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暖暖的,带着他淡淡的体香。我的心呯呯直跳,垂着头,盲目地跟着他走向停车场。走到车前,我忽然丧失了勇气,停住脚,对他说:

“对不起,刚才忙昏头了,没顾得上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这么晚看电影介不介意。”

“有时间,”他说,“不介意。”

我继续解释:“明天期中考试,我要放松。”

“最好的放松是睡觉。”

“我睡不着,太紧张。”

“只是期中考试,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我希望平均成绩是九十五。”

“九十五?这么高?”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听得很有兴趣。

“前几次测验我只考了六十几分。只有期中考试分数高,平均分才会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吗?”他问。

“我尽力。”我双手握拳,做拼搏状。

“其实,考高分有很多办法的。”他替我拉开车门。

“是吗?”我滑进车里,他俯身下来替我系安全带。

“比如说,坐在一个成绩好的同学旁边,冷不防看几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说,把难写的单词抄在袖子里。”

“…”

“比如说,把笔记本藏进厕所,然后假装上厕所。”

他一本正经地介绍开了。

“明白了,你就是这么混毕业的吧。”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毫不惭愧。

“作弊的人呢,不过是为了混及格。我的目标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别人。”我一脸严肃地纠正他: “因此,整整两个星期我都在用功学习,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今天就是我的极限。不看电影,我会崩溃掉。”

“精神可嘉,好好学习的孩子一定要鼓励。”

他迅速上了车: “哪家电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们学校。”

“哪条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寝室的同学都去那里看电影。学生八折。这一周专放奥斯卡老电影。”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来北京这么久,从来没去看过电影?”

“我看过录相。学校附近到处都是录相厅,更便宜。”

他又把车开得飞快。

“拜托开慢点好吗?像这么开车会出事的!”我叫道。

“这也叫快?”他不理我,“你不是系上安全带了吗?”

“我心脏受不了。”

“你有心脏病?”他放慢了速度。

“没有。我紧张,行不行?”

“今晚是什么电影?”他又开始加速,故意换个话题引开我的注意。

“你喜欢什么电影?”

“Horror Movie (译:恐怖片)。”

“你运气不错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译: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词中文字幕…沥川!劳驾放慢车速!”

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就叫他“沥川”,好像这样叫了十几年一样,话一出口我就有点讪讪的。

“为了看完这部电影,你的心脏需要热身一下。”

我气结,不再说话,眨眼间就到了学校。他围着校园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电影院。我们一起下来,进了大厅,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买汽水、买爆米花和烤鸡翅。”

他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你喝什么?”

“可乐。”

我站在柱子旁边,看见他买完了票,又去买爆米花,我飞快地跟上他。他行动依赖手杖,只有一只手能拿东西。放映厅很空,只坐着不到十个人。我们打算坐最后一排。台阶很浅,他却走得很慢。左腿先上去,然后将不能动的右腿向上拖,拖上台阶,站稳,再走下一级。我后悔说要坐最后一排,现在改口吧,又怕他介意。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陪他慢慢走。

终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电影已经开始了。我同时开始吃鸡翅。坐最后一排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听见我大嚼特嚼的声音。

他喝了一口矿泉水,问:“你还没吃晚饭吗?”

“没有。来的时候急着赶车,忘了。”

“咖啡店里总有东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吗?”

“那么贵,怎么吃得起?”我飞快地吃完了一只鸡翅,又去吃另一只,“鸡翅很好吃,你要来一个吗?”

“谢谢,不要。”

“那你吃爆米花吧。”

“我不吃,”他淡淡地说:“全是你的。”

“怎么可以这样呢?看恐怖片不吃东西。”我嘀咕着。过了一会儿,我小声说:“仔细听,下面一段是我最喜欢的。”

只见里面那个Hannibal对朱迪·福思特说:

“First principles, Clarice. Simplicity. Read Marcus Aurelius. 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 what is it in itself? What is its nature? What does he do, this man you seek? ”(译:第一个原则,克莱丝,是“简单”。细读Marcus Aurelius[罗马皇帝] 的书。不放过任何一个特殊点:它里面有什么?它的本质是什么?你要找的那个人,他做了些什么?)

“…No.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Don't you feel eyes moving over your body, Clarice? 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 (译:…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垂涎每日所见的一些东西。难道你没感到过别人的目光在你的身体上移动?克莱丝?难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眼光来寻找你想要的东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样。

他转头过来看我,说:“原来你的口语是从这里练来的。”

过了片刻,片中人继续说:

“…Terns? Mmh. If I help you, Clarice, 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 Quid pro quo. I tell you things, you tell me things. Not about this case, though. About yourself. Quid pro quo. Yes or no?” (译:燕鸥?嗯。如果我帮了你,克莱丝,那将会是一种你我之间的“交换 [译者注:英文中“交换”与“燕鸥”发音类似]”一物换一物。我告诉你一些事,你告诉我一些事。与这个案子无关。与你自己有关。一物换一物,你愿意不愿意?)

沥川又回过头来。

“怎么了?”

“发现没有?这段押韵的。”他说。

“哪里押了?”

