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2

作者:裟椤双树

引子

我姓蒲,全名蒲月牙。名字普通,长相普通,学历普通,往人堆里一扎,即刻便会淹没无踪。

如果硬要从我身上找出一点不普通的元素,我想应该是我的年龄——

我生于康熙四十八年,已近三百岁高龄。

不过,但凡见到我的人,都毫不犹豫地叫我小妹妹或者大姐姐,从没有人叫过我老太婆或者老妖怪。

我的身体,拜一次“美丽”的失误所赐,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

该开心还是该烦恼,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人世数百年,看多了沧海成桑田,心已变了一张薄纸,静躺一隅,上头的字迹写了又擦,擦了又写,除了些浅浅印迹,什么也没留住。

“年轻”的时候,哪里热闹我就住在哪里。

我想了解这个世界,以及活在其中的各色人物。

而最终,我的好奇心在鼎沸人声下渐渐磨失。

看着我生活的地方一天天改变,听“朋友”们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我只是安静地微笑,往他们的茶杯里倒上甘香的茶水。

市井的繁华变迁,耳际的欢声笑语,沦落成填补寂寞的工具。

我并没有真正的朋友。

友谊需要时间来灌养,我却永远不能在同一个人面前长时停留,我万年不变的正茂风华,该如何面对他或她的垂垂老矣?!无从解释,更不想解释。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我爱上了居无定所,爱上了独来独往。

一直陪伴我,随我天涯海角的,只有爷爷留下的半卷手稿——聊斋志异。

恍然记得呀呀学语的时光,爷爷抱着我,坐在离家门不远的花圃里,暗香绕人,竹椅清凉。每到傍晚,结束了一日劳作的山野村民们,总爱来到这里小憩,一边饮着爷爷专门备下的茶水,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许多闻所未闻的奇谈轶事。爷爷听得很认真,还不时记下些文字在简陋的册子上。

他们讲的故事,我大都忘记了。直到有一天,闲极无聊的我重新翻看爷爷的手稿,才依稀想起当年那些说故事说到手舞足蹈的模糊人影,想起他们讲口渴了饮茶时痛快的咕嘟声,也想起爷爷说的:若能听完世间所有好故事,也不枉人世走一遭了。

可惜,这句话成了爷爷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爷爷生前极疼爱我,泛黄书卷上每一笔熟悉的字迹,都是那张皱纹交纵的慈蔼笑脸。

他无法达成的愿望,也许,我可以?!

生出这样想法的那一天,我正好从城市里的单身公寓,搬到了郊外那个叫灵狐山的地方。

据说此地本来被列为一片别墅开发区,可最后还是荒山一座,只多了几处尚未完工的小楼,沉默地立在山腰,楼前楼后,蒿草野花随风起舞。

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时,我就喜欢上了它,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久留的“家”。于是拿出一笔钱,轻轻松松购下这处早成烫手山芋的房产。

拿到钥匙后,我爬到屋顶,对着面前空无人影的山林说,从今天起,我就是灵狐山的新主人。

占山为王的感觉,还不错。

正式入住的头一天,我进了市区的一家网吧,在一个不起眼的论坛,发了一个不起眼的帖子——“征会讲好故事的人”,内容只有一句话,“想听好故事,能讲者,重金酬。”然后留下了自己的新住址。

有缘的人,自然会来。

我笑笑,抛下身后的喧嚷嘈杂,一身轻松地回到了灵狐山。

没有自来水,我从山后的溪水里取,没有电,我点蜡烛,用灯笼,没有天然气,我劈柴烧火,不但不觉得不便,反而颇享受这般宁静的“山野生活”。

而我等待的“会讲好故事的人”,也终于应了我的想念,在我来到灵狐山的次年,那个月朗风清的中秋之夜,双双不期而至。

那个晚上,我“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客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客人。

客人之一,是个年轻的女子。

黑色的衣裳,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靴子,缎一样滑亮的头发长及腰际,像个美丽的巫婆。

她说她叫裟椤双树,生活在地球,却不是人类。

她是只千年树妖,除了会讲故事之外,她本身就是个故事。

我并不讶异她的身份,到是欣赏她的坦白,看着她澄澈灵动的眸子,我毫无理由地相信她说的每个字。

而当我诚实地告诉她我是谁时,她玩耍着缠绕在指间的发丝,以同样泰然自若的神态回应我。

或许,同为“非正常人类”,沟通起来会容易很多。

我在桌上点了一支蜡烛,为她沏了一壶茉莉花茶,在氤氲的香雾中,期待着她的第一个故事。

在这之前,我应她的要求,提前付了她第一个故事的酬劳,一根足金金条。

亮闪闪的金条,映亮她乌黑如墨的长发,她拿起酬劳,说,如果我的故事你不满意,我也是不会退还这份预付金的。

我微笑,说,直觉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不会失望。

客人之二,是个年轻的男子。

白衣翩翩,斯文俊秀,有如不刺眼的暖阳,在不经意间来到面前。

我笑问,你从来都是白衣加身,为什么偏偏要取个名字叫颜色。

他也笑,白色也是颜色的一种。

比起那坦白的树妖,除了故事之外,颜色从不多谈其他。我曾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啜了一口碧螺春,眉眼带笑,我是神仙,你信么?!

