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虽然有些舍不得他,或者,仅是舍不得他的“美色”,可她不但打算毁弃誓诺离去,还打算永远离开,有生之年再不相见!

只怕她真可以做到。

她从不是什么贞节烈妇,又不在乎什么权势或财富,丢开他,北赫自有更多的美少年等着她。

有那些年少英武的北赫儿郎夜夜相伴,她是不是很快就能把他这个誓结同心的夫婿丢到九霄云外?

他发现他在忽然间已恨她恨得切齿,甚至不能再去想晨间她满目柔情眷恋望向他的眼神。

那眼神如今揪得他满怀痛楚,只想把她捉回来活活掐死。

她应该还没来得及走远,他也不会再容得她走远!

 

未至箭亭,便见卓锐领了宫中身手最好的侍卫在等候,且备好了快马。

箭亭本是皇室子弟练习骑射之处,寻常侍卫并不许骑乘。

但此时唐天霄却吩咐道:“上马,出发!”

连经过文华门、朱雀门都不曾稍停,一行五六十人,直直地冲出宫去,径奔刑部。

他平时最重民生休养,不许扰民,可今日一路急行,却是鸡飞狗跳,黄尘漫天,听得路人给吓得连连惊叫,也是顾不得了。

刚到刑部衙门,便见新任不久的刑部吴尚书气色不成气色地奔出来,连连叩头道:“皇上,臣有罪!臣有罪!”

唐天霄便知他这里已得了消息,自己来晚了一步,心里怄怒之急,只当着臣僚不肯太过显露出来,勉强抬一抬手,道:“说说怎么回事。”

吴尚书抹着汗,急急令人捧出一轴明黄圣旨来,哭丧着脸道:“就在一顿饭前,宫里来了位年轻公公宣旨,说是皇上旨意,要押那个北赫人往别处密审。”

“臣瞧着他虽然有些面生,可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和十多个禁卫军,都服色鲜明,气宇轩昂,不像有假;再瞧这圣旨又像是皇上御笔,也就让他们提了犯人去了。谁知前脚刚走,陈护卫就赶过来问此事,才晓得受骗了!臣有罪!臣有罪!”

“你也说是朕的御笔?”

唐天霄再懒散,平时御笔亲批下去的折子也不少,这些大臣见惯了,难道一个个都认不出他的笔迹来?

他一把夺过那圣旨,仔细看时,心头更是惊怒。

这圣旨的确是伪造。

但如果不是他能确定自己根本没有亲笔写下过这样一道圣旨,只怕连他自己也分不出真假来。

字迹是模仿的,却已惟妙惟肖,一勾一捺,无不神似;而用的玉玺也的确是他的皇帝大宝。

他的玉玺要么带在外朝书房,要么留在乾元殿。

可浅媚曾有机会接触到玉玺,但她已经许久不曾到这两个地方去了。

而以她的书法功底,即便能对他的字体非常熟悉,也没法模仿出他的神韵来。

还有十多个衣着鲜明的禁卫军和小太监……

可浅媚和她的同党,可真是不简单!

唐天霄抿紧唇,将手中的假圣旨捏紧,狠狠扯裂,甩在地间。

吴尚书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说一句话。

唐天霄慢慢转头过,望向卓锐,寒声问:“陈材已经在追踪了?”

卓锐答道:“是。都穿的便装,加上已经接到命令的暗卫,人手应该是够了。”

唐天霄便在主座缓缓坐下,沉声道:“那么,我们便等着消息罢!”

有侍女送上茶来,他便也接过茶,静静地啜着,竟似已完全平静下来。

可卓锐留心细看,却觉他的眼眸越发地幽深莫测,安然凝坐的姿态犹如川泽静默,却似有烈焰潜涌,随时便要爆发出来,将周围的人焚得尸骨无存。

他忽然便觉得,可浅媚暂时还是别给他找到的好。若给捉回来,只怕要吃大亏,绝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和和稀泥便由着她敷衍了事了。

不过,如果可浅媚找不回来,只怕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从此就没好日子过了……

正想着时,陈材已匆匆走了进来。

“皇上,已经发现他们踪迹!”

