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猛的案上,只放了几枚算筹。

除了算筹外,就是一张舆图。

苻坚看向那张舆图,只见关东界面,以及淮水一带,都粗粗地用朱笔画出线来。图上偶见“秦、燕、晋、代……”几个墨字。

苻坚望向王猛:“先生就是在这里坐观天下?”

王猛不答,反问道:“东海王却是何时头一次望到这天下的?”

苻坚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自己是在何时窥到这“天下”二字的?

却见王猛走上前来,随手抓起案上的舆图,纵横一撕,竟把它撕成了几大块碎片。只听他冷冷道:“我又何须在这图上见到天下,我的窗外,岂不就是整个天下?”

说着他望向窗外。

窗子外边,那个老婢依旧在那儿一丝不苟地一帚一帚地扫着。

王猛望着她,沉声道:“我若说她就是天下,你信吗?”

苻坚诧异已极,一时不解。

却听王猛道:“你见她此时不过就是一个寻常老婢,可知她当年是谁?其实当年,她也曾靠近过天下枢纽——晋愍帝入长安登基后,她一直就是最贴近愍帝的宫女。她第一次得遇晋愍帝,是在愍帝入长安前,曾居停于此,她正在这里扫着落叶,这里也曾是她的家。永嘉之乱后,长安城只剩下不过百余户人家。愍帝入宫后缺人,想起她,就把她收入宫中,放在了身边。因为勤勉,她还因而得幸,曾被封为贵人。她跟着这凄惶的皇帝当了三年的妃子,又跟随他一起投降了刘曜。投降之前,刘曜兵围长安,京师官民,俱成困兽。米一斗可卖到黄金二两。长安城中人相食,死难者大半。

“而太仓之中——这皇家的仓库内,当时竟也只剩下几十块曲饼。皇上每天能吃的也只有用它熬的粥。最后连这曲饼都没有了时,那倒霉皇帝就只能出城投降了。她眼见着皇上坐着一个羊拉的车,袍服俱除,赤裸着上身,口里衔着传国之璧,车上还载着一口空棺材,出门去投降。随行的百官号哭着攀抓着那车,她自己也赤着足跟在后面。

“刘曜接受了那璧,却烧了那口棺材,算暂时饶了那倒霉皇帝一命。可接下来,这皇帝落在了比刘曜更狠的刘聪手里。刘聪只要是出去狩猎,就会命令这个皇帝充当他的车骑将军,让他身着戎服,手执木戟,在前面为他开道。这皇上被他摆布得跟个小丑似的,路上有围观的晋朝故老见了他不免就会为他流泪,刘聪却以此为笑乐。而刘聪每回大会群臣,起身去如厕时,也必令这皇上给他打着伞盖,服侍他去拉屎尿尿……这些,都是这老婢亲眼所见。可惜就是这么忍辱,那倒霉皇帝最后还是被刘聪给杀了。而这个原来不过寻常人家的小户女儿,后来的宫女、皇妃,此时再度落难,好容易捡得性命,一路乞讨讨回了长安。

“可她回来后,却正赶上了长安城的大饥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到她时,她已成了一个老乞婆。常有人请她讲些晋宫旧事,以此来换一餐半饭。有人恶毒,想拿她开玩笑时,就问她:‘说说,人肉是酸的还是不酸的?’每当此时,她必然发疯,接着一连大疯几天,那几天里她会一口不食,却去啃城壕里的泥……

“这不过是这四十年来的事——天下是什么?她就是天下,起码这个天下曾在她身上碾压而过——你还要问我是否就在此处坐井观天,纵观天下吗?”

苻坚听着,已耸然动容。

他忽后退了一步,一弯腰,双手合抱,冲王猛就是一个长揖。

他这边一躬到地,恭声道:“先生,小子也曾幼遭兵戈。那所谓天下,小子都是在干戈里看到的。适才先生所述,小子也曾略睹一二。而我所见之天下,必不是先生所愿之天下。先生学富五车,虽生乱世,必然在先贤书史中,见过那个本应该有的治世之天下!小子不敢与先生言及天下,但请先生助我,修复那本该有的治世之天下。”

他话说得至诚。

见他这一揖下来,王猛先还不动,及至这段话说完,却整顿衣冠,在苻坚面前郑郑重重地跪倒,冲苻坚一拜及地:“布衣王某坐等此言可谓久矣!东海王若有此志,王景略愿许驰驱!”

