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独自在廊下的软椅里坐着,看到我,抬头笑了笑:“苍苍。”

我走过去,弯腰抱住他身子,他的身子是凉的,身上那件青色的单衣上还沾了些微凉的水汽。

我低头吻了吻他的薄唇,有些嗔怪的看他:“你是穿这么少坐外面干什么?存心让我心疼的?”

他笑笑:“本来只是想坐上一会儿就起来的,没想到下雨了…”

我轻哼一声:“反正你就是不让人省心。”

他只是轻笑,墨黑的重瞳静静看着我。

今天他虽然没表现出一点伤痛,但毕竟昨夜伤口失血太多,脸色一直都苍白着,眉间的倦色也更甚。

知道现在送他回气候温暖的黛郁行宫比较好,但是我又怕他腰侧的伤口再开裂,因此只好继续留在这里。

难得他有兴致不在房里没日没夜得批那些奏折,而是跑到廊下看雨,我当然不会劝他回去。进房去拿了一领纯白的狐裘给他披上,接着自己也贴着他挤到宽大的软椅。

环住他的腰,我仰头把一个轻吻落在他的唇角,有些赖皮地笑:“那我还是陪你坐一坐吧。”

他轻笑着,伸臂揽住我的肩膀,点头:“好。”

这一刻小院中除了雨声之外,静谧得安详,我得意地把头靠在他怀里,赖着不想动。

太舒适的结果就是,本想着陪他看看雨的,后来我却抱着他睡着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软椅的扶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见我睁开眼睛,那个小脑袋的主人就咯咯的笑了起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弯,捏着鼻子羞我:“娘是懒虫,吃饭了还在睡觉!”

半天时间,这小丫头已经又开始找我的碴了,我臭着脸坐起来:“谁是懒虫?看我打你屁股!”

小丫头一点也不怕我的威胁,甚为不屑的回了个鬼脸:“抵赖啦,抵赖啦,抵赖的时候就知道吓唬人!”

身后小厅的门口发出几声偷笑,炼和焰两个高矮不一的小身影躲在门边往这儿偷看。

“小邪,”萧焕方才似乎也睡着了,在一旁笑了笑,轻轻开口:“别总和你娘顶嘴。”

小邪悄悄吐吐舌头:“知道了,爹。”

跟孩子们闹着起来,我拉着萧焕的手起来,一家人一起去用了晚膳,席间三个孩子照例是一刻也不安分。

炼和焰两个凑到一起开始嘀嘀咕咕,小邪蹭过来要坐到萧焕腿上,被我果断拉过去按在自己腿上。

接着不知道三个小鬼哪个人先说了一句,三张小嘴立刻就叽叽喳喳起来,汇报一天活动内容的有,功课上碰到什么难题提问的有,相互揭发告状的有,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表功的有…当然,十件事有八件都是跟萧焕说的,我只有旁听和耐不住冷落插科打诨的份。

不知道是吃得多还是说得多。

吃完了饭,好不容易打发几个小祖宗去书房做功课,以为总算可以松口气,宏青突然走进来,带着笑:“公子爷,二公子来了。”

我能想象到萧千清是怎样出现的,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进来…人还没看清,那道白影只在门口晃了一下,就到了萧焕身前。

身子半蹲,双手执住萧焕的手,萧千清那双浅黛的眼眸中瞳光如水:“焕皇兄…”轻唤了一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在萧焕左手的纱布上,一向略带些慵懒的嗓音里居然有了细微颤抖,“皇兄你的伤…昨晚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轻轻向他笑了笑,萧焕看着他:“千清…不在也好,没有关系的。”

看向萧焕,萧千清低声轻喃,似含着无限隐忍和伤心:“焕皇兄…”

我看得全身僵硬,挑挑唇角:“萧千清,你今天出门后,脑袋是不是撞树上了?”

抬头看了看我,萧千清放开萧焕的手,起身拍拍自己的白衣,冲我嫣然一笑:“苍苍,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只是和皇兄亲近了一下而已。”说着又回头冲萧焕笑,“我说的对吧,焕皇兄?”最后三个字还特地加重了来念。

萧焕也是一脸淡笑,点了点头:“千清说得不错。”说着冲我笑了笑,“苍苍,烦劳你再拿些药粉和绷带过来,伤口有些裂开了。”

我吓了一跳,忙捧过他的手来看,果然一侧掌缘晕红了一片,不用说,一定是萧千清刚才情真意切地呼唤“焕皇兄”的时候给捏裂开的。

借关心之机,行黑手之实,就知道萧千清绝对不可能突然就跑去跟萧焕示好。

我一阵黑线:“萧千清,你开玩笑也分清时机好不好?这种时候你还来落井下石?”

