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菲一跃身坐到君岫寒的办公桌上,摆出前辈的姿态:“这还用看么?!你来得晚,好些事情许姐跟我说过,你不知道。”

许姐是个留着及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君岫寒来报道的第一天,正是她申请病退的日子,她现在的位置,正是以前许姐坐过的。

“她有说过关于这嫁衣的故事么?”君岫寒问。

“当然。”谢菲点头,旋即狐疑地瞪着她,“怎么,你不会也向老秦那个痴人看齐吧,想成为望川博物馆第二代恋衣癖?”

“说正经的!”君岫寒拉下脸,“我真的很好奇。”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谢菲跳下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指着那张画,“那个,听说是老秦当年亲手画下的。”

原来,真是老秦的手笔。

“这件嫁衣,本来是该有真品的。”谢菲又抖落出一个极具价值的陈年旧闻,君岫寒迫不及待的模样,让她充满了老师教授学生的自豪,不由绘声绘色地描述开来,“当年,望川市郊的二号工地里发现了古墓群,其中一个墓穴里,出土一具描金漆木棺。后来棺椁被运到当时附属博物馆的研究所,研究人员开棺后,在里头发现了一件艳丽如新的嫁衣,众人惊叹,以为得了一件国宝级的文物。可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嫁衣从棺木里取出时,一件诡异至极又让他们悔恨至极的事发生了。”

“出什么事了?”君岫寒情不自禁地挪近了椅子,目不转睛。

“嘿嘿。”谢菲摆足了金牌说书人的架子,自得地一笑,说,“谁也没想到,当那嫁衣刚刚越过棺椁的边缘时,瞬间便在他们手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烬,散落地到处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后便为自己的前途万分担心起来。二号工地发现宝贝的事,早流传了出去,上头对这件事也很重视,如今不但没有研究出个一二三来,还眼睁睁让国宝在自己手里莫名化成了灰,谁还会坐得稳睡得安?!第二天,这事就被捅到了上头。文物无故受损,背黑锅的自然是那些参与过此事的工作人员,开除的开除,警告的警告,连报纸都登出了这件并不光彩的事。虽然那些人的确冤枉,但是他们也的确没办法解释嫁衣成灰的原因。最后只给安了个‘年代久远,衣料氧化严重所致’的牵强理由了解了这件事。”

“真品毁了,那么难得的一件宝贝……所以博物馆才做了这个复制品来纪念吧……”君岫寒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菲连连摆手,说:“这复制品,是老秦做的!”

君岫寒的心,咚得一跳。

“老秦是在嫁衣出土后的第二天来到博物馆工作的,虽然他只是个普通工作人员,没有参与到‘嫁衣事件’里去,可这事的前前后后他也知道不少。有一天,他主动向馆里提出,他想做一件跟真品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如此难得的古代嫁衣,留个纪念给后人也是好的。馆里同意了。于是,有人看到老秦抱着厚厚一堆石榴红的衣料,钻进了存放真品残灰的研究室,水米不沾,整整三天没有出来。中途有人去查看,隔着反锁的大门,只听到剪刀嚓嚓的声音,还有一股烧焦的糊味。三天后,老秦抱着这件跟真品完全无二的嫁衣走了出来……这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复制品!”

听完这席话,君岫寒心里的疑团有了点豁然开朗的意思。

老秦对于嫁衣的偏爱,或许等同于画家之于作品,甚至母亲之于孩子吧……

人类对于跟自己有关的东西的独有情感,有时候会强烈到旁人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何必总是背地挖苦老秦。”君岫寒玩笑似地嗔怪着谢菲,“那是他辛苦做出的作品呢。”

“那也不用像个花痴一样成天跟一件衣服说话啊,那感觉很吓人的!”谢菲不以为然地站起来,看看时间,然后朝她摆了个再见的姿势,“不早了,再不走就没车回市区了。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改天你得请我吃饭做酬谢啊!BYE!”

谢菲忙忙慌慌装起手机,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

“别跑那么快,地上滑!”