我为什么不信?!

记得有数次,山中大雨连绵,他仍如期敲响我的家门,看着面前白衣如故的他,衣边裤脚,连一滴污渍都不沾。而我很清楚,通往山腰的潦草小路,一遇落雨,根本无法正常行走。

他们两人,是会讲故事的人,也是有故事的人。

我想,我的感觉不会有错。

明天,又是听故事的日子。他们两人,总是选择每个月的最后一天过来。

外头又下起了小雨,无事可做的我,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沓手稿,在跳跃的烛光里,学着爷爷的样子,再次阅读并修整起纸上的方块字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仿若黑夜里最吸引我的乐曲。

数百年前,爷爷一部《聊斋》,借鬼狐说人世;数百年后,他的孙女正步着他老人家的后尘,编纂一部属于蒲月牙自己的——

《聊斋Ⅱ》双树篇一·【嫁衣】

“没有人能穿上这件嫁衣,没有人……”

博物馆办公室的老秦,抚摸着三号展厅最里头那个一尘不染的玻璃展柜,怔怔地看着里头,喃喃自语。

一片鲜艳的石榴红,穿过坚固的玻璃,映在他已近混浊的眼底。

这颜色,水一样婉柔,火一样灿烂。

是一件古时的嫁衣。

上是立领织金绣花罗衫,下为二十四幅褶裥裙,裙摆上整齐镶嵌着无色琉璃制成的精巧圆坠,外罩一件及地素纱衣,娴静地套在楠木制成的衣架上。裙衫上炫目的石榴红,笼上薄纱生出的朦胧,正像那待嫁的少女,羞涩地躲在暗处,热切却又小心地偷看着心上人,珠帘轻摇间,藏了容貌,却藏不住两朵浮于双颊的红云。

实在是极美丽的衣裳,相信任何一个见到它的女子,都有穿上它的甜蜜**。

“南宋贵族女子嫁衣,一九七七年出土于望川市北郊二号建筑工地古墓群。”

雪白的说明牌上,黑色的字体简单地描述了它的来历。

它原本该是博物馆里最拿得出手的珍品,却因为说明牌上最末的“此为复制品”五个字,委屈于最犄角的位置多年。

君岫寒拿着鸡毛掸,心不在焉地扫拂着旁边的展柜,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秦,以及他凝视的目标。

今天,是君岫寒来到博物馆工作的第七天。作为一个普通的办公室人员,她的工作内容并不繁重,整理资料,维护展品,接待访客,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而事实上,作为一个位于小城市郊区的毫不堂皇富丽的博物馆,平日里的访客可说是廖廖无几。这里的居民,似乎少有人对历史有兴趣,宁可坐在茶铺里搓麻将,也不愿掏出几块钱的门票来博物馆缅怀一下过去。馆里最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国庆节前后,因为总有老师会带着一队学生来这里丰富课余知识。

由此也不难想象,馆里的收入并不丰裕,如果单靠门票,恐怕总有一日会连清洁剂都买不起。还好有市政府每年拨下来的微薄经费,博物馆才能维持至今。

在君岫寒来到这里之前,她的位置已经换过多人。没有多少年轻人能在这个清苦的地方呆上三个月以上,当初那种为保护祖国灿烂历史而做出贡献的豪迈壮志,终是败在无情的现实脚下。

现在,整个博物馆只有五个工作人员,除了馆长和看大门的,就是办公室里的三个人,连清洁工人都是找的钟点工,为了省钱。而办公室很快就要变成两个人,老秦马上要退休了,这一周将是他为博物馆工作的最后七天。

“秦老师,你文件柜里的资料都清理好了?要我帮忙么?”君岫寒走到老秦旁边,想起那个被他翻找得一塌糊涂的旧文件柜。

被她一问,老秦扶了扶鼻梁上已褪色的眼镜,冲她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说罢,他转回头,眼神继续流连于那片石榴红。

比君岫寒早来两个月的谢菲曾私下告诉她,老秦对这件赝品嫁衣有超乎寻常的重视。她曾多次在闭馆后的夜里,见到老秦以相同的姿态呆立在展柜前,喃喃自语。

那种眼神,痴恋的人才有。

每次说到这个,谢菲末了总是一阵嗤笑。

前些天整理档案时,君岫寒记得“婚姻状况”一栏里,老秦填的是“单身”,是一直未婚还是离异,无从知晓,她也毫无兴趣打听别人的**。何况,她对老秦一直是感激且敬重的。在她为了找工作而焦头烂额,就快被市侩的房东撵出门的前一天,老秦打来的一通录用电话,救她于水火,当天便提着简单的行李赶到了博物馆。听她尴尬地说完自己目前的窘境,老秦二话不说交给她一把钥匙,说以后你暂时住在办公室吧,小屋里有张行军床,将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在现下这个信任缺乏的年代,君岫寒怯怯地握着银色的钥匙,向老秦慎重地鞠躬道谢,心里,洋溢多日不见的暖意。