唐天霄抬头,眸光灼灼,“她呢?”

他没说清是谁,陈材却再清楚不过,立刻答道:“都在一处。他们那身衣服太过招眼,因此在一处民宅呆了片刻,换了民间装束,从后门分批离开,进了一家妓院。”

“妓院?”

“对,那里龙蛇混杂,我们一时不便行动,遣了些人混了进去监视。可淑……可她和那个北赫人身份似很特殊,被小心看护在妓院的后院里。目前我们重点就监视着他们两个。”

没错,就是他们两个。

唐天霄缓缓将茶杯拍在桌上,冷然说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江南本就富庶,何况是瑞都这样的繁华之地,花街柳巷自然是少不了的。

瑞都的百花楼,不过是大小百余妓院中的一间,不算很大,生意也不是特别火,但也有那么三两个出色的红牌姑娘撑着,故而虽不是很招眼,却也挺热闹的了。

后院都是老鸨和下人自住的屋子,倒还算清静。可浅媚默然倚坐在窗边,托着腮出神地望着院子里一棵开始掉叶子的老银杏。

挺拔的树干,秀逸的姿形,蓊郁的冠盖,原以为足以一生凭恃相依,原来也不过烟火红尘间的匆匆过客。

舍得舍得,她也懂得有舍才有得。

可她想得到的到底舍去了,已经舍下的却不得不捡起。

床榻上,小娜和暖暖正在给卡那提清理伤口。

他在狱中受的罪过却不少,此时给揭开污衣清洗敷药,自是疼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终于,他耐不住发作起来:“曹姑姑,曹姑姑,他们怎么这么粗手笨脚的?浅媚呢?浅媚!浅媚你过来!”

可浅媚依然趴在窗边,充耳不闻。

一个穿着大红衣衫的中年妇人便走过来,俯了身,低低向她道:“公主,你就去陪他一会儿吧!这公子也算是义气了,给这么着折磨,王爷的事,却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呢!”

曹姑姑是百花楼的老鸨,而百花楼则是信王在瑞都安插的据点之一。

这次的行动,信王没出面,却曹姑姑直接指挥的。

信王布于宫内外的眼线,连她都不知道,曹姑姑却一清二楚。她在信王心里的份量,由此可见一斑。

可浅媚不好不理,只得懒洋洋站起身,慢慢走过去。

她却是寒素贫民家小媳妇的打扮,穿着墨青色窄袖短袄,乌黝黝的长发结作一根大辫子垂在前胸,通身清素无彩,连嘴唇都微微发白。只是行动之际,隐隐见得腰间所缠腰带有些特别。

那和衣衫接近的底色上,有着艳丽如彩蝶般的五彩花纹,虽只窄窄的一道,不经意间已流露出了丝丝的妩媚风情。

她坐到床边,拿帕子给床上的北赫少年擦着汗,微笑道:“卡那提哥哥,你也这么怕疼呀!”

卡那提便不再呻.吟了。他牵着她的手,胡乱擦一擦自己额头和鼻尖涌上的汗滴,让自己憔悴瘦削的面庞显得精神些,抬头笑道:“我不怕疼,我只怕我罪受得够了,也没有人心疼,那我就白疼了!”

可浅媚道:“谁让你不听话四处乱跑的?疼了也只能白疼了!我才不心疼。”

卡那提将她的手拽得紧紧的,很是伤心地说道:“我有多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和那个大周皇帝在荆山里亲亲我我一呆好久。你可知道我多难受?忍不住偷偷出来找你,又见你和那皇帝搂搂抱抱,你可知道我有多刺心?要不是一时气不过露了踪迹,也不至于被那狗皇帝埋伏的眼线抓住!”

和唐天霄搂搂抱抱?

