尽是清甜怡人的淡淡荼蘼清香,阵阵袭人欲醉,也是情不自禁,将她拥于怀中偎依许久,低低笑道:“不然……你还是换了男装跟我过去吧!”

泪咽无声,薄情如飞絮

两人情浓之际,难舍难分,她也曾一度装扮作小太监随他去前朝走动。

后来有了兵防图之事,他怕她再落人口舌,她也自知身份尴尬,怕惹人疑忌,便再也没有改妆去过前朝。

等从荆山回来,她甚至连乾元殿也不去了。

此时听唐天霄提及,可浅媚便松手放开了他,低头道:“我才不去呢,呆会我找雅意姐姐玩去。前天她还说要做素点心给我吃,说不准我中午就留在那里尝她的素点心了!你要不要也去尝尝?”

唐天霄皱眉,沉吟道:“嗯,那里也算清静。有你陪着她也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他转身走出卧房,走到宫门口又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浅媚正倚着窗棂默默望着他,见他回头,立刻向他展颜而笑,连院中的老榕都似艳丽起来。

而他的心神,似也在那绚烂的笑容里摇曳,如满盛了春日看不尽的美好风光。

这日,待下了朝,唐天霄又留下唐天祺、周绍端等心腹大臣议事,巳时方散。

正待回宫时,唐天祺却拉住他,递给他一只玉龟,让转交给可浅媚玩耍。

唐天霄拿起看时,却是青玉琢就,质地虽是一般,妙在纹路酷似龟甲,沿着那花纹走刀,竟雕作了一只仰首阔步的小乌龟,韵致天然,活灵活现。

他笑道:“你倒有心,什么玩意儿都记挂着送她。可这丫头根本分不出好歹,朕送她一株无价之珍的五尺高珊瑚,被她拿来当作搭衣服的架子了,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给摔得粉碎。你这个给她,若是看得顺眼,拿来当个镇纸,已是给你这个义兄天大的面子了!”

唐天祺道:“她若不喜欢,皇上留着赏玩也成。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是这乌龟脑袋特别好玩,皇上你看看这眼睛嘴巴,可觉得眼熟?”

唐天霄怔了怔,仔细看了几眼,忽然一口茶水喷出,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那乌龟却是圆圆的眼珠,眼角略弯,勾作了杏仁的形状;鼻子倒也罢了,那咧着的嘴儿薄薄翘翘,憨态可掬,分明就是可浅媚心舒意畅时一脸傻笑的模样!

他呛咳着,指唐天祺大笑道:“你……你这小子故意的吧?不怕她下回遇着你,老大鞭子抽得你找不着回家的门儿!”

唐天祺无辜地叹息:“我哪里是故意的了?拿着这乌龟时我也笑了半天,问那雕玉的匠师时,也不曾见过三妹,再不晓得他怎会雕作这等模样!”

唐天霄再将那乌龟细瞧,笑道:“不错不错,这乌龟甚是有趣,朕呆会问问她去,若她不要,朕留着当摆设,就把乌龟当作她,每日在脸上打几个叉,或在脑袋上画几个圈儿,定是好玩得很。”

唐天祺想着可浅媚那性情,也笑了起来:“你若这样逗她,只怕要把她急坏了!”

有了那玉龟,唐天霄便不急着回乾元殿,先去了怡清宫,却没见着可浅媚。

香儿回禀道:“皇上走后,娘娘在屋子里写了一会儿字,大概觉得无聊,便带了两丫头去了大佛堂,还留了话,说午膳要和虞国夫人一起用,让不用等她。”

她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如果在那里用膳,只顾和虞国夫人说话,怕恐怕要耽搁到傍晚才回来。要不,奴婢这就去请娘娘回宫侍驾?”