苻坚连忙把他扶起。

王猛直起身来后,竟一改桀骜不驯之态,再度整顿衣冠,换了一副谨然端重之色。

——他所设想的都已到来:他要选一个人主,目标定在年不过二十的苻坚,这个仁心未死、出身贵胄且胸怀大志的苻坚;他要引他前来,且以局势逼其必反;在这一切都达成后,也就到了他必须下注的时候了。这时,他必将一拜,这一拜后,他由一个高蹈放诞之士从此就要变成一个匡扶社稷的名臣。只是这一拜,要拿捏好时候。

头从来不是轻易磕的,轻易磕的头也不值什么。他要赶在苻坚说出最符合他心意的话时,才会一拜。

那一拜,等于锁定对方的话语,将之变成承诺。

他拜的不是人,他要拜的是这个承诺——王猛轻易不与人相交,与人相交时,他所持之道就是:认定对方最好的地方,且倾力将之称许,把这份交谊建构在对方最值得赞许处。如有一日,那人要想背叛,那首先背叛的就不是他王猛,而是对方自己——是对方值得为他自己自许、为自己击节鼓掌处。

只有这种相交,才唯一有可能超越利益。

王猛的神情变了,语气一时也变了,变得端肃已极:“大王今日前来,可是为黄眉将军打算造反之事?”

苻坚一愣:他怎么会知道?

——这王景略,不过一偏居陋巷之人。苻黄眉现为朝廷重臣。当朝统兵之将,只有他与苻安、苻柳威望最盛,兵权最重。而谋反之意,苻黄眉岂能轻泄?只怕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未见得知道,这王景略如何得知?

却听王猛道:“鱼遵即死,朝中除皇亲贵戚之外,几乎所有势力都已除尽。只怕苻姓之中,从此不安之人多矣。皇上残忍好杀,外姓中却几乎已无人可杀,同姓之人怕不免就要忧虑到自己头上了。如今朝廷之中,左光禄大夫强平家门虽盛,却是太后的亲兄弟,应该还不至于过于忧切;征东大将军苻柳,既是皇上胞弟,又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也必不至于太过担心;大司马苻安,一向端拱高座,于国有真正大功,又是苻姓宗亲,皇上谅来轻易也不会动他;真正该担心的,恐怕就是苻黄眉将军了。且苻黄眉将军讨平姚襄,立有大功,皇上不加封赏,分明心存忌畏,苻黄眉此时恐已自虑安危。这鱼遵一死,以黄眉将军强直的性子,又岂甘束手待缚?”

苻坚听完,不由地以手拊额,连声道:“先生果然是王佐之材!没错,昨日深夜,权翼突然来告,说黄眉哥可能已有反意。权翼自姚襄败后,归降朝廷,先就在黄眉哥帐下任职。黄眉哥一向也很器重于他。且他是降来之人,在朝中并无羽翼,现虽已不在黄眉哥帐下,黄眉哥却信得过他,谅他无处可以告密,所以仍默许他参与机密。权翼说,黄眉哥知道他与我交好,心中既有起事之意,只怕明日就会托他来探望我,顺便探问我会否跟从他起事。今日我所以来找先生,就是想向先生询问此事——黄眉哥若起事,我是不是该当附骥?或是时机未至,我该当劝黄眉哥不要轻举妄动?”

王猛摇了摇头。

苻坚一时没看明白,追问道:“先生摇头,是说我不该附骥,还是说劝黄眉哥,让他别轻举妄动?”

王猛道:“都不要。”

苻坚愣了愣。

却听王猛道:“大王信不信得过王某?”

苻坚点头:“先时闻得先生盛名,小子即已心仪不已;及见先生气度、胸襟,小子内心更是倾倒;再见先生料事如神,鞭辟入里,小子更是服膺矣——先生何需此问!”

王猛道:“如果大王信得过王某,那请回去后,即刻佯做发热,拥被而卧。更要惊动太夫人,也惊动得阖府皆知。明日权翼来探望时,只做高烧胡语状。其间可密嘱权翼来与我一会。其余之事,一概不理。”

苻坚诧异道:“为何?”

王猛诚恳道:“大王仁心法天地,以大王之仁,他日必位尊九五。可如欲问鼎,须先自洁。当今乱世,所需的是一个仁义大度之君。可在通往紫宸的路上,也许必须要做些脏污可鄙之事——这些事,大王还是不闻不问为好,把它交与在下。事若不成,王猛提头来见!”