可浅媚猛地记起,那日他们出了破庙下的秘道后,曾在坡上说了许久的话,唐天霄千方百计哄她欢心,又说他从不是好人,可绝不会乱伤无辜……

她欢喜,然后与他缱绻。

那时,山林里曾有骚动,他说是随从在打闹,随即便带她下山,回宫……

原来却是目的达到,他终于诱捕到了他想抓的人……

卡那提不再呻.吟挣扎,小娜、暖暖的行动便快了许多,这时已包扎好伤口,为他披上洁净的衣衫。

卡那提精神恢复些,便更不老实,也不顾肩背部的疼痛,强把她按压着坐到自己身侧,抱怨道:“浅媚,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是不是还不够好?”

“你哄我帮你的好七叔对付那个大周皇帝,我也就听你的话在父亲那里帮信王和太后说话。你要和亲,我拦不下来,等你走了我一样还在帮他们。想你想得紧了,还千里迢迢跑来看你,可你又待我怎么着呢?我想和你好,你百般推拒;可一转头自己就把你七叔辛苦经营的那些毁于一旦,去和你七叔最讨厌的男人好……”

曹姑姑见两个侍女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遂道:“公主,你且和卡那提大人说会儿话,我带她们去前面看看。如果没有异常,一会儿我们就出城吧!”

很快就能走了吗?

远远离开这座江南城池,离开……唐天霄,回到那可以任她纵马驰骋纵情放歌的草原,再也不回来?

可浅媚神思恍惚,低低道:“七叔呢?在城外等着我们吗?”

“这个……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王爷的行踪,我并不清楚……”

曹姑姑干干地笑一声,又转向卡那提,用生涩的北赫话说道,“公子也抓紧些,我们得在大周皇帝发现公主失踪前赶出城去。”

卡那提点头,斜睨向可浅媚的眼神便有了几分得意。

而可浅媚看着曹姑姑等人离去的背影,却是一阵难受。

曹姑姑既是直接听命于信王李明瑗,李明瑗的踪迹,她不会不知道。

李明瑗一手将她养育成人,视她如掌上明珠,只是如今,他已经再也不敢相信她了。

她正垂了头难受些,手上忽然一紧,身体已被卡那提拖上了床。

她一惊,忙要挣开时,卡那提已笑道:“浅媚,曹姑姑让我们抓紧些!”

难道会是这意思?

“她只是让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浅媚怒道,“放开我!敢再强我,信不信我阉了你?”

卡那提寸步不让,让她的身躯紧紧扣到身下,亲着她的面颊,得意说道:“不信!阉了我第一个倒霉的是你七叔!不然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救我出来?你又怎么舍得丢开那个漂亮皇帝出宫?在狱中我就算着了,我不供出他,他一定会想法子救我。我若死了,他和李太后的麻烦就大了!”

可浅媚将腿支起抵住他的进击,摸向腰间的鞭子,恨恨道:“卡那提,你威胁我?”

卡那提怔了怔,忙转作笑脸,柔声说道:“没有,你晓得我对你有多好!还有,你知道吗?你这次真的伤了信王的心了!行刺失败后,他听说是你背叛了他,粒米未进,喝了整整两天酒。我去看他时,他恨得用簪子把自己手背扎了好几个洞,说后悔不该听了信王妃的话,一味怕伤着你,才会让你如今不分是非不顾廉耻屈身事仇……”

可浅媚攥紧腰间的鞭子,却没能抽出来,只是高声喊道:“你胡说!唐天霄根本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屠城!七叔想我帮他,故意拿这话来骗我,好让我转头对付唐天霄!我明明就是可烛部的公主!我们可烛部的大仇,我早就报了!”

卡那提笑了起来:“浅媚,唐天霄有没有屠城,有没有杀了你全家,我是不知道,但我却晓得,你根本不可能是可烛部的公主!可烛部是那年的二月初被灭的,二月中旬消息才传入朝中,可你在正月底便已被信王带入王宫医治,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可烛部公主!”

可浅媚周身的血液蓦地冷了。

“你……你胡说……”

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并且打着寒颤,“你们都是因为看我喜欢上了大周的皇帝,联成一气来骗我!若我不是可烛部的公主,若我真有那样的血海深仇,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人也没告诉我!”

“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你!”

