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多年以后,在这一片沙滩上,又看见旧日时光里出没的熟悉事物,让晓冽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视线里,已有小情侣手挽手、肩并肩、头靠头站在冰淇淋车前挑选喜欢的口味。那一双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看上去甜蜜得似要溢出汁来。

连晓冽,都被他们那张扬的、青春的幸福所感染,在他们之后,上前去挑选了一款香草口味浇蓝莓酱冰淇淋,执在手里,坐在沙滩旁的石头台阶上,小口小口品尝。

绵软浓郁的奶香混合果酱微酸的口感,多么象青涩却不知愁苦的青春呵。

晓冽闭上眼,感慨地享受着。

“…晓、晓冽?”男子温暾的声音似惊似喜。

晓冽倏然睁开眼,藉着暮色天光,以及身后天堂地带的灿烂霓虹灯影,看清该人。

不知哪里街头小店剪的头发,毫无层次感,大饼脸,小眼睛,厚嘴唇,粗脖子,一套不合身的中国版剪裁西装,搭配一条热带雨林花纹领带,肚腩突出,裤管偏长一寸,耷拉在鞋面上,活生生一副中年发福不知保养的模样。

“达仁。”晓冽不是不意外的,竟然是前度刘郎。

真是造化弄人,偌大都市,想遇见的人,未必如愿以偿;不想遇到的,却碰个正着。

微微颔首,晓冽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好?幸会?

晓冽垂眼吃冰淇淋,希望前男友够识趣,自行离去。

只是该人不识趣至极,非但没有离开之意,还在晓冽身边坐下,大有攀谈叙旧架势。

“很久不见,你过得好吗?”看她穿一款如烟般淡雅的蓝色真丝短袖上衣,一条宽大黑色重磅丝麻混纺长裤,赤脚踩在沙滩上,一双黑色凉鞋静静地搁在一旁,素面朝天,短发齐耳,十分清爽悠闲模样。教人看了,觉得心中舒服。

“托赖,一切均好。”晓冽其实想一脚将此人踹开,可是风景抵好,她不想因此人坏了心情,煞了风景。

“晓冽,你还怪我吗?当年是我不好,贪图快活,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偏偏此人不懂察颜观色,自作多情,似蚊虫般喋喋不休。

晓冽不禁想起仇猎。一样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一样穿西装,一样站出来见人,仇猎多么从容不迫,淡定自持,挥洒自如;眼前这个,则似蒸走样的面偶,又搁得久了,霉变发馊。

果然,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当初自己不晓得是否猪油蒙心,还打算同此人天长地久一辈子。

这样一个言语乏味又不懂适可而止的男人!

“沈达仁!”一声中气十足,威风八面的断喝,简直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气势。

晓冽只觉一阵醺风袭来,一名穿范思哲二线品牌韦尚时紧身花俏连身裙的女子已花蝴蝶般扑来,横眉竖目,满脸生寒,胖乎乎、肉扑扑的富贵手直直点往沈某脑门。

“我不过同姐妹淘多聊几句,你便跑到外头来勾搭不三不四的女人,你说,你把我放在哪里?!”

“我没有。”沈某肥脸上肌肉抖动,急赤白脸分辩,“我出来透气,是她跑来找我攀谈。老婆,我没有勾搭她。她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我哪会这么没眼光?”

“是吗?”一身鸦片香水味的女子媚眼往晓冽身上转了一圈,狐疑地问。

晓冽啼笑皆非,这等恶俗无比的戏码竟活生生在她人生里上演,也真有人可以这样恬不知耻地黑白讲。

只是晓冽懒得多费口舌辩解,又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充当众人焦点。傍晚沙滩上人虽不多,但出来约会散步的情侣也不在少数。

三十六计,走为上!晓冽吃掉最后一口冰淇淋,拎起凉鞋,起身走人。

身后传来沈某夫妻二人的争执。

晓冽只管前行,惟一遗憾是如此良辰美景,被那一对搅和了。

走出好远,人迹光影渐疏,晓冽蓦然蹲下身来,双手抱膝,将头埋进双臂间。

仇猎自圣娜达卢走出来,沿着沙滩,缓缓散步。

Alex比他去墨西哥前所见的更形忧郁倦怠,象逐渐失去生气的天使。酒保悄悄告诉仇猎,老板在旧日挚爱与新生恋情间挣扎,所以愈形疏淡。

旁观者清罢,仇猎想。可是,感情的事,除非当事者自己看开、放下,否则,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然后,仇猎目睹拈酸喝醋的活剧。