苻坚一时愣住。

却听王猛继续道:“陛下,我愿您他日可为圣明之天子。而欲为圣明天子,登基必要名正而言顺。可当此乱世,天下妖诡,对付宵小却必要有对付宵小之道——请陛下任王某做这乱世之奸贼,他日若犹蒙眷顾,请继续容王某甘效犬马,试为陛下治世之能臣。臣王猛,叩请陛下目前只管高拱端坐,不要让污水贬损了自己。”

苻坚至此才略微明白,却还难解其深意。

只听王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苻坚终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好,就依你!”

话谈到这里,苻坚也知到收场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却在案上收拾起王猛撕碎的那张舆图,冲王猛笑道:“先生,小王就此先行别过。日后,若果有重整天下之机,那时,我叫匠人把这图再粘合修补好,常悬殿上,以纪今日。”王猛目送着苻坚出门。

眼见着眼前的门关上了,他心中却另有一扇大门打开。

那大门外,就是整个天下。他想着苻坚带走的那图,那图上,他题了三个大字:

大王图

第二节

大秦承袭汉制,在长安城共有两拨主力军:北军与南军。

总的来说,南军负责守护京师,北军则在长安城外镇守京畿。现在南军大半由征东大将军苻柳掌控,小半则由光禄大夫强平控制;而北军则是由卫大将军苻黄眉统领。

依汉制,军队中最高的头衔不过四个,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排名其下的就是前、后、左、右四个将军了。

而本朝中,未授大将军、骠骑将军与车骑将军三职。苻黄眉位居卫将军,算是本朝军衔最高的人了。

苻黄眉的生父是苻赫,也即先帝苻健的哥哥。当年老帅苻洪共有四子,分别为苻勇、苻赫、苻健与苻雄。当年老帅雌伏于石虎父子羽翼之下时,石虎因为忌惮苻姓氐人的实力,先后阴谋杀害了他的两个大儿子苻勇与苻赫。先帝苻健却因擅长与石氏父子相处,颇受赏识,才得以苟全性命。

长安城西北就是北军的驻扎处。

这天阴云密布,王猛骑着一匹驽马,出城走了近十里,才到了距北营不远处。他那匹马毛色驳杂,看着都让人好笑。他这时把马停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上,从这里可以见到整个北大营的概况。一望之下,但见营帐连绵近十里,规则整肃,帐舍俨然。

北军号称人马十万,实际算来,步兵估计五万有余,而骑兵共有八千骑。北大营共分五部,部下设曲,曲下有屯,每部设校尉一人,秩比二千石,另有司马一人,秩千石。

王猛立马土坡,居高视下,看那营帐建构。

只见远远的诸营环绕中,有一个青色的毡幕大帐伫立中间,里面估计可以容纳上百人,想来就是苻黄眉的幕府了。

王猛入长安已近三年,这不是他头一次来此遥观北营形势。他素知苻黄眉是当朝第一名帅,治军极严。只看他这连绵近十里的营帐,法度谨然,有条不紊,即可识其能为了。

这时一匹枣红牡马踩着踢踏的步子靠近他身边。

王猛没有回头,就知是权翼来了。

他本与权翼相约在此会面。这权翼他已见过一次,知他是个直士。在未选定苻坚之前,他已详尽地考量了苻坚相与结交的那些人:梁平老多谋善算、权翼朴直有度量、吕婆楼端谨能忍、薛赞精忠、强汪刚勇……可见苻坚是识人的,他这个集团虽小,却经营得意气相许,牢不可破。

却听权翼在他身后问道:“景略先生有何所见?”

王猛答道:“卫将军治军严谨,果然是本朝第一名帅。”

权翼从侧面望着王猛,缓缓问道:“那景略先生为何阻拦东海王与其相约起事?以黄眉将军之能,事有可图,正可终结暴政。”

王猛淡淡道:“就算事有可图,可事成之后,那时坐皇帝位子的会是谁?论阅历、论朝中根基、论兵中实权,东海王只怕都去苻黄眉远矣。”

权翼微笑道:“可若不参与起事,若黄眉将军事成,却让东海王自处何地?”

王猛冷然答道:“谁说他会事成?”

权翼愣了愣,问道:“以景略先生看,此事必然不成?若不能成,东海王与苻黄眉将军一向交厚,景略先生为何又阻拦东海王谏劝苻黄眉将军,叫他权且再隐忍一些时候呢?”

王猛回头看向权翼,淡淡道:“你我都是看好东海王的为人,期盼他有一天位尊九五、涤荡天下的吧?”