“Quid pro quo, yes or no?”(译:一物换一物,是还是不是?)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车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Quid pro quo…

剩下的时间我基本上全用双手捂着眼睛。这部片子我看过十遍,看到台词都能背下来了,却没有一次能睁着眼从头看到尾。

我没看他的脸,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电影出来,已近凌晨。尽管我唇干舌燥地推辞,他照样坚持送我到寝室门口。

在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你知道,这电影我虽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样东西我总不明白。”

“你一直捂着眼睛,应该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说,电影是视觉艺术吗?”

“为什么要放一只蛾子?为什么?”

“你想听我的解释吗?”

“你有解释?”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产很多卵。蛾子的身体会变化。那个Bill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译:身份问题)吗?”

“可是,为什么要把蛾子放到死尸的口里呢?”

“那是女人的尸体,对吧。女人和男人的区别是什么?繁殖,是不是?意象联接,这是你们学文学的人最擅长的事情。”

我停下步来,看着他,问:“那么,沥川同学,你是学什么的?”

“经济。后来又学过建筑。Quid pro quo, 今天在咖啡馆,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输了还是赢了?”

“表面上赢了,实际上输了。我是乡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里,突然间什么都介意起来。”

“那么说来,你在这里并不开心?”

“除非我期中考试得了九十五分。”

“为什么一定要九十五?有那么重要吗?”

“I have identity problem.(译:我有身份问题。)”

6

走到女生楼,我们双双愣住。门前一把大锁。

我倒抽一口冷气:“糟糕!”按照规定,女生楼每晚十点熄灯,十二点钟锁门。可是,据我所知,经过女生们的几次集体贿赂,守门的大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睡得早,懒得起来锁门,所以常常通宵都不关大门。

门是玻璃的,我怎么敲都没人理。

然后,我对沥川说:“替我拿着包好吗?什么时候你去咖啡馆带给我就行了。”

他接过我的书包,说:“你想干什么?”

“从外面爬进去。”

“什么?”

我把外套还给他。“这楼很好爬。为了采光,窗台又长又低,还有阳台。”说罢,我脚一蹬,踩到一楼的窗台,伸手去勾二楼阳台的栏杆。

“你住几楼?”

“不高。”

“几楼?”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楼。你看,寝室的窗子开着呢。”

“谢小秋,你下来。”

原来他知道我叫谢小秋。咖啡馆的服务员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写英文名,只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着我的腿。然后,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稳,只好跳下来,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开了手。

“这么高的楼你也敢爬,出了事怎么办?”他低吼。

只有一秒钟在他怀里,我顿时六神无主,意淫无数。

“那我怎么办?睡大街吗?”

“可以住旅馆。旅馆二十四小时开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二十四小时开放,且不用花钱。火车站。能麻烦你送我去火车站吗?”

“火车站那么吵,你明天还能考试吗?”

“火车站不算吵。我不怕吵。”

他看着我,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我想了想,又说:“说到安静,校外有个公园挺安静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当这是田里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吗?”

“将就一晚上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行不行?”

我拔腿就往校外走。

走到一半,他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的公寓,我有多余的客房。”

“那个…其实我们并不是很认识。” 我有点尴尬,虽然这人看上去面善,对我也很好,我还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机吗?”

“没有。”

“这是我的手机,给警察局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车牌号。告诉他们如果你失踪了,从这个车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说:“沥川同学,我跟你走。你有钱、有车、有房。在北京这种地方,我觉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踪。”

“说得好。该厉害的时候厉害,该乖的时候乖。——这才是聪明的孩子。”

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跳上车,他替我扣上安全带。

我喜欢让他扣安全带,喜欢他整个上身都俯下来,让我在最近的距离看见他的后脑勺。

已经凌晨三点了。车在黑夜中飞快地行驶,二十分钟之后,驶入一幢高楼的地下车库。夜晚空气冰凉,我还穿着他的外套。他停好车,拿着手杖和提包,跳下车来,替我开门。

我说:“我自己可以开门。以后让我自己开门,好吗?”

他说:“不好。”

“对我不必这么绅士吧?”

“如果你习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个比较好的男人。”

我下了车,跟他走到一楼的大厅,面前有两排电梯。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个。我们走到离车库最近的电梯面前,他抽出电子钥匙,滴的一声,电梯门自动开了。

电梯的旁边放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专用电梯,请勿擅入。”

我跟他走进去,电梯显示共有五十九层,最上面一个“PH”的红灯忽然亮了。电梯无声无息地往上走。

“什么是PH?”我问。

“最高层,penthouse。”

“你喜欢住很高吗?”

“越高越安静。”

“会打扰你的家人吗?”

“我一个人住。”

门也是电子锁。他的公寓是不动声色的豪华,浅碧的窗帘,淡白的壁纸,客厅当中是一组纯白色的沙发。每样家具都干净得像博物馆的展品。

“需要脱鞋吗?”很干净的硬木地板,一尘不染。

“不需要。”

玄关的左壁挂着一对肘拐。我进入客厅,站在沙发旁边,发现沙发的扶手边,也放着一双同样的拐杖。

然后我就问了一个只有傻子才会问的问题:“你在家里需要用两只拐杖吗?”

他没有回答,脸上闪过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现在就睡,还是想喝点什么再睡?冰箱里有果汁、啤酒、矿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说这些话时,他表情漠然,好像受到了触犯。

“不用,谢谢。我现在就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