萧千清眨眨一双浅黛的美眸:“咦,这种时候不就是用来落井下石的么?”边说,那只状似亲密地放在萧焕肩头的手又悄悄用力往下压。

我看了连忙跳过去把他的手扔开:“你这几天给我离萧大哥远点!”

极为惋惜地看着萧焕手上渗出血的绷带,萧千清颇为惆怅地轻叹:“多好的下手机会…”

我只有气恨交加地翻白眼。

正说着,几个孩子听到响动从书房里探了头出来,看到是萧千清,纷纷高兴地大呼一声,跑了过来:“清叔叔!”

于是萧千清欺负完大的,立刻就又去欺负小的去了,十分恶劣地抬手揪住小炼的耳朵,叔侄四个玩成一团。

这一天真是兵荒马乱…十分无奈地叉腰站在乱糟糟闹哄哄的房里,我回过头,正对上萧焕含着笑意的黑瞳。

看着他的笑颜,我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相视一笑间,所有的喧闹仿佛都已经远去。

尾声

我没想到屠啸还会再来拜访,所以当他抱了两幅卷轴再出现在小院中的时候,我只有意外地把他请到庭中。

萧焕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笑了笑拱手:“屠先生。”

屠啸也笑笑,并不坐下,而是把手里的画卷放下:“今日前来,并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请两位看看在下祖上传下的这两幅画。”

他说着,顿了一下,把手中的画卷摊在桌上,缓缓展开。

随着画中的人慢慢显出全貌,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微微发黄的宣纸上,是一个合了眼睛安然沉睡的男子。

那男子侧卧在石榻之上,一头长发逶迤而下,根根似雪般银白,然而那极为清俊的面容,眉目间气韵,竟跟萧焕有八分相似。

“这是我家祖上在当年凭记忆画出的,是那个少妇抱着的那个男子。”把画瘫在桌上,屠啸又拿出另一幅画轴,同样慢慢展开。

这次我却连惊呼都发不出来了,这是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女子身着红衣,英姿飒飒,一双眼睛含着柔情,看向自己身边的男子,那男子一身白衣,银白长发以竹簪梳起,唇角带笑,疏朗的眉目间净是温和。这一对璧人站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之上,相依相偎,携手笑傲。

看看画中女子的脸,再摸摸我自己的脸,如果不是这幅画千真万确是一百多年的遗物,我几乎要认为画中的两个人就是我和萧焕了。只是当年屠啸那个先人应该是没有见过那男子睁开眼睛的模样,于是就想当然把画中人的眼睛画成了常见的浅褐色。除了这点差别之外,那个男子跟萧焕肖似就不必说了,那个女子也跟我有六成相像,除了神色间更为凛冽干练之外,几乎就是另一个我了。

不,应该说我像是另一个她。

想到那一对情侣最终的结局,我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忙抱住身边萧焕的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萧大哥…”

抱住我的肩膀拍了拍,他看着两幅画的落款,向屠啸微笑了笑:“这是德正三年的墨宝么?”

屠啸点头:“依我祖母的话,那一对男女应该是在德正一年来到杨家村的,我太祖爷爷在两年后凭着对当时的印象,画出了这幅画。”

轻点了点头,萧焕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笑:“虽然冒昧,但是屠先生这两幅画,可否赠与在下?”

屠啸听后一笑:“白先生既然开了这个口,我岂能不做这个人情?”说着一顿,“更何况,就算今日我不给,改天这两幅画也还是会到白先生手中吧?”

屠啸这个人说话太直截了当,连萧焕也笑了起来:“多谢屠先生。”

屠啸笑笑,又开口:“白先生一身的功力,都已经尽失了吧?”