权翼点头:“这个自然。”

只听王猛道:“若是如此,有好些人,等东海王登基后是不便杀、不能杀也不忍杀的,杀了会寒人心、伤士气、动国本。可这些人又不能留、不便留、不可留,你我该何以处之?不先借苻生之手杀了,还等他日后为患吗?”

权翼听了一时怔住。

接着,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却听王猛淡淡道:“八个顾命大臣算死绝了,可苻姓即未内乱,就不是东海王起事之机。该流的血,且让它预先都流出来为好,该捅的脓疮,也都要一一捅破。权兄,我只有一事相问:可知王昆吾现在苻黄眉幕府中担任何职?”

权翼答道:“王昆吾?先生还认得他?他现在是幕府掾吏,也算黄眉将军身边的人了。不过眼前这事,他估计还不曾与闻。先生问他做何?”

王猛淡淡道:“我想借他一掌悬刀而已。”

***

苻黄眉的案上放着筹牌。

每个牌上都只写了代号。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牌子上的代号是指何人。

十二个雕着虎符图案的牌子虚虚地围做一圈,细看的话,可看出那是长安城大致的形状。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东城墙中间为清明门,南北两侧为霸城门与宣平门;西城墙中间为直城门,南北两侧分别为章城门和雍门;南城墙中间为安门,东西两侧为覆盎门和西安门;北城墙中间为厨城门,东西两侧分别为洛门与横门。

每个城门都设城门候一人,属下有兵五百许,负责守卫。

这是外城。外城与内城之间又有苻柳手下的南军镇守,还有光禄大夫强平手下的兵士看护。而最内的宫城里,更有期门军与羽林军护卫。

期门军是苻生手下的死士,苻生未即位前,就曾随他征战,目前人数三千许。人虽不多,却个个战功赫赫。而羽林军除了世家子弟外,就多是军中孤儿,他们多半也都忠于皇上,难夺其志的。

除了这些,城里城外,还有八校尉所统之兵。八校尉分别为:城门校尉,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越骑校尉,胡骑校尉与虎贲校尉。八校尉名义上归北军管辖,其实兵、粮俱不受苻黄眉节制。

粗粗算下来,长安城内外,集聚了十余万人马,且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制衡。

苻黄眉面前案上的几十枚筹牌摆放得看似散落,其实内含深义。每张筹牌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而此刻,他就是要找出一条可以尽量兵不血刃就能直通大内的通道来。

而找这条通道,关键的当然不是路,而是——人。

苻黄眉轻轻地翻转了两面筹牌。

——长水校尉兵在冯翊,步兵校尉兵在扶风,且两人处事中立,可暂且置之不理。

他的眼在算筹上扫着,脑中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往往不仅是一个人,还代表了他身后的家族、好友,这本已复杂,还要加上此人的秉性、脾气、可信度……就更变成一套非常复杂的计算,可大计的安危,却全基于此。

苻黄眉一时抬起头来,向东南望去。

那里,就是长安。

苻黄眉平时不入长安,可长安城,他了解得只怕比谁都多。作为老帅苻洪一门的子孙,当年,他是带着兵从枋头直打到长安的。当年,他与堂弟苻菁齐名。祖父苻洪生前曾道:“这是我家青黄。”长安城现在主要的居民,无论汉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大半都还是当年从枋头迁来的那批。苻黄眉很少远望,偶然望向长安时,长安城在他眼里会洗尽砖瓦,剩下的是一根一根密集的线和它们连成的网。

他手头这时摆弄着自己的虎符。

虎符是什么——不过就是军权。而权力又是什么?苻黄眉望着长安,冷冷地想,权力就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指使能力与统辖能力。其实长安城中没有孤独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牵着线,每根线上都牵着别的人,所有的线都会汇集在一起,组成一张大网。而所有事务,只有熟悉这张网上所有丝线的人,才知道该如何从一点抵达到另一点,如何拨动一根线,就令全网皆动,这才是真正的权。手中的虎符,不过是一个玩具罢了。

他轻视地看了眼手中的虎符,就像轻视地看了眼他的堂弟,那个如今高居皇位的人——他何德何能?他从来不曾了解过这张网,当年祖父是如何一根线一根线结下来的,也不了解它是以什么纹样织就,才可以保证它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可以挺得更持久,可却是他,得继大统!

