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一切,我把床头的台灯调到最暗,握着他的手,在一点幽光中,默默地凝视着他。沥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他的脸异常平静,带着一丝微笑,好像正在做一个好梦。

三点钟的时候,沥川开始在床上翻来翻去。我跑到客厅去倒牛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接过牛奶,诧异地问:“小秋,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怕你还吐,在这里陪着你。”

他抬头四处地看:“我…又吐了吗?”

“没有,你一直睡着,睡得挺好。牛奶别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来,坐不稳,得一只手臂撑着。我找了一只枕头垫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

然后,他就问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话:“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呗。”

“我们是几点钟回来的?”

“八点。”

“现在半夜三点。你干坐了七个小时?”

“当然也干了点别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赶紧把手伸到被子里,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他笑,不说话。他发现内衣已经换过了,窘着脸说:“你趁虚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两次,一定想换套干净的衣服睡觉,对不对?”我将脸凑到他面前,摇头晃脑。

他三口两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开被子起来穿衣服。

边穿边问:“后来你吃了晚饭没?”

“没。现在肚子正饿着呢。”

“我也饿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们到楼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们坐电梯出门,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沥川只能喝稀饭,广氏的那种。我点了一个素食套餐,外加一个土豆汤。

我们都饿了,各自吃了十分钟,不说话。

看得出沥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着一勺地往嘴里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吃下了半碗,拿着餐巾擦擦嘴,准备说话了。我连忙拦住他:“别说了,沥川。我知道你想说啥。”

“我想说啥,你说说看。”

“你想说,”我学着他的语气:“小秋啊,你得move on。今天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小伙子,我看不错,你和他挺有戏。你们好好发展。”

“…”

“我现在病成这样子,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实在没办法。”

“…”

“和你说过多少次啦,人生不能为一时美色所惑。”

“…”

“以后别来找我啦。就算看见我死了,你也别管我。我跟你,没关系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说,“你想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些?”

沥川看着我,淡淡地说:“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沥川,如果你现在身体很健康,什么事也没有。你让我走,我会放手。我已经过了一个五年,难道我过不了另外一个五年吗。可是,你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只要你还病着,我绝不走,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话你尽管反复地说。总之,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舔舔嘴唇,微笑:“对我来说,爱,是一种礼物。不是你能给,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给了,你就有了。”

听这话时,沥川一直垂着头,他的手,微微地发抖。

之后,他送我回家,路上一个字也不说。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气,说:“沥川,你回瑞士吧。别在这儿呆着了。”

“为什么?”

“你的病根本没好。这里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机会更大。”

“不是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么?”他讥讽,“你关心我的病和去向干什么?”

49

看着沥川的样子,我忽然领悟到了生命的珍贵。

我决定认认真真地度过着每一天。认真上班、认真跳拉丁舞、认真注意自己的饮食。每天早上,我都早起,沿着大街,认真地跑步。

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关注过我的身体、我的健康。

一连两周,我都没见到沥川。我知道他是故意避开我。他倒是经常来CGP,或者开会,或者讨论图纸。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中午从不到餐厅吃饭。打电话找René,René对我敬而远之,大约是被沥川警告了。连我请他吃饭都找理由推托。

每当遭到这些明里暗里的拒绝,我的自尊都会大受打击。不过我的内心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占满,被自己盲目的猜测啃噬着。我回味沥川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味René看我的眼神。我知道,沥川日近一日地病入膏肓,他说不能再给我五年,是真的。

周五的早晨,我按时上班。其实那天我请了假,要陪艾松去香山春游。可是临走前,我接到公司的电话,有几份译稿需要提前交给江总审阅,于是我就约好艾松到香籁大厦的门口见面。我交了文件,从电梯上下来,迎面碰上正从自己轿车里出来的沥川。沥川还是那么dashing,只是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站在车门旁边,司机拿过一个轻巧的轮椅,他坐了上去。

“早!沥川!”我主动打招呼。

“早。”

因为要去春游,我打扮一新,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穿着皮夹克、长统靴、超短裙。艾松在电话里说他新买了一辆摩托,今天天气温暖、阳光普照,要带我去香山兜风。

大约从没见过我这种太妹装,沥川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问:“有事要出门?”

“嗯。已经请了假,和朋友去春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好玩。”

不远处,摩托车“嘀”了一声。艾松已经到了。戴着头盔,皮夹克皮裤,活脱脱一飞车党。

“再见,沥川!”

“再见。”

我飞奔了过去,接过艾松递来的头盔,坐到他的后座。

艾松说:“为安全起见,你得抱紧我!”

我说:“行啊!”

其实,我不想做出亲密的样子让沥川误会。可是,我被他那副冷漠的样子刺激了。加之这是我第一次坐摩托,心里有点紧张,于是紧紧抱着艾松,他一踩油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蹿了出去。

“不是说,四环之内不让骑摩托吗?”我在后头大声问。

“京A的牌子没事儿,给钱都能弄到。”

“艾松你别开那么快好不好?”