顶顶意外的是,听任泼妇叫嚣的女子,竟是——晓冽。

她的身影,他决不会错认,有些荏弱,却似生在疾风里的劲草。

虽然,离得颇有点距离,仇猎也能感受到她此刻通身散发的疏懒孤绝气息。

她是懒得理论罢?仇猎不知为何,心中有这样的笃定。也深知,这时候,她必是不想有人上前替她出头的。

果然,仇猎看到晓冽慢条斯理站起身,缓缓走开。那样淡定自若,让人激赏。

可是,想起她“越是处在汹涌人潮中,灵魂愈显得冷清”的淡淡箴言,仇猎又不免觉得怜惜。似她这样年纪女子,正应该享受人生的美好,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知那背后有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心酸往事。

仇猎随在晓冽身后,隔开三五米远距离,陪她前行。

她不知道也无所谓,至少有他伴在她身后,行行复行行。

突然,晓冽停下脚步,蹲下身来。

看见晓冽蹲在沙滩上,肩膀微微耸动。仇猎太息,总教人不放心呵。身体不好,警觉性差,丢三落四,现在又一个人跑到偏僻海滩。而且——那个姿势,象受了伤的小动物,找到无人处,蜷缩一团,独自舔舐伤口。

换成别个男子,大抵会立刻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揽住她好生劝慰,又拍又哄,务必令她一展欢颜。

可惜,他是仇猎。即使再不忍见晓冽那颤抖的疲弱背影,他也没有贸然上前。他只是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燃着,缓缓吞吐。

当一支香烟燃尽时,仇猎走到晓冽跟前。

“走罢,夜里风大。”

晓冽听见低沉声音在带着轻浅烟味的风里,淡淡响起。抬起埋在双臂间的脸,却看不清来人长相。

他背光而立,但有一双出奇明亮温和的眼睛。

晓冽心间微动,这样的眼,这样的声音,是——

“仇猎?”

“是我。”仇猎向晓冽伸出手。

晓冽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交到他修长坚定的手掌中去。在这样星月渐升,人迹寥寥又静谧无比的海滩,倘使他对她说,跟我走,随我去天涯海角,晓冽也是肯的。晓冽愿意同这个只见过数面,几乎是陌生人的男子,夤夜而去。这一刹那,晓冽有这样不顾一切的冲动。

或者,只因为,他在她的寂寞空间里,撕开一线裂缝,教她停止继续堕向寂寂之渊罢。

仇猎拉晓冽起身,自己却将烟蒂叼在嘴唇间,蹲下身来。

“左脚。”他淳厚的声音中有微不可觉的纵容和无奈。

“啊?”晓冽傻乎乎低头看身前男子黑发浓密的头顶,什么左脚?丹尼尔?戴?刘易斯的电影《我的左脚》吗?

仇猎笑了,胸腔振动,发出如大提琴般好听的声音。

不再重复,他伸手,轻轻握住晓冽左脚脚踝。为了不使自己失去平衡,晓冽自然地转移重心到右脚。他轻松地提起晓冽的左脚,放在膝上,替她穿上凉鞋,然后放回地面。

“右脚。”

“啊…哦。”晓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仇猎在做什么,轰然,脸孔发烫。

“寒从脚起。”仇猎为晓冽穿好另一只鞋,从容起身。“你要回家吗?我送你。”

“那个…”晓冽支吾,“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回家。”

仇猎回头,看仔细了晓冽,咽下一声叹息,果然不能回家。

微肿的眼睑,微红的眼眶,通红的鼻尖,就这样送她回去,会被误以为他让她受了如何不堪的欺负罢?她在不停吸鼻子,看起来是另一番狼狈,决不存在什么梨花带雨般的楚楚可怜,但就是让他心悸不已。