他当年支持苻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反对苻菁。

苻氏一门中,要数苻菁最自许才调,视他人如草莽。苻菁若在,今日之北大营,断不会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可在自己鼎力扶持之下才上位的那个独眼小儿,得继大统后,就真的以为自己天才卓著?其实不过邀天之幸。

可做皇帝也要有做皇帝的规矩,其中第一紧要的就是:他不能毁了他自己与他人都需依持的这张网。而今日之苻生,就已犯此大忌。

——杀雷弱儿,羌族数万人已经离叛;再杀王堕,汉民不安;而此后又杀了太师鱼遵,连羯族人只怕都要反了。这一张祖父辛苦织就的网,到了叔父苻健手里好容易拼凑起来的大秦国,就快被这独眼小子冒冒失失地撞出大洞,无法抵挡风雨了。

这些洞如再不补,就已来不及。

此时他若要杀苻生,该是正当其时。

正这么想着,忽见权翼走了进来。

苻黄眉一抬头,望向权翼。

权翼归顺后,曾在他幕府中担任司马,后转入朝中任职。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嘴稳,且在朝中无根基,只与苻坚交好。苻坚又一向与自己相得,所以权翼此人,可托机密。

苻黄眉抬了下眼,问了声:“永固可还安好?”

却见权翼双眉略蹙,叹了口气。

苻黄眉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权翼道:“龙骧将军上次在龙首原所负之伤又发作了,从昨晚起就高烧不退。下官去探望时,太夫人正在旁边亲自照料。下官只见他大汗淋漓,满口胡话,所以下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太夫人说是代卫将军前去慰问。太夫人十分承情,连说要多拜上卫将军,谢卫将军眷顾。”

苻黄眉脸色一时颇显沉吟。

苻坚虽不过是个龙骧将军——这龙骧将军属于杂号将军,与卫将军、骠骑将军等正号将军不同——但在他心里还是很重要的一步棋。他需要得到苻坚兄弟的认可,才好起事,为的是事成之后有了他们的支持,才好与宗室诸亲族交代。

可永固这小子,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发起烧来。难不成,他所谋划之事,还要缓行一步?

他摆弄着手中的虎符,心中一时陷入踌蹲。

***

依旧是那间地下的斗室。油灯一焰如豆。

灯边,却只有“不足”一个人。

王猛依旧是蒙着面来的。

他在门上用暗号叩了几下后,等了一等,才推门而入。

进门时,只见“不足”坐在椅上,膝上盖了毯,手中却持着一把强弩。那弩已经上弦,正指着门口。

王猛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不足”盯了王猛脸上的面具好一会儿,才放下弩来。

“你来做什么?”他问。

“跟你要一个人。”

“谁?”

“王昆吾。”

“不足”愣了愣:“我不认识。”

王猛参与“十不全”,是出于小侏儒雷怯儿的介绍。

而“不足”也久闻王猛大名,欲借重其才智。

王猛见他说“不”,却并不着急,只冷肃道:“我已得到密报,鱼太师死后,卫大将军苻黄眉已有意要起事,他欲诛暴君以安天下。此事绝密。可惜,卫将军此时主意仍未坚定,左右心腹多有拼死劝阻的,只怕卫将军此时也会有所动摇。我知道‘十不足’的规矩,俱是身怀血仇之人,性命都交托在你的手上,你轻易不能吐露出他们的名字。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想报仇吗?”

听到“报仇”两字,“不足”那灰暗的眼神陡然亮了下。

只听王猛道:“机会稍纵即逝。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王昆吾就是你这‘十不全’里的‘少’。他现在卫将军帐下任掾吏一职。他满门俱牵连进当年梁皇后一案,由此被屠。此事他纵不怒,可他与司空王堕却是血亲,如今他的从妹因皇上暴虐,落入董荣手中,每日被凌辱得生不如死,我不信此事他还忍得了——可惜卫将军虽有起事之意,他却还不知道。”

“不足”尖声道:“可是他人微言轻,纵然有他进言,如此大事,卫将军也不会听他的说辞。”

“我不是要他劝卫将军什么。”

“那你要他做什么?”

王猛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他死而已。”

油灯的焰一瞬间似乎都凝住了。

“不足”尖利地反问了声:“死?”

王猛点点头:“没错,死。你就代我问他一句:要不要杀苻生?还有,敢不敢死?可能他不能亲手杀掉苻生,可他愿不愿做这第一滴血?这滴血就是个药引,没有它,那药再不能奏效的。”

说罢,他转身出门,出门前加了句:“如果他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叫他去董荣府墙外,先听听他的从妹、王司空的女儿那压抑着的哭声吧。”

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