这个比自己还小两个月的丫头,行事说话总是风火雷电,君岫寒摇头。

谢菲边跑边飞速地摁着手机键,发短信历来是她一大爱好。

到门口,冷不防与一人撞个满怀。

谢菲稳住身子,抬头一瞧:“老秦?!”

“哦,是小谢啊。”老秦抖了抖还没折好的雨伞,“这么晚才走啊,外头开始打雨点了。”

“没事,我带了伞的。”谢菲从硕大的挎包里掏出折叠伞,边关上包扣边问,“秦老师怎么跑回来了?!”

老秦扶了扶镜框,大门上方的灯光落下来,刚刚映在镜片上。

“有点事,还没做完。”

他的嘴角,泛起少见的笑,像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无色而冰凉,转眼流淌无形。

嫁衣2

真的下雨了,雨点比豆子还大,击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君岫寒关好全部窗户,放下窗帘,在一室闷热里,打开了摆在床前的小电扇。

老秦为自己的准备的被子,在今夜成了多余的累赘,堆在墙角的折椅上。

关了灯,她摸索着躺到铺着凉席的小床上,黑暗中,静静听窗外风雨,还有扇叶转动的声音。

闭上眼,却闭不上心,老秦的脸,鲜红的嫁衣,在她眼前走马灯一样来回飘动,模糊着,清晰着,交替而现。耳边的风雨声,渐渐被扇叶有规律的呼呼声替代,成了一首颇有效的催眠曲。

身下被体温捂到发热的凉席,不知几时变得凉起来,似有寒铁在上头延伸,然后紧紧贴到自己的皮肤上,再慢慢深入血肉骨髓。

有风拂过,裹着草的香味。

无声无息飘入鼻腔,却在瞬时化成浓烈的腥味,刚从身体中喷溅而出的鲜血之味,温热的气氲撒播着死亡的绝望。

轰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践踏着薄薄的耳膜,尘土翻滚的草地在眼前神经质地倾斜不止,厮杀的凶悍在无形中扩张到极致,似要震碎漫天飞云的苍穹。

银光寒人的刀刃从半天中横劈而下,血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弧形,双目圆睁的头颅翻了几个滚儿,留下一条同样完美的抛物线后,落入纷乱的马蹄下。

一双冰冷的眼,在这血迹斑驳的利刃上凝固。

咻!

刀尖赫然矗立而起,直指前方,不容违背的威仪与命令。

天空也变了颜色,隆隆雷声狂涌而至,精亮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肃杀之气贯穿天地,戎装而备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混战搏杀,刀枪之间撞出灿烂火花,四溅着,消失着。人,从嘶鸣不止的战马上坠落,烽火跋扈的草原上多出一具又一具姿态各异的尸体,被马蹄踩到骨肉模糊。

一声巨响,炽烈火焰窜天而起,迅速将整个草原连成火海一片,翻腾的火光下,人的怒吼,马的惨叫,渐渐淡去,只剩那柄寒气依然的刀,固执而巍然地指向前方,断无回头之意。

没有感情只有杀戮的眼神,如风飘摇,深黑的战袍在火中燃烧,飞扬,障满了另一双惊恐而悲伤的眼睛……

一滴晶亮的眼泪,从最柔软的云朵淌下,不知来向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它,折射出比星光更炫目的美丽。好奇的目光,被包裹在泪水中的世界吸引,靠近再靠近,像被万花筒吸引的孩子。

似有人往平如镜面的水中扔了个石子,无色的眼泪荡漾开去,化成漫天细雨,洗尽满地血污,还了草原一地干净,还了天空一片清净。

所有跟死亡有关的气息,在这一刻停顿。

微风卷细雨,带来泥土和野草湿润的香,纯净不掺半点杂质。

女人,裹了一身艳丽的红,站在青青磐石上举目眺望。

无际的草原在眼前延伸,灰色天际下一片润润的绿。

细碎的光点,在她的衣衫上忽闪,清脆的叮叮声穿过稀薄的雨帘,单调的景色染上了琉璃般的通透。

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连身形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然,幸福,守候一个人归来时独有的幸福感,再清晰不过地蔓延上心间,她跳动的心脏,急切的呼吸,一切竟是如此真切。

女人,自己,自己,女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轰隆!

