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辛苦、这样没有结果的爱情,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由于不能动弹,骨折那条腿的肌肉开始痿缩。训练有素的李阿姨加强了按摩的力度。可是,我内心里的某一处,同样也在痿缩,而且…越缩越小。

每天躺在病床上,我都痴痴地对着门口做白日梦。梦见沥川捧着一把鲜花来看我。楼道的脚步、轻微的咳嗽、和门前忽隐忽现的人影,都让我怀疑是他。

然后,当一切都证实不是沥川的时候,我木然了。

我在期待和失望中反复摧残自己。

渐渐地,我开始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不想理睬任何人,也不想说话。我的腿肿得大大的,以至于我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疼痛都变得陌生了。

有一次,实在太心烦,我擅自把点滴的针头拔了。艾松知道了,严辞劝我。我忍不住对他大吼大叫。之后,我又向他道歉。然后,我借题发挥,命令他最多一周来看我一次。

艾松坚决不同意:“不行!你的伤是我造成的,我将一直照顾你到出院!”

在情绪严重的失控中,我度过了黑暗的第二个月。腿瘦了一大圈,上面还有很大的疤。我被转入一家康复医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功能训练。

翻译组的姐妹们来看我时,都说我瘦得跟面条似的了。

“可能是吃素吃的。”艾玛说,“你现在病着,更需要营养,还是别吃素了,我让我妈给你炖红烧肉吧。”

“不成不成,我的意志本来就薄弱,喝了艾妈妈的骨头汤已经很享受了。不能再出格了。我要坚持信仰啊!”

“嗯…喝了我们家的汤,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做我们家的媳妇了?”艾玛笑眯眯地暗示,“告诉你吧,那汤头几次是我妈做的,后来艾松自己就学会了,现在你喝的都是他做的了,我都能趁机蹭上一碗,怎么样?艾家大少不错吧?人家为了你,一连放弃了两次去美国开会的机会呢。那边和他一起做课题的,都骂死他了。”

“真是挺感谢他的。”我真心地说,“你们家艾松人真好。”

我没有问起沥川,可是大家总是谈起来他。

“沥川今天穿了一件黑皮夹克,那种柔软紧身的面料,有没有搞错!”明明说,“我早上一见到他,差点被迷昏过去。他最多穿西装,一本正经的,我还能抵抗得住呀。”

“是啊,早就说了他穿皮夹克最性感,从来没见他穿过一次呢。”丽莎附和,“我虽和他错过了电梯,不过电梯里还留着他的香水,淡淡的CK,令人遐想。”

“其实王先生的病还是没有彻底的好。”小薇悄悄地补充,“你们看到的都是他光鲜时的样子。”

“怎么没有好?他都不怎么坐轮椅了。”

“有几次他上班不到一个小时,那个René就来接他了。”小薇说,“沥川在办公室里吐得一塌糊涂,René几乎是把他抱到轮椅上推走的。那一周我们给他换了两次地毯。”

“哦…沥川太可怜了。也不是靠这钱吃饭,病成这样,犯得着天天来上班吗?”

“就是啊!看来找男人还是得找个健康的。就这一病,看着多心疼。”

“你们能不能不要每天都这样无原则地花痴?”我苦笑,“CGP的美男也不止沥川一个。”

“美男倒是有,极品的也不是没见过。”众人齐齐地反驳,“沥川那样的,是仙品。”

是啊,沥川是仙品。哪是我这个凡人可以得到的呢?

那天晚上,艾松来看我,很认真地扶着我走路,末了,我忽然说:“艾松,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你照顾了我这么久,你的心意我已深深地领了。”

“好好的,你怎么又说这话呢?喝汤吧。”

他端给我一大碗香喷喷的骨头汤。我的眼泪忽然簌簌往下落。

“艾松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我和你也就是肇事者和受害者的关系,你别乱想,好不好?你若出院了,看我还来不来看你。我忙着呢。”

我想和他提沥川的事儿,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正渐渐地在往负面的方向想沥川。越想越深,已到了觉得他不可饶恕的地步了。甚至,当翻译组的姐妹们提起沥川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个很遥远的人,跟我已经没什么相干了。我曾经那么五内催伤地挂念他,这种担心、这种关爱,已经悄悄地变了。

我对着艾松,默默地流泪。他问我为什么伤心,我一字不说。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叫她小雪。”

“她从高中时开始追我,追得我喘不过气来。那种穷追猛打的爱,如狂风暴雨般激烈。那时我很年轻,不把她的感情当回事,还对她玩笑,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将我全部掩埋了。我被她的爱包围着,八年,觉得很幸福、很轻松、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工作狂。十年来从不休息任何一个周末。每天我都去实验室工作到深夜。如果论文进展得不顺利,我还会向她发脾气。甚至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都腾不出时间陪她去检查。直到有一天,我从实验室回来,看见了留在桌上的医疗报告。她打了胎,带走了她自己所有的东西。把我送给她的礼物、我们的合影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发狂了。我去找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求她回来、她坚决不同意。两个月之后,她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她说,她和那人已经好上了半年了。日本人每天晚上都往我家打电话,我居然都没有察觉。”

