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间客房,你喜欢哪一间?”

“别给客人那么多选择。”

“跟我来。”

他带我走进其中的一间。

我问:“有洗澡的地方吗?”

“里面有洗澡间。”

他指给我浴室的方向,准备退出房间。我转过身,轻轻地叫了声:“沥川。”

他看着我。

“谢谢你收留我。”

“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飞快地洗了澡,浴室里什么都有,一切都是崭新的。我穿着睡袍钻进被子,努力地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最后一遍复习单词。

我很累,也很兴奋,尤其在这种陌生的环境。看完一遍单词,我又看课文和语法。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终于有些困,又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我偷偷溜到厨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厅的光线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脚轻轻走到厨房,转过一道墙,猛然发现冰箱的门开着。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弯腰拿里面的东西。

我怔住,几乎惊骇。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足球短裤,他有修长的左腿,像雕像里的希腊美少年那样修长而健壮。他没有右腿。右腿从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轻轻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点水。”我的声音在颤抖:“矿…矿…”

“矿泉水?”

我点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后弯腰替我拿矿泉水。

就这么单腿独立,他居然站得很稳,没有一丝晃动,好像练过武功。

“还没睡?”他递给我矿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药,你要试试吗?”

“哦…不用,我怕睡过头。”

他开始喝牛奶。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

“嗯。我半夜要起来喝牛奶,婴儿期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远门,住的地方没有牛奶怎么办?”

“我会出去买,跑多远也要买回来。”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轻笑着,极力掩饰内心的惊异。

“能麻烦你到我的卧室把我的拐杖拿过来吗?”他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边竟没有拐杖。厨房离他的卧室很远。

“没有拐杖,你怎么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过来的,”他说,“不过,当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来拐杖交给他,然后双手抱胸,恭维:“你平衡能力挺强的,真的。”

“我每天都练瑜伽。”

见他空空的裤管,没来由的,心悄悄地抽紧,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是车祸吗?”我忽然问。

“很久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多说。

“晚安。”我说。

“明天几点考试?”

“早上九点。”

“如果我没有醒,请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说。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再也没有睡着。六点半我爬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独自悄悄地离开了。

我给他留了一个纸条。

“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经打扰你太多了,你多睡一会儿吧。考完试如果还能见到你,我请你吃饭。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气和夜晚一样冰凉。我坐电梯下来,大厅的保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说。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吗?”他问。

“啊…我没开车。”

“哦。”

“对了,请问这大厦叫什么名字?”我忽然问。

“小姐不知道?这是龙泽花园。”他一脸诡异的笑。

“如果我去S师大,怎么坐车?”

“那可有点远。不过出门往右有地铁。”

“谢谢,有地铁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他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说的“小姐”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清冷的大街。我迎风打了一个寒战,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从背后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

除了沥川、咖啡馆的同事、寝室的同学之外,我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待我回过头去,我不得不承认,沥川绝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个时装青年,头发竖起来,眼角带着模棱两可的笑。他的食指戴着一个硕大的玉戒,脖子上还挂着一道黄灿灿的项链。

“你是——”我不认识他。

他显然也是从这座大楼里出来。

“我看见你从沥川的电梯里出来,你一定是沥川的朋友,对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来,道:“我也是沥川的朋友。纪桓,齐桓公的桓。”

沥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样了。

我和他握了手,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神侣设计”。下面是他的名字,电话号码,传真号。办公室地址。

我说:“纪先生设计什么?”

“沥川设计建筑,我设计服装。”

“幸会。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试,要赶车。”我挥手再见。

已经有人替他把车开了过来,递给他钥匙。

“在哪里考试?我送你。”

“谢谢。不。我自己走。”

“你吃过早饭了吗?”怎么这么婆妈呀。

“吃过了。”

“地铁站在那边,再过一个红灯就是。”

“已经看见了,谢谢。”

“你喜欢这座大厦吗?”他指着那座大楼。从外面看形状有些怪异,层层叠叠,像一只张开的孔雀。

“还行…我不大懂建筑。”

“是沥川设计的。”

“哦!”

“Good luck!”

“Have a good day.”我说。

7

坐地铁转公汽,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寝室,因为今天考试,所有人都早早起了床。

寝室里经常有人一夜不归,一来,除了我和萧蕊,剩下的都是北京人,他们常常回家。二来,萧蕊在这里也有亲戚,常常挽留她过夜。我虽然在这里没有亲戚,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夜夜晚归,大家已经习惯了。

“都快考试了,昨天也不早点下班?”宁安安过来问我。

“下班了,我看通宵电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考听力的时候能坐你旁边吗?”宁安安悄悄地问,“我的随身听坏了,最近没怎么听磁带。”

“考砸了可别怪我。”

“我给你买早点去。对了,晚上寝室有PARTY,301的哥哥们都要过来。”

又是“友好寝室”的活动。

“要买什么东西吗?需要我凑分子吗?”今晚不上班,赶紧参加集体活动。

“你不在,昨晚上凑好了。寝室也打扫了。冯静儿说,派你打开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来找你好几次。”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没碰上。”

“他给你打了开水。”

“怎么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脸已经洗过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晚上总也来不及打开水。”

“我白天都打好的。”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顾小妹妹的。”宁安安说个没完。

“几时喜欢当起电灯泡了?”

“我被贿赂了。”

“怎么贿赂的?”

“请我吃过一顿饭。”

“就这么容易?我请你吃两顿,以后不要作他的说客。”

一夜没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试居然很顺利。只是我一闭眼,就看见沥川,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电冰箱旁边,弯下腰去,以一种类似体操的姿势去拿牛奶。多年以后,每次想起沥川,第一个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总是这个画面。然后,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捏住,酸酸的,喘不过气。下午考完最后一场,我去水房提了两瓶开水,慢慢地往回走,还没走到寝室看见宁安安飞快地向我跑来。

“什么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么能这么帅呢?”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麻烦你一定请他到寝室里小坐片刻。让我们仔细品尝品尝,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沥川不会这么闲,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冯静儿她们还有301的哥哥们已将他团团围住了。能不能请你告诉他,现在是打开水时间,如果他继续站在女生楼下,会出事故的。已有三个女生光顾着看他,提着热水瓶跟人撞个满怀…”

我大笑,以为她开玩笑。等我走到楼下,地上真的银光闪闪,果然碎了好几个瓶胆,看门的大爷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正在打扫战场。

那个站在门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的,果然是沥川。

“Hi.”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过来,顺手接过我的热水瓶:“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吗?”

“还行。”

“小秋,请王同学上楼喝茶。”萧蕊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才几分钟,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萧蕊岂是花痴,采花大盗差不多。

“不了,”我担心他上楼,何况还提着两瓶水,“我们去餐厅。”

“别去餐厅,晚上有派对,吃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冯静儿热情地张罗。她对我忽冷忽热,我一向捉摸不透。

“王同学赏个面子吧。”魏海霞软硬兼施。

这群人,不把沥川绑架到楼上绝不甘心。女生楼的楼梯比电影院里的楼梯陡得多,我让大家先上楼,然后独自陪着沥川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一路他执意替我提水:“早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以后不能这样悄悄地溜了。”

“为什么?”

“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沥川,”我看着他,说:“记着,就算我真的失踪也跟你没有关系。——你对我没任何责任。”

他原本一直在走,听见这话,忽然停住。然后,他放下热水瓶,转身就下楼。

“哎!等等!”我赶紧追下去。

他不理我,继续下楼。

我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冷冷地看着我,沉默片刻,说:“ 你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你对我也一无所知。”

“那又怎样?这只是一个城市,你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