卡那提挪开她无力搭在腰间的手,摸索着去解开她的鞭子,丢到一边,又去解她的衣带,继续说道,“你知道信王多疼你吗?知道你变了心,也只敢告诉你,你是他在大周屠得差不多的南楚城池外救起的!”

“他没敢告诉你,你的父亲就是那座城池的守将,他殉国后,大周皇帝下令把他头颅被挂在城头二十多天,被北风吹成了一颗发黑的骷髅!他没敢告诉你,你的叔伯家人被攻入城池的周人杀得干干净净!他没敢告诉你,你和你的母亲姐妹本来逃在郊野,可你捡柴回来,眼睁睁看着她们在你面前被周兵活活蹂躏至死!”

“当时你才十一二岁,可你疯了般冲上去把那十几个周兵杀了一大半,等信王赶到帮你除去剩余的周兵时,你真的疯了!你红着眼睛只想杀人,连信王妃都被你砍了两刀……”

“我没疯!我没疯!卡那提,你别想着用这个来哄我!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他的大周不会……”

可浅媚无力地回避他的纠缠,胸臆间却有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浓重的酸意,直直地窜上眼眶。

她眨了眨,才能将那热泪忍住,扣住他伸往自己衣下的手,喑哑地说道:“卡那提,这些……以后再说好吗?你伤口不疼吗?先出城,待我见了七叔,我会问清……问清……”

“别问了,绝对是真的!可你想不起来最好,浅媚,我也不想让你再变成疯子!”

这北赫男子碰触到向往已久的柔美躯体,已兴奋得哆嗦,“我不疼。你是我最好的止疼药!你……你还要拒绝我吗?你宁愿跟那个亲口下旨屠你全家的大周皇帝吗?”

可浅媚还想怒斥他在胡说,舌头却打了结般吐不出字来。

而卡那提已吻住她,霸道而炙.热,瞬间攫取了她所有的呼吸。

她透不过气,却一点也不美好,丝毫没有和唐天霄亲.昵时的神魂俱荡,飘然欲.仙。

唐天霄……

胃部一阵阵地翻涌,脑中却忽然昏黑。

无边黑夜,满天寒星,森冷雾气盈溢……

一双男童的靴子踩踏着铺满白霜的落叶,喘着气往前飞奔……

细若蚊蚋的绝望呻吟,若有若无,在仿佛结了冰的空气里抖索……

“娘,娘……”

“天哪,我杀了你们……”

“啊啊……”

可浅媚蓦地惊悸而颤,遍体生凉,冷汗涔涔,猛一睁眼,卡那提那张英俊的面庞正在眼前放大。

他发现了她的惊吓,忙将她略放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她神思一忽儿远,一忽儿近,并不十分清明,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梦境,又是梦境。

可大白天没睡着时也可以做梦吗?

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全然没发现卡那提已解开她衣带,唇.舌和双手越来越不规矩,正一路往下游.移。

周围的一切都似蒙了尘,蒙了雾,蒙了梦境里的那层黑暗,怎么也看不清晰。

她努力将目光飘向光亮些的地方,好让自己清醒些,快些从那大白天的怪异噩梦中清醒过来。

她的眼神投向了敞开的窗户,攫住了洒满阳光的明亮,也攫住了明亮里冷冷而立的一团明黄。

等等……

明……明黄?

她猛地支起身,用力推开身上的卡那提,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看了过去。

凤眸泠然,浓眉紧蹙,俊秀的面庞笼着冰霜,薄薄的唇抿得如出鞘的剑。

真的是唐天霄!

见可浅媚看向他,他僵立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

他转过脸,眸中蓦地烈焰翻滚,唇齿间一字一字,却似如冰霰般弹落:“可浅媚,给朕滚出来!”

可浅媚通体俱寒,还没来得及震惊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床榻忽然微微一动,接着“咕碌”一声,床板猛地翻滚下去,床上的两个人齐齐掉落于下方的秘道。

曹姑姑早在下面等着,急急把他们扶起,说道:“快走!孩子们做事不仔细,给盯梢上了!只不知这皇帝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如今竟连京城九门都封闭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可浅媚脸上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