有了工作,还有了免费的住地,君岫寒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有该她负责的工作,老秦都细细教她,尽管并不复杂,他还是事无巨细,全部认真得很。不止工作上,见她嗓子不舒服,不顾天气的炎热,特意跑到离这儿很远的药房买来药品,并给她抱来更厚的被子,说夜间馆里阴冷,盖厚点才不至于感冒,知道她经济紧张,还专门找到馆长,把本月的薪水提前支付给了她。

面对这么一个对自己善良细心的长辈和上司,君岫寒是断不会在背后说他半句是非的。

她不想他走,至少不要这么快走。

“秦老师……”君岫寒思忖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打断了老秦对嫁衣的凝望,有些问题,她想在他离开前,知道答案。

老秦侧过脸,灯光在眼镜上反射,两片白光盖住了他的眼。

“能给我讲讲这件嫁衣的故事么?”她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沉默良久。

“它在等待。”

老秦的嘴角微微上扬,已有了皱纹的脸随即舒展开来,若荒芜的土地开出一朵花。

君岫寒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表情。

“等待?!”她怔住,“等什么?”

老秦的手掌在玻璃上缓缓移动,掌心的热气在表面上氤出淡淡白雾,转眼即逝。

“幸福。”

一丝如释重负,于短短两个字之间沉浮。

“很闷热,今夜怕有大雨,睡觉的时候一定关好窗户。我走了。”

老秦拿起搁在地上的雨伞,对君岫寒的疑惑视若无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恋恋不舍地再看那嫁衣一眼。

“把它交给你了。”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后天,七夕,会下雨么?!”

君岫寒微张着嘴,直到老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满腹疑问堵在喉间,封印了般讲不出来。

锁好馆门,走在裂纹比比皆是的大理石地面上,君岫寒的脚步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

掩上办公室的房门,她开始小小的忙碌。

咕嘟咕嘟,暖瓶里的开水小心地注入碗中,方便面的香味在腾腾热气中挥发。

撕开小袋轻轻抖动,酱料沉入水中,晕开一片深褐色,白绿相间的脱水蔬菜漂浮其上,缓缓打着旋儿。

今天这顿晚餐也是老秦提供的。他的柜子里存有半箱康师傅,全部送给了君岫寒。她本来想拒绝,可他说他就要走了,这些方便面是不可能带走的,不吃也浪费了,何况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数分钟后,揭开盖子,搅动着绵软的面条,君岫寒翻开面前蓝色的旧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馆内全部藏品的简要介绍和报刊杂志上的相关报道。据说全是老秦一手整理出来的,昨天他把它交给了君岫寒,说虽然没有什么大用处,没事翻翻也是好的。

君岫寒挑了一撮面条吸进嘴里,嚼着,看故事书般悠闲地翻看着。

馆里能叫得响的东西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件称得上一级文物的,据这资料的记载,也都及时被上级单位早早“接收”走了。简言之,望川博物馆里藏的,都是不值钱的。君岫寒想到了这里薄弱的保卫措施和馆长无所谓的态度,想必那些专盗文物的贼也嫌这里的油水太少而懒得光顾吧。

每一件藏品的来历老秦都记录得很详细,图片下,是一排排俊秀流畅的钢笔字,赏心悦目。

当碗里只剩下半碗汤时,君岫寒的手指停在了倒数几页的地方。

是那件嫁衣的资料。跟前头不同的,它没有附照片,只有一张封在透明玻璃纸里的小画,淡黄宣纸上是娴熟的工笔彩绘。画中的嫁衣,跟橱窗里的无二,娴静地“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无数嫩绿的草从石缝中探出头,顽皮孩子一样打量着外界。

只是一件衣裳,却美得有了生命,一种远眺时的殷切期待,从画中染到君岫寒心里。

会是老秦画的么?!如果是,她惊讶于他的才华。

关于它的介绍,跟说明牌上的几乎相同,老秦并没有将其详细化。再往后翻,一篇从报纸上剪下题为“千年嫁衣,一朝成灰。巧手工匠,再现原貌。”的报道吸引了她的注意。

放下筷子正要细看,办公室大门冷不丁被人撞开。

“手机手机,我手机是不是丢这儿了?!”

谢菲匆匆跑进来,一把拉开她自己的抽屉,然后松了一口大气。

“幸好扔办公室了。”她拍着胸口,看着存了好几个月的钱才买来的最新款手机,对君岫寒说,“我刚还以为被贼给扒了呢,吓死我了,害得我中途下车赶回来。”

“以后注意就好。”君岫寒抽一张纸巾给满头大汗的她,“擦擦吧。”

接过纸巾擦着额头,谢菲的目光落在她正在阅读的内容上,不由得来了兴致,问:“你在看这个啊?!”

“你以前看过?”君岫寒不认为这个对待工作得过且过的姑娘会有兴致翻看这么陈旧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