一声惊雷炸起。

君岫寒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额际微微发痒,是一行冷汗,缓缓爬过。

好奇怪的梦……

她轻喘着气,扯起枕巾擦去汗迹。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房间内却充斥着让人不快的闷热,小电扇不知什么时候罢了工,蓝色的扇叶懒洋洋地静止着。

君岫寒下了床,用力摁了摁电扇开关,无效,再摁,扇叶依然不动,她只得沮丧地放弃,重新躺回床上。

向来睡眠很好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痛苦,辗转反侧间,不仅睡意全无,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反而越来越清楚,过电影般于脑中不断闪现。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失眠造成的不适,君岫寒突然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在不经意间潜入心脏,不自觉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她以为这样会舒服些,可心口上那种被牛毛小针扎个不停的痛,并没有减弱。

难受不已的她再次爬起来,拉亮电灯,打算到外头倒杯水。

唰……唰……

刚刚走到房门前,君岫寒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缓缓的翻动纸张的声音。

面前这道用薄木板制成的潦草小门,几乎没有隔音效果。

抬手看了看表,午夜零点三十分。

这个时间,会有谁在办公室?!

透过门缝打量出去,只看到一片漆黑,外头并没有开灯。

谁会在没有光线的办公室里,大半夜地翻书?!

一道闪电掠过,强烈的光映白了君岫寒的脸。

会是贼么?!

可是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哪个笨贼会光临?!

正在她踌躇着要不要冲出去的时候,翻书声停止了。

君岫寒把耳朵贴在门上又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的确没有别的动静后,顺手抓过门后的硬把笤帚,深吸了口气,咬牙猛一下拉开了房门。

一片艳丽的石榴红,穿透黑暗,蒙了眼睛。

君岫寒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一直牢牢锁在展柜里的嫁衣,人一样立在门口,空荡荡的群摆,在离地半尺的地方轻轻晃悠。

被一股冷冷的视线牢牢抓住的感觉,不寒而栗,君岫寒惊恐得连尖叫都忘记。

也许一秒,也许一个世纪,时间的概念在君岫寒的脑中彻底混乱。

她不记得门口的不速之客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或者消失的,只记得一片薄纱从脸上拂过,酥痒冰凉,随即便见那石榴红在空中妖娆地转身,风一样飘走。

君岫寒捂住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外,一把掀亮了外头的吊灯。

除了一直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尚在吱吱呀呀中摇动外,一切如常。

君岫寒咬着嘴唇快步跑过去,一把关上大门,反锁后又拉过一把椅子紧紧抵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她惊魂未定的目光落在被翻开的蓝色文件夹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再次入了眼帘。

记得在睡前,她明明是把文件夹合好收到柜子里的。

君岫寒哆嗦着捧起文件夹,却诧异地发现老秦的画上多了两行小字——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朱砂色的字体,娟秀非常,然,透出字外的恨意与绝望,排山倒海般扑向君岫寒。胸口的疼,似有加重的迹象。

她又疲累又痛苦地趴倒在办公桌上。

雷雨没有止歇的意思,密集的雨点狠狠击在窗户上,道道电光飞闪而过,昏昏睡去的君岫寒不时咬紧下唇,蹙紧眉头,虚弱的脸庞在闪光中明明灭灭……

“那怎么可能?”老秦捏着软布,轻轻擦拭着裎亮的展柜,“衣裳是不会走路的。小君,你把梦错记成现实了吧?!”

眼圈发黑的君岫寒用力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确定那不是梦境。我甚至还记得薄纱拂过我脸庞的感觉!”