他突然说起这个,我一愣,随即惊觉起来,刚要侧身挡到他们之间,萧焕就笑了笑:“屠先生好眼力,是的。”

屠啸点了点头:“在下冒昧,这几次见面,都留心听了白先生的气息,我还希望我猜错了,没想到竟然真是这样。”

他说着,向我笑笑:“白夫人怕是从没听白先生说起过吧?功力尽失的人不止身体比之前更加虚弱,而且每隔几个时辰,周身的经脉就会辗转疼痛,不能遏止,所以最不耐久坐劳累。”

我心里一凉,忙转头看向萧焕,这八年相处,他从来没说起过这些,我只是偶尔会觉得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却从没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现在忽然记起来,炼儿也曾经说过,萧焕有时肩膀会疼,他实在看不过去,会替爹爹捏肩,我听了之后还没有太留意。

我愣愣看着萧焕,深吸了口气:“萧大哥…”

冲我笑了笑,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安慰着:“苍苍,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勉强向他笑笑,他总是这样,说着没关系,却把所有的病痛都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他就这样疼了八年,我在他身边却一无所知。

那天夜里在蛇窟时,他突然起身要走,就是经脉里的疼痛发作了吧?还是屠啸看出了端倪,今天才会出言提醒我吧?

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我不管屠啸还在看着,环抱住他的腰,收紧手臂。

看我们这样,屠啸又和萧焕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起身告辞,把画留在了桌上。

起身送别了他,萧焕回身看着那两幅画轴,微微沉吟,知道他绝不是那种随便就能开口向别人索取什么的人,他要留下这两幅画,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带着疑惑问他:“这些画里有什么玄机么?”

抬头向我笑了笑,萧焕轻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他沉吟了片刻,才又说,“这画上的人,只怕是萧氏先人。”

他说的是那个男子了?的确,萧氏历代的男女,尤其是近支的子弟,几乎个个都生了一副好脸孔,能跟萧焕相似到八分的男子,是萧氏先辈的可能十分大。

还是微蹙了眉,萧焕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连自己也觉得太过不可思议,就摇头轻笑了笑:“也罢,都是过去一百多年的事情了,就让逝者安息吧。”

听他这样说,我连连点头:“是啊,总归现在就算是想寻查也没办法了。”说着我跳过去把那幅男女并立的画轴揽到胸前,笑嘻嘻地,“反正这些画也是你的了,这一幅就给我吧,我喜欢这两个人的样子。”

他笑笑:“我要下来也只是不想这两幅画外传而已,既然你喜欢,那就留下好了。”

我欢呼着抱住画轴,看了看桌上剩下那幅睡卧图:“这幅睡美人也不错,我都要了!”说完了洋洋自得地打开手中的画,上下打量:“哎呀,简直是是天作之合嘛!再没有这么般配了!看站在一起多赏心悦目…”

他看我这么陶醉,忍不住笑:“真的这么喜欢啊?”

“那当然!”说着我突然想起来,“萧大哥,前几年画像都是和孩子们一起,我们两个是不是还没有单独的画像?”

他听了也点头:“好像是。”

我眼珠一转,凑去过拉住他的手,笑眯眯:“萧大哥,我还没看过你画画呢,要不然改天你亲笔来画一幅?”

他没想到我打得是这个主意,颇为无奈地看我:“苍苍…”

“美人作画,本来是就是一幅图画啊…”我假装摇头晃脑,边跟他闹着,边呵呵笑着扭身抱住他的身子。

闹了一阵,刚才的心酸却还残留在心中,把头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缓慢却稳定的心跳,我清咳了一声:“萧大哥,如果我们也有那一天,我不会带着你冲进海里,直接就进去多没意思。我要找条大船,堆满一船木炭和柴火,然后点起来,火光烧得冲天,这时候我才抱着你跳到船上。大火一路烧一路漂向大海里,最好漂它个三天三夜,把我们都烧成灰,最后才流到海上,散成一堆,给鱼儿们壮肥。”

说完了我仰头看他:“萧大哥,你说这样,好不好?”

他早听得轻声笑了,忍俊不禁地摇头:“苍苍…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我轻哼一声:“我才没吓唬你,你真敢先走了,我就真敢这么干。”

他笑着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绝对不敢…”

城南的这个小院毕竟是不能久留,等萧焕腰侧的伤口愈合了些,我们就带着孩子回了黛郁的行宫,把小红和那个手艺不错的厨子老张也都一起带了回去。

这半年来我不在,萧焕在行宫里住的还是当年他刚从玉龙雪山回来时,我们俩个住过的院落,只是当年我还怀着小炼,现在已经是五个孩子绕膝嬉笑,济济一堂了。

德佑十九年八月初三,失去踪迹多时的郦铭觞郦大神医终于又出现,悠悠然走进来,把一盒药丸丢在桌上:“你先生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后怎么样,看你自己造化。”

走过去拿着那一盒药,我看看郦铭觞:“郦先生,这是碧琉璃?”

郦铭觞得意拈拈长须:“天下哪里有碧琉璃那种东西,这是你先生我配出的仙药,比什么碧琉璃管用得多!”