唐天霄记起早上可浅媚说的话,说道:“算了,让她玩去吧。朕渴了,喝口茶便走。”

宫女忙应了去端茶时,唐天霄便走入房中。

依然是水晶帘,玳瑁榻,流苏帐,器物精致却陈设散漫,揉和了中原皇室的奢华绮丽和北方异族的妩媚妖娆,别具一番风情。

他本以为房中这种风格给人的感觉就是热闹喧嚣的,但此时可浅媚不在,再华美耀眼的布置都似少了某种生机般,索然无味。

他皱眉,喝了两口茶,便将那玉龟放到窗边的书案上,正要离去时,一眼瞥到案上写的字,忽然怔住。

是昨晚可浅媚写的那篇《木瓜》。

他在后面接着写了《邶风?击鼓》中的两句后便放着了。

她曾问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面的诗句是什么,他欺她读书素不用心,胡乱敷衍了过去。

但此刻,紧接着他那行字后,分明是可浅媚的笔迹:“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竟是知道的。

那首诗的结局,是分离,是疏远,是有违信诺,是永不相见。

他拈着那张纸,心头忽然激烈地跳了起来。

“来人!来人!”

宫人慌忙奔来时,唐天霄眼睛灼烈如火,高声喝道:“立刻去大佛堂,看看淑妃在不在!如果在,立刻让她回来!”

眼见唐天霄脸色骤变,大异寻常,众人哪敢怠慢,早遣了两个脚程快的小内侍,一路往大佛堂飞奔而去。

靳七本来在外候着,此时忙上前侍奉,见唐天霄攥紧着那张纸满脸震骇,猜着必是可浅媚写了什么激怒了他,上前小心劝道:“皇上别着急,有什么事等淑妃娘娘回来了一问便知。”

唐天霄气息不匀,沉着嗓子道:“她……还会回来吗?”

靳七怔了怔,道:“她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去哪里……”

唐天霄不安地在屋中来回踱着,听了他的话却定了定神,忽又往外喝命,“传旨,封闭各处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问明上午有无可疑或眼生的宫女或内侍出宫,立刻回报!”

那厢急急去传令时,靳七已唬了一跳,期期艾艾道:“皇上……皇上认为,认为淑妃……”

唐天霄抬眼,望向空荡荡的窗边,慢慢道:“她……应该不会……但愿只是朕小题大作……”

早晨分离之时,她抱紧他久久地厮缠,如此眷恋,如此不舍……

她明艳得像木棉花一般快要从窗口欹倾而出,目光只在他的身上流连,热烈的情意照得他一上午心胸敞亮……

只是因为她要离去?

在她一遍遍说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正打算着离去?

“不会!不会!”

唐天霄喃喃地告诉着自己。

那张写着相守誓言,也写着分离告白的纸,慢慢地被他拧作了一团。

而指甲,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已慢慢掐入掌心。

靳七抹着额上的汗水,低低附和道:“对,不会,不会……皇上对她那么好,她对皇上也……”

他忽然顿住了。

派去大佛堂的小内侍已飞一般地奔入宫来,满脸惊慌。

唐天霄一头奔出屋子,立于阶上,不等那内侍行礼,便喝道:“快说!”

小内侍答道:“虞国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一直呆在德寿宫,并未去大佛堂。淑妃娘娘……今日也不曾到过大佛堂。这会儿已有人去了德寿宫,去问淑妃有没有前往德寿宫探望虞国夫人……”

“她去德寿宫?滚!”

唐天霄一脚将他踹开,怒冲冲奔往宫外。

天子之怒,更胜雷霆万钧。

靳七满腹的不可思议,已经什么都不敢劝了。

但他几乎不用去细想,立刻就能断定,可浅媚绝对不会去德寿宫。

她看似天真无邪,胸无城府,实则聪慧灵巧,机敏过人。

唐天霄把她捧上掌心,宣太后却不太喜欢她,不过看了爱子份上暂不干预而已,她哪有那么笨,没事跑到德寿宫晃悠?