“我已经开得很慢了!”

我们由四海桥出口下四环,向西北方向行驶,路过又直又平整的闵庄路,艾松开得得心应手。

然后,我指着远处的一处风景,感叹:“嗨,艾松,你看那里!”

估计没听清我说什么,他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就在这当儿,摩托车突然失控,我尖叫了一声,人跟着飞了出去。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都很痛,胸口也很闷,好像很多地方都肿了。

我的右腿很痛,胸口包着厚厚的绷带。我看见艾松站在我的床边,一副极度歉疚的样子。

他的额头上包了一圈崩带,上面看得出隐隐的血迹。

“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了!”艾松说。

其实只是身上很痛,但我没有什么极度难受或者濒死的感觉。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哑着嗓门问。

“地上有个坑,我大意了。”

“不怪你,是我说话你才回头的。”我说。

“你的伤势挺重。一条肋骨骨折,右腿股骨干骨折,已经手术了,里面钉着一颗钢钉和钢板。现在在查你有没有脑震荡。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告诉医生。”

“就是你说的这些地方不舒服,其它的地方还行。”我找手机,要打电话,“我得向单位请假。”

“这里不让打手机。我姐已经给CGP打电话了。你昏迷了四个小时。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我爸妈都去世了。”

“对不起。”他连忙说,“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弟弟在中山医科大,学业紧张,你不要让他知道。”

他坐到我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按住我:“你放心,这事儿是我弄的,所以,你归我全权护理。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而且我本来就不坐班。我天天都来照顾你!”

听见“一个月”三个字,我吓了一跳,我要躺一个月吗?

然后,医生就进来了。简要地介绍完我的病情之后,要我补办住院手续,说看骨头愈合的情况,估计要住一个月。

艾松听着就要去二楼收费处办手续。我一把拉住了他:“不用急着交钱,CGP有很好的医保。给我电话,我打电话问人事部。”

人事部主任在第一时间接了电话,回答令我吃惊。“老总们非常重视此事,已经派专人来办理你的转院手续。”

“转院?”我说,“用得着转院吗?”

“你现在的这家医院住院部很小,非常拥挤,会影响你的休息。我们正把你转到积水潭医院,那里有一流的骨科大夫。”

我告诉艾松转院的事,艾松叹道:“反应这么快,这么周到。我真要对外企刮目相看了。”

我笑而不答。

第二天我就被转到了积水潭医院住院部。人事部的小赵已预先替我登记、交好了押金。艾松要去买饭票,小赵说:“安妮吃素。我们已经在附近的一家餐馆给她订了专门的营养素餐,一天三顿都有人送饭。”

我说:“我…可能需要另外请人照顾。”这种涉及隐私、肌肤相亲的事儿,我绝对不想麻烦艾松。

小赵马上回答:“嗯,怕护士们忙不过来,我们还请了一位护工。是位刚退休的护士,家里困难,需要多挣点钱。”

艾松张大嘴:“这个,护工的费用…你们也报销吗?”

“当然不会,”小赵说,“考虑到安妮的收入,公司给了她一小笔贷款,以后慢慢从工资里扣除。”

我没再多问。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的这一切。

小赵刚走不久,公司里的同事开始一拨一拨地来看我。我决定幽他们一默,给他们准备了一个签到簿。翻译组的小姐们最先到,给我带来了鲜花和热带水果,艾玛答应暂时替我照顾Mia。男同事们多半送花或保养品。

第二天,连和我不大熟的制图部和预算部的人都来看我了。有几个我根本没说过话,不过,他们都说认得我,对我的“劲舞”印象深刻。

第三天来看我的竟是公司的清洁工林大嫂。大嫂是农村人,不过和我挺投缘。每次到我的房间打扫卫生,我都和她聊几句。有一次她问我有没有不用的衣服,她的女儿上高中,和我个子差不多。我就把我不穿的牛仔衣牛仔裤毛衣裙子之类给她找了一大包。还有一次她说她女儿生病住院,我当时正好发工资,就硬塞给她两百块钱。就为这个,大嫂带着一篮子水果来看我,还给我做了一大碟素菜包子,把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CGP一共有三十三个人。签到簿上,除了大嫂,有三十二个签名。

所有的人都来了,除了沥川。

50

周三的一大早,萧观带着九通的几个同事来看我,其中有陶心如和唐玉莲。自从那次爽约之后,我好久没和萧观联系了。听艾玛说,萧观被陶心如缠得越来越紧,已大有无可奈何之势。但萧观对我的拒绝,怨恨颇深。所以,我有点不想见到他。特别是在我狼狈的时候。

“哎,安妮,怎么你一进CGP就出事儿,要不,你考虑调回九通?我们到现在还缺翻译呢。”萧观说。

“谢谢,不了。每次你有紧急任务,不都记得叫上我了吗?”我笑着推辞。

“说到这个,我手头上有三本小册子,要劳驾你。”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将三大本拍卖行的册子塞到我的手中,“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也好,对吧?”