他拍拍我的肩:“我从没有怪过她。结婚的那天,我还送了礼物。我祝她幸福,因为我实在不配做她丈夫。你看,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过去学到点什么。我从自己故事里学到了如何去爱。不一定是指爱一个女人。而是爱任何一个在你心中有位置的人。我也从我的故事里学到了放弃。不属于你的爱,它会走。你抓也抓不住,不如让它走。”

我从艾松的故事里得到了某种启示。

第三个月刚过,我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医生说,从X光片上看腿骨恢复得很好,只是肌肉有些痿缩,得加强承重训练。钢板还留在骨内,要等一年之后再拆除。

出院前,我悄悄地回过一次公寓。痴心不改地去查电话和手机的留言记录、查我的电子邮箱、查MSN的短信。

我悄悄告诉自己,只要沥川给我留过一次言,哪怕只是问个“how are you”,我都会原谅他。

可是,什么也没有。一个字母也没有。

我想起了艾松喜欢说的一个词:黑洞。强大的能量、强大的引力、什么都掉进去、什么都逃不掉、什么都被吸走。可是,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彻底地灰掉了。

——我通知房东,从下个月起,我不再租用他的公寓。

——我请来民工帮我将所有的书和衣物全部打包。

——我订了回昆明的机票。单程。

——我取消了在北京所有的资金账户。

——我把汽车卖给了二手车商。

艾松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次日他要去加州开会,祝我一切顺利。

回到家里,我打印了两份辞职报告。一份给九通,一份给CGP。

周一是我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我的书和大件行李,艾松已替我办好了托运。

我换了一身非常随便的衣服。天气很热,本来我是肯定要穿裙子的。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腿上的伤疤,便穿了一条长裤,拄着一只铝合金的腋拐,坐着出租,去了香籁大厦。

重要人物从来不错过历史性的时刻。

在楼下等电梯的时,我碰见了沥川。两个人,三只拐杖,我有点想笑,觉得一切很虚妄,又很滑稽。

沥川帮我按住电梯的门,然后,我们同时走了进去。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要替我按第十九层,我说:“不用,我去二十层。”

“你还没有完全好,就来…咳咳…上班吗?”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咳嗽,头还是没抬起来。

“不,我不上班了。”我面无表情地宣布。

微微一怔,他正想说话,“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二十层,门开了。

他按住电梯的门,让我先出去。我到了走廊的一角,看见江总的门关掉了,便叫住他:

“沥川,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我的脸,眼底波澜骤起:“什么事?”

我从荷包里掏出两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CGP一份,九通一份。请你代我转交给江总。”

他显然料到了什么,没有伸手去接:“辞职?为什么辞职?”

“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我淡淡地说,“然后,再出来找工作。”

一切还用得着解释吗?沥川应该看得出我脸上的恨意吧。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似乎咬了咬牙,却又很克制地,公事公办地说:“也好。休息一下也好。”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问:“那你还会呆在北京吗?”

“不会,”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我明天就离开北京。”

他的脸有点发青:“那你,打算去哪里?”

“沥川,”我抬头看着他,笑得像一把刀子,“你不是要我离开你吗?现在我终于要消失了,你不觉得可喜可贺?又何必多此一举,关心我的下落?”

我把信封狠狠地塞到他的手中,回到电梯,按第十八层楼,去收拾我在办公室里的东西。

在关门的一瞬间,沥川忽然挡住电梯。

我抬头看他,心跳如鼓。他的眼神里有我无法承受的凄楚。

我暗暗地想,如果他要挽留我,哪怕只是一点暗示,哪怕口气稍微松动一下,我就原谅他,立刻原谅他。

不料,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小秋,祝你一路平安。”

然后,电梯的门,缓缓地关掉了。

我心中的另一扇门,也同时关掉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不及收拾烦乱的心绪,我花了一个小时发邮件交待我的工作,然后清理内存、删除文件、将手提交回行政部。我的最后一个email是请求艾玛将Mia送给沥川,说他肯定会收养。然后,我将沥川的咖啡杯用一张纸包着,塞进他的邮箱。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纸盒。下楼,叫出租,回家。

到了公寓旁边的小卖部,我买了一盒烟。

回到公寓,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心千疮百孔,我的灵魂彻底幻灭。

日影渐渐西斜,月影渐渐高升。

明早的飞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公寓的钥匙我留在了桌上。

我睡不着,一直坐在床上流泪。

凌晨两点,我的手机忽然响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的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手机只响了一声,就挂掉了。

以下手打部分:

可能是打错电话了吧。

我有一点点怀疑是沥川,将手机捧在手心里等待。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电还再也没有响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越跳越快。虽然这最有可能是沥川的电话,我却告诉自己不要接。

我已经给了他3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结束了。沥川,你知道结束这一切,对我来说有多难吗?难道,为了一个电话,一切又重新开始?又过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莫名其妙的焦虑起来,心跳如狂,烦躁不安,终于我无法克制的将这个号码回拨了过去。沥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只要你要我回来,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就回来。

铃声响了三下,没人接。我大怒,怀疑是不是有人恶意骚扰,紧接着,电话里进入自动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好,我是王沥川,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事请留言。”磁性的中音,充满魅力的声音。那么,是他。

我挂掉电话,再拨,一连拨了十次,终于接通了。

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个很粗的男声冲着话筒大声说:“你是谁啊?”

“我找王沥川先生!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不知道谁是王沥川,”那人说,“只知道这里有个喝醉的人,电话不停的响。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请问您在哪里?这人是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请告诉我,您的地址!”

“狼欢酒吧,H大街上的那个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沥川的那个咖啡店附近。纪桓是那里的常客,沥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来接他吧,看样子,他醉的不轻。”

沥川绝对不能营救,一滴也不行,不然会有性命之忧。这是RENE和霁川反复告诉我的。我已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竹器抓起手袋,冲出大门,忘记带拐杖,差点摔个跟头。我道大街上拦出租车。一进车门就交给司机200元,让他到了狼欢在门外等我。

司机在我发狂的催促侠,十五分钟之内赶到了狼欢。

酒吧不大,灯光昏暗,人来人往,人声低语。清一色的男人,有老有少,连服务生都是男的,前台乐队的鼓声覆盖了一切,有个学生模样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二伤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围在一遍,给他鼓掌。

服务生带我在一个靠墙的角落找到了沥川。他趴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小杯酒,当中有一颗橄榄。

我问服务生:“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吗?”

服务生摇头:“这是马提尼,度数不大,也没多少,给他松来的时候酒只有这么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沥川酒量不差,绝不至于喝一口酒酒醉掉。可是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是醉了。

我轻轻的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叫到 沥川 沥川!

他没有醒。

我又用力推了推他,他猛然抬起头,目光散乱。

“沥川?”

他微微睁开眼,迷离的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

我拍拍他的脸,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烫,单不算是发烧:“沥川,沥川你怎么拉?”

沥川继续不理我,又趴回了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务生说:“醉了的人都是这样,你把他带回家,喝点浓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对吧,他连一杯酒都没喝完,怎么可能醉了呢”

“他来这里找朋友的嘛,不一定只喝自己杯里的酒拉。。。。肯定是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肯定。”

我把另一张桌上的蜡烛拿过来,在沥川的脸前晃了晃。他正在出汗,满都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都是湿的,握又去推他,他忽然开始说话了,呓语一般,一会儿是法语混着德语。。。。。好几国语言,都乱了套了。

“我说是醉了吧,都说醉话了。”服务生在一旁说。

宗旨,得先把人弄走。我说:“我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他扶到车上?”

“他。。。。还没付帐。”

“多少钱,我来付吧”

“我去查一下。”

过了一分钟,他走过来说:“对不起他是VIP客户,用的是年卡,你不用替他付帐。”说罢他去叫来两个大块头的保安,将沥川连扶带抱的松上了出租车。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

港澳中心瑞士酒店

车稳稳的开了,可是沥川的样子却越来越不对劲,他原本一直胡言乱语,渐渐的开始急促的喘气,渐渐的话说不出来了,只剩下了沉重、吃力的呼吸声

我拼命敲着司机的椅背,对着他大叫,大叔!不去酒店了,他。。。他不行了,得马上去医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医院是协和。”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也觉得情况严重,别是酒精中毒,这可是会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紧紧抱着沥川。喃喃的,一遍遍的叫他的名字:“沥川、沥川、沥川。。。。。。”

他浑身软绵绵的,像婴儿一样无助的靠着我。

我永寿试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这当儿,我想起一个人来,连忙打手机找RENE。

电话响了一声就通了。

“安妮”

“RENE,沥川出事了,他不对劲,我正送他去医院急救,你快来,快点来”

“沥川在你那儿?我正四处找他呢,哪家医院?”

“协和”

“安妮,保持镇定,我马上就到。”

到达医院时,沥川已经完全昏迷了。一群人将他送进了急救室抢救。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医生,非常干练,迅速检查了他的身体,对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马上做器官插管,上呼吸机”

说完这话,我便被一个护士拦在了门外,她问我沥川的病史,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了,急性肺炎,严重贫血,血型,呕吐。。。。她给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写。

我双腿发软,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几年前父亲病危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我拄着拐杖,退到墙边,紧张的大口喘气。我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个中年医生叫到:“哪一位是谢小秋?”

我冲过去应到:“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