老秦往玻璃上呵了口气,软布抹开白气,越发光可鉴人,里头的嫁衣也更加清晰。

“只是幻觉。你看,嫁衣好好地锁在柜子里,除非有人偷了它穿上,半夜出来装神弄鬼。”他侧过脸,哄孩子一样拍拍君岫寒的头,“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钥匙只有馆长才有,谁都打不开这玻璃柜子。小君,你晚上不要睡太晚,精神不好人容易有幻觉。”

“我说了我确定不是幻觉不是梦境,秦老师,我敢起誓,半个字都不假!”君岫寒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莫名的疼痛并没有因为那看似荒诞的夜晚的结束而减缓,反有越来越重的趋势,“你不知道当时……当时有多可怕……”

停下手上的动作,老秦叹口气,摇头轻笑:“小姑娘始终是小姑娘,成天就爱胡思乱想。如果你真的住不惯,我跟馆长说说,把馆里特别为我安置的那套小房子让给你住吧。地方不远,离这里最多一站多路。”

“给我?!那你呢?”君岫寒知道那个地方,上次跟谢菲出去买水果时,谢菲指给她看过,一间古旧的小平房,也是博物馆唯一能提供的“职工宿舍”,这么多年来一直由老秦住着。

老秦摆手,把抹步放到塑料桶里,说:“我下周就要走了,打算回老家去,用不着那房子了。呵呵,你安心住进去吧。”

君岫寒咬着下嘴唇,半晌,点点头:“好,谢谢了。”

有了昨夜那番经历,她很希望今晚就搬走。

让人颤栗的心虚,理不出头绪的混乱,霸道地占据了她魂魄,冤魂一样不肯离去。一宿难成眠的痛苦,是她以前从不曾体会到的,哪怕山穷水尽到次日无米下锅,她依然能睡得天昏地暗。

那片妖艳的红,她有恐惧,但恐惧之下,又有割不掉的牵挂和熟悉,仿佛自己的心被切了一块放到别处,染色,拉扯,缝成了这件衣裳……多离奇而怪异的感觉……

“呵呵,道什么谢。”老秦一笑,提起塑料桶朝里走,“真要谢我,就帮我把其他柜子擦一擦吧。跟它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感情哪。以后我是没机会再帮它们‘洗脸’啦。”

君岫寒从老秦的眼底看到一点闪闪的东西。

不知该说什么的她,从塑料桶里捞起另一块布,大步走到另一个展柜前,卖力地擦拭起来。

老秦踱到最爱的嫁衣前,像对一个老朋友般喃喃说道:“后天,又是七夕了。最后一次陪你过……”

看着身躯已微微佝偻的他,如此落寞地站在玻璃柜前跟一件衣裳道别,君岫寒莫名地难过。

也许连她都不能完全理解老秦对这件衣裳的感情,在他眼里,这嫁衣是他的儿女,还是恋人?!老秦的两鬓虽已飞上白霜,可从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并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他,应当是个英俊的男人。这样一个儒雅温和又心灵手巧的男人,至今也孤单一人,为其惋惜之余,难免也有疑惑。

“七夕……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么?”君岫寒走到他身边,视线却刻意避免跟嫁衣对视。

像从很沉的睡眠中被人唤醒,老秦长长吁了口气,微笑:“现在的年轻人只钟意过情人节这些洋玩意儿了,有几个还知道七夕啊……只有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念念不忘。”

“我知道啊。”君岫寒接过话头,“牛郎织女终于又能重逢了,多美好的一天。”

“他们彼此都坚持着对对方最殷切的期盼,在希望中熬过所有痛苦,所以能收获幸福。”老秦望着君岫寒,笑容渐渐隐去,“假若织女断了期盼,七月七的鹊桥上,还会剩下什么?!空气,或者行尸走肉。”

君岫寒微愕,从花好月圆的七夕忽坠入行尸走肉之类的说词,她愕然于老秦急转直下的形容。

“织女怎么可能断了期盼呢,他们那么相爱。”君岫寒傻笑两声,想让这场闲聊恢复起先的轻松自如。

老秦也笑了,一丝凄凉写在嘴角。

要离开的人,都是这么多愁善感吧。君岫寒唯一能想出的解释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