我看着他,欲哭无泪。

我想说,萧观,你知道我有多惨吗?打着钢钉、全身肿痛,还要替你翻译啊!人家CGP正点的资本家都不像你!

萧观一群人和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约好出院后请我吃饭为我消灾,就走了。

喧哗之后,一切回归宁静。

我的心像点滴架上的点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窗外春光无限,我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萧观都来了,沥川,你在哪里?

护工李阿姨进来替我洗澡。

说是洗澡,其实不过是擦身子。她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手在绷带间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考古人员在研究一具汉代女尸。洗完澡,又替我洗头,用水盆接着,一趟一趟地洗。最后给我换上一件干净的住院服。

从此之后,每天都是这样。李阿姨每隔两个小时替我翻一次身,一天三次按摩我的脚,保持血液循环。我则日日埋首于金庸的小说。偶尔也拿笔做一下翻译,做不了几页就累了。艾松天天来看我,中饭晚饭都和我一起吃。有护士料理一切,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主要工作,就是“伺候”我吃饭。我因此在他的逼迫下,每天都喝了一碗他妈妈熬的骨头汤。虽然我吃素的决心坚定不移,可是艾松妈妈的骨头汤实在是太香了。而且,我也想快点好。

从第二周开始,我的住院生活出现了九十度的逆转。

首先是受伤的大腿异常肿痛,痛到坐立不安、饮食难进、彻夜难眠的地步。

我得了骨髓炎,一种常见的手术并发症。

紧接着,我就开始不断地发高烧、腿部化脓、疼痛难忍,需要杜冷丁止痛。

生病原来是这样的啊。我从小身体健康、身手敏捷,什么运动都热衷,却从没有受过伤皮肉大伤。这一回的骨髓炎算是把我给痛惨了。

我每天都要静点抗生素,还要定期引流、排脓。我不敢看我的腿,上面落下了可怕的伤疤。过来检查伤口的医生总是绷着脸,我很怀疑过不了多久,他会说,这条腿不能留了,要锯掉。然后我的脑子里就闪出电影白求恩大夫的某些场面和沥川身上的那些伤疤。

尽管我多次请求艾松不必每天来医院,在他请假的那个月,他每天必到,有时甚至呆一整天。好几次他想帮我换衣服,被我拒绝了。我不许他碰我,也不许他看我的身体。最后,见他实在没事干,又实在想干点什么,我说:“艾松,你替我剪个头吧。越短越好,我的头发太多,李阿姨洗头不方便。”

艾松乐滋滋地拿着剪刀,给我剪了个巨难看的头。令我一连几天都不好意思见人,又不敢责怪他。

我拿了一个挂历,一天一天地算日子,将在医院过的每一天都打一个大叉。

一个月过去了,沥川还是没来看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冷。

夜半痛醒过来,想到沥川的绝情,泪水湿透了枕头。

开始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沥川不知道我病了。可是,他不可能不知道,连做清洁的大嫂都知道了,所有CGP的员工都来看我了,他不知道我出了事,这可能吗?

然后,我又安慰自己,沥川大约自己也病了。说不准回瑞士了。可是翻译组的小姐们每周来看我时都会八卦,只她们说,沥川在我住院后几乎每天都去CGP上班,还召开过几次会议。不过她们又说,沥川的身体并不见好。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轮椅里。她们几乎都快忘掉沥川站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绝望的时候,我又想,就算沥川铁了心地不肯来,至少会派René来。或者,让René给我打个电话。

我也没看见René,也没接到过电话。

想起以前和沥川在一起的日子,我倒真的不曾生过病。连发烧都不曾有过。不过,每次月事来临,我都会很不舒服。沥川会让我躺在床上不动,然后会为我煮汤。肚子痛得厉害时,他会把双手按在我的肚子上。学气功大师的样子,向我“发气”。沥川一直很会关心人啊!

车祸之后的第二个月,艾松不得不回研究所工作。虽然不是坐班,他要上课,要做研究,不可能像头一个月那样长时间地陪着我了。其实他对我的情谊已让我觉得很愧疚了。我反复要求他不要再来陪我,因为有李阿姨照顾我,又专业、又细致、又周到、又耐心,我实在不需要另一个人在旁边。艾松不同意。仍然是每天都来,虽然停留的时间比以前短,但他到书店给我买小说,买DVD,买电视剧,变着法子替我打发光阴。有一次他居然一口气陪我看了八集的《雍正王朝》。见我昏昏欲睡,他就趴在我的床边改学生的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讲话。

51 (出版暂时停更)

可是,我的情绪还是渐渐地低落到了零点。每天晚上,艾松一走,我就开始流泪,一直悄悄地哭到深夜。虽然我知道沥川有难言之隐。可是,我绝对料不到,他就住在我身边,听到我出事的消息,居然不来看我一眼。

我深深地迷惑了。沥川真的还爱我吗?

如果爱与不爱没有区别,为什么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