换成别的女子,即使哭天抢地,他也会无动于衷,仇猎深知。

仇猎从裤袋里摸出手帕,轻轻按在晓冽鼻子上。

未料晓冽也不客气,接过手帕,发出甚不文雅的擤鼻声,叫仇猎闻之失笑不已。

她从未在他眼前塑造过什么淑女形象,但奇怪的是,仇猎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晓冽不修边幅没有气质。

车上,晓冽望着外头流光溢彩的夜幕,沉默。只有偶尔展帕擤鼻的声音证实她的存在。

“为那样的人伤心,值得吗?”仇猎直视前方路况,淡淡问。

听到仇猎问,晓冽愣了半晌。他总在她以为他不会问的时候,意外地发问。

侧头思索片刻,晓冽耸肩。“不是伤心,是委屈。初时只觉好笑,分手五年的前度刘郎偶然相遇,竟惹来这一场莫名的指桑骂槐。我与他,其实早已形同路人。偏偏,为了这样一个人受不相干者的指责,而他竟还当面黑白讲,这才委屈。”

仇猎微笑。“在大海前哭泣,连泪,都显得不那么咸。”

晓冽伸出舌尖,轻舔一下嘴唇,笑:“真的。”

仇猎带晓冽回到自己在本埠停留时暂住的小公寓。她不想回家教家人看见一副小白兔模样,大抵也不想教任何人瞻仰她这副尊容,仇猎想。

推开小公寓的门,扑天盖地的资料、照片映入眼帘,摊得到处都是。

仇猎保持镇定步伐,小心落足,走到客厅唯一沙发前,收拾出一角,招呼晓冽随便坐,然后转进厨房去了。

晓冽在家已经乱惯了,对仇猎这一室铺摊开来的、看似毫无章法的凌乱,完全熟视无睹,倒是对沙发茶几上那些比正常尺寸大许多的黑白、彩色照片,起了莫大兴趣。

苍翠茂密丛林,透过疏密错落树冠,隐约露出灰扑扑高大建筑群,在青天之下,透出一股神圣庄严共沧桑神秘。

这时,仇猎自厨房返来,递给晓冽一只自制冰袋。

晓冽乖乖接过,将之镇在红肿眼皮上,视线却仍未离开那些充满时间回忆的照片。

仇猎淡淡笑了。带她回来是正确的,至少,她的注意力已不在稍早发生的事上。

“这些是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热带丛林中拍摄的。你手中那张,是丛林中的奇琴伊查。”仇猎坐在晓冽身侧沙发扶手上,轻轻道。

奇琴伊查?晓冽苦苦在脑海中搜索这四个关键字,却总抓不住重点。

仇猎低笑,即使不太看得见她此时的表情,但她用一只虎牙轻咬下唇的侧面,看上去端的认真而可爱。

“奇琴伊查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丛林里的玛雅古城邦,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玛雅遗迹,有与埃及金字塔齐名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库库尔坎,是玛雅语中‘羽蛇神’的意思。在公元三世纪,古玛雅民族就已掌握先进的数学与天文知识。库库尔坎的台级,正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数。且每到春分、秋分,斜射阳光照在金字塔西面时,在金字塔北面墙上,会出现一道波浪形状的影子,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下端,同大羽蛇头相接;当太阳慢慢而斜,波浪形黑影缓缓蠕动,仿佛一条巨蛇从天而降,景象蔚为壮观。”

晓冽一边静静聆听仇猎用他磁性好听的声音娓娓解说,一边着迷地注视着每一幅照片中,那一千七、八百年前,古老先民用双手创造的伟大遗迹。

同今人相比,他们的伟大智慧,决不逊色半点。

好想,去亲眼目睹,那经由千年时光洗礼,依然巍立在原处,执着而不悔的建筑。

“想去吗?”仇猎轻揉一下晓冽的头顶,不意外掌心丝滑细腻的触感,她有一头美丽黑发,决没一点后天人工添加成分。“我们公司正打算开辟这条旅游线路。”