就知道是这种结果,我向他笑笑:“郦先生,是你让我离开萧大哥,去找碧琉璃的吧?”

郦铭觞连连点头:“谁叫这小子自作聪明来骗我?擅自强逆了经脉来糊弄我,什么十年的命,五年内平稳,都是狗屁!他根本就是血气衰竭、油尽灯枯的症状!不赶紧逼出他最后一点气血来,这小子今年初就会没命了!”

说着笑眯眯看我:“小姑娘,这次多亏你见机行事,一个失踪,就闹得这小子不敢去死了,这次我们的法子能管用,全靠你了啊。”

我瞪他一眼:“什么叫我们的法子,是你自己骗着我用了这种方法吧!”

郦铭觞拈拈长须,丝毫没有愧疚之心:“你郦先生我也是急中生智,迫于时间,没有来得及跟你说清楚么。”

他哪里是没有时间说清楚,他分明就是估计要趁这机会,借机整治一下萧焕吧?而且连我也一起都整治了!

那边萧焕正在批折子,见郦铭觞回来,连头都没抬:“不劳郦先生费心,我既然能让经脉看起来是十年的命,我就是有把握自己收场。”

郦铭觞立刻吹胡子瞪眼:“你小子翅膀硬了不是?还真敢说这种大话!”说着对着我和一旁的萧千清,“小姑娘,清小子,你们俩以后给我轮着气这小子,务必要气到他吐血!这小子越折腾活得越久!”

乍一听到郦铭觞叫他,萧千清肩膀抖了下,听到后来,立刻双目放光,惊喜异常:“真的?”

郦铭觞狠狠瞪他一眼:“假的!”

萧千清马上塌下了肩膀:“无趣…”

好在郦铭觞跟萧焕吵嘴是吵嘴,最后还是拉着我关照:“你先生我休息去了,现在这小子的命是管老天爷借的,像我们这次用的法子,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以后可千万别再用了,要好好照看这小子。”

我连连点头答应,见他就要走,我忙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犹豫了一下:“郦先生,萧大哥经脉里的疼痛,可有什么办法缓解么?”

说出这句话,心里又止不住抽痛了一下,他这么多年来的苦痛,我一点都不能分担,那么至少要想办法替他缓解那么一点,也就够了。

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郦铭觞颇有些疑惑:“什么疼痛?”

果然是萧焕瞒得太好,居然连郦铭觞也没觉察,我勉强笑了笑,解释:“就是功力被废了之后,经络间的那些疼痛…”

更加莫名其妙地瞪我,郦铭觞“哼”一声:“你以为你郦先生是谁?整整守在这小子身边五年,要是连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我这天下第一名医让给你来做!”

正满心沉痛着,我给他说的一愣,忙问:“什么时候治好的?”

郦铭觞拈拈长须:“这小子回来半年后吧,现在受了凉气还会时有酸楚,不过没什么大碍。”

我眯眯眼,猛地扑向一旁的萧焕:“你!你干嘛骗我!”

他提笔批着折子:“哦?我不是说过了么?已经没关系了。”

我更加郁结:“你平日说过那么多‘没关系’,我怎么知道这次是真的没关系了!”

“有么?”他停下笔,抬头轻轻一笑,“那么往后你最好多信我一点。”

…搞了半天他还在小气地记恨半年前我不告而别那一出,我只要无语,向他伸出一只手:“你的手给我。”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放下朱笔,把手放在我掌心,笑:“怎么?”

他话音未落,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的手,放在口中死命一咬。

冷不丁被狠咬了一口,他轻声吸气,声音里带笑:“苍苍!”

仰头看着他因为忍疼而微蹙的眉心,还有那深藏在明亮黑眸中的点点笑意,我恶狠狠地:“这一次给我记住了!往后我要每年咬上一口,咬够一百次!”

那天在小院中开玩笑般地说了句要他给我们俩画肖像,没想到回行宫后他就真画了起来。

就在院落中支起了桌案,摆好笔墨纸砚,细细描摹。

秋日微凉的和风吹落枝头上晚开的槐花,嫩黄的花瓣飘落在案头,孩子们在不远处玩闹嬉戏。

我倚在他身边,看他一笔笔勾画出江南的绿柳长堤,以及走在明媚山水间那一脸笑容的少女和青衣的年轻人。

他下笔得很慢,而我也不急,总归时光还长,足够他慢慢绘出这一卷旖旎风光,也足够我陪着他在这清风煦日下悠闲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