唐天霄走出怡清宫,往几处大道张望一眼,竟踌躇地立在当场,不知道该往哪边行去。

他本来该去乾元殿处理政务。

但此刻,他的心口像是给人骤然间一刀破了开来,生生地摘了什么,又空,又疼;连魂魄都似给人劈去了一半,双脚一阵阵地虚软,迷茫地不知飘向何方。

他迫不及待地需要用什么要填满自己,可那些江山,那些权势,那些让他费精殚虑设下的棋局,都似在瞬间都远了,远了。

他想抓住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似已找不到方向。

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连同脚下广袤无垠的江山……如此庞大,庞大得荒谬。

只因那个纤小的身影走入其中,竟会如沙子融入沙漠,水珠融入大海,顷刻之间失了踪影。

烈日当头倾下,他那颀长健硕身形只在脚下投射了扁扁矮矮的一团身影。

他低头看着自己膝前飘舞的衣角,和紧紧攥着的冰冷的拳头。

是他掌握这个江山不够用力,还是他掌握那个女子不够用力?

“皇……皇上!”

靳七见唐天霄久久不动弹,到底忍不住,战战兢兢地提醒。

唐天霄慢慢转过头,目光冰冷。

“传旨,封闭京都九门,全城戒严,搜查北赫奸细。重兵把守刑部,特别是囚着那个北赫人的大牢,如无朕的手谕,不许一人探望!”

靳七打了个寒颤,忙使个眼色,令人速去传旨。

唐天霄心里也是一片雪寒。

她若离去,唯一的理由,一定是她的北赫,她的族人。

可烛部虽然灭了,但她是北赫太后的义女,也便是北赫皇族的一员。她更加有责任去维护她在北赫的家或国,人或物。

他曾以为她已选择了他。她也告诉他,她回不去了。

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她总是背叛了她的国家,她的族人,不得不栖居于他的翼下。

他愿意用他的柔情去化解她的烦愁,甚至打算为了她不去计较那些用心恶毒的刺杀,让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好彻底解开她的心结。

可如今,在她的国家与她的夫婿之间,选择了她的国家。

在离开她的族人还是她的爱人间,选择了离开爱人。

当日她别有居心前来和亲,可并没有太多的左右为难,便放弃了伤害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爱情。她的族人要伤他时,她更是选择了彻底的背叛。他并没有觉得她对她的故国有多深的情意。

或者,她做这些,并不是为她的故国或她的族人?

那么,背后有能力左右着她行为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又有禁卫军统领带了前去传令封闭宫门的数名御前侍卫飞奔而来,上前禀道:“回皇上,各处宫门均已封闭,并未发现异常。”

唐天霄眯起凤眸,声调异常尖锐地追问,“未发现异常?”

她既决意离去,定然早有脱身之道,会侥幸到在宫里耽搁这么久还没来得及离去吗?

若从宫门离去,她们一主二仆,有两个不会说中原话,还有一个倾城绝色,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吧?

靳七忙帮着他追问:“真的没有异常吗?有没有注意到有长得很清秀的宫女或太监出宫?有没有人提到过北赫或刑部?”

禁卫军统领忙转头看下几名侍卫。

几人迟疑着摇头,但其中一人却惊呼一声,道:“有!”

唐天霄蓦地盯住他。

那侍卫忙爬上前,回道:“查问朱雀门的进出宫记录时,曾报有内监奉皇命出宫宣旨,因那内监年轻眼生,朱雀门卫尉验看了圣旨,是往刑部宣旨的,因的确是皇上御笔亲书,又加盖过御宝,所以便放出去了。”

“朕的御笔亲书?加盖御宝?”

他转头望向靳七,脸色已是铁青,“今日朕有下过给刑部的圣旨?”

靳七低声道:“没有。”

那侍卫忙道:“那内监离宫大约还不足半个时辰!”

唐天霄呼吸粗重,喝道:“传令,即刻前往刑部!”

他大踏步往前走着,一路继续道:“派人飞马前往刑部阻止,如果阻止不及,立刻清查他们逃走路线,第一时间过来回禀!”

从人应诺,飞奔而去。

唐天霄抬眼望一眼头顶的日光,冷冷一笑。

怪不得要说与南雅意一起用午膳。若是拖到傍晚才发现她不见了,再要去找时,只怕早已和她的同伴远远离了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