想去,晓冽在心中说。可是——她垂眉敛目,她的身体呵。终她一生,也不可能了。

她曾想去离天最近的地方,想去海明威笔下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想去呵。

然,命运就是命运,总在毫无预料时,扯断那根细细的线。

复又扬睫时,晓冽已将满心满眼的渴望向往,尽数敛去。

在繁忙都市,偶尔约二三好友,闲庭一隅,坐看云起,也不是不好的。

就这样罢。

所以,晓冽摇头。

“我这人太过懒散,离开爸爸妈妈,简直不晓得怎样生活。去那么遥远的异国旅行,还要穿越丛林,跋山涉水,我担心没到目的地,已经半条小命不保。”

仇猎浅笑,没有揭穿晓冽。

顶讨厌女性言不由衷的仇猎,对晓冽,却是纵容的。

“也对,美洲丛林里有许多看不见也预料不到的危险。有一种很不起眼的毛虫,被它叮一口,皮肤就会变黑坏死,从局部蔓延全身。如果不及时注射抗毒血清,就只能弃骨山林。”不算夸张,就发生在巴西。

“啊?”晓冽发出一声呆呆的喉音,真正恐怖,被毛毛虫叮一口,也会送命?

仇猎又笑了,没有理由的,晓冽便轻易调动了他的情绪。

有多久,他不曾这样轻松自在地对住一个女孩笑了?

“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扳过晓冽的脸,移开她镇在眼皮上的冰袋,仇猎细细审视面前这张不施脂粉的素靥。

凌乱额发下一双隽秀眉眼,薄薄的双眼皮,不仔细看,会被忽略罢?小巧的鼻子下一张粉红嘴唇。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却,已深深烙进心海。

是几时呢?人间四月,那不经意的一瞥么?

无解。

晓冽也回望他,温熙深远的笑眼,挺直鼻梁微微鹰勾的鼻子,以及一双菲薄的唇,沉冷时深刻不易与的表情,在微笑时,悉数化为春阳。

晓雨说他危险,可她自己,却全然信任了他。

青春期逆反心理作祟?晓冽凝视仇猎隐隐生出胡渣的脸,他不是传统型英俊男子,亦不是新世代花样美男子。如果不适打理,估计会是一只大胡子,配上鹰鼻薄唇,倒很有草莽气息呢。

仇猎悠悠太息,看她的眼神,黑白分明地映着自己已然不再年少的脸,但他却可以肯定她已魂游天外。

有些好笑,也有些释然,仇猎轻轻吻上晓冽的唇。只是轻柔的,似呵护般,印在她唇上,没有加深,没有进一步探索,没有天雷勾动地火的欲焰狂烧。

其实,孤男寡女同处于一室,以他的技巧,引诱得女子同他抵死缠绵,决非难事。

他可以轻轻解开那堇色如水的夏衣,又或者狂野地撕碎它们,然后将她推倒在散落黑白、彩色光影斑驳照片的地板上,温柔也好,激烈也好,紧紧的,肉体交缠。

然,他没有。

只是如此温柔一吻。

倘使不能令她一直幸福,他不会轻易攫取了她,然后将她独自一人,弃在红尘里。

抬手,理顺晓冽乱蓬蓬的流海,在她一霎不霎的茫然眼神中,朗然微笑。

“嗯,差不多了,恢复神采,可以见人了。”仇猎修长的手指,流连在晓冽眉宇间。

晓冽回过神来,素白脸皮,倏然飞红。

仇猎温热、略带烟草味的气息,犹存于唇畔。象和熙的、来自旷野的微风,那么轻,不带一丝侵略与霸道。

晓冽不是天真无邪不晓世事的纯洁少女,她太知道,男人所说的同所做的,有时是多么不一致,藉爱情之名行伤害之实的,大有人在。

可是这个被坊间传为危险表率的男子,却让她波澜不兴的心,在沉寂如许多年后,有淡淡潮润复苏的破土声。

细细的,小小的,却足以在空旷的灵魂里,回荡成轰然巨响。

“走罢,我送你回家。”仇猎留恋地收回自己的手,“再不走,狼人就要变身了。”

半拥着晓冽走到门口,仇猎哑然失笑,她一只手里,还紧紧捏着几张照片,且至今浑然不觉。

“喜欢是吗?等冲洗整理好之后,送给你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