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太夫人把他肩头上的被子往下推了推,背上的那块胎记就重又露了出来,太夫人喃喃道:“自你长大,好些年我都没见着这块记了……可记得当年徐大人怎么说的?可是……草、付、臣、又、土、王、咸、阳?”
太夫人语调平淡,话却说得很郑重。
苻坚诧异母亲会突然重提此事。
苟太夫人固然慈爱,可那慈爱多半是用在小弟苻融身上的,对苻坚一向颇为严厉。苻坚兄弟共有五人,可只有自己和苻融是太夫人所出,苻坚的哥哥清河王苻法就非苟太夫人亲生。苻坚记得自己小时做错事时,母亲就曾严厉地对他说:“再这样下去,你给苻法提鞋都不配了!到那时,别跟人说你是我亲生的。”
他没有答母亲的话。
从小母亲就教他慎言:与堂兄弟打架,回来不可告状;在外面听到什么重大的事,也绝不可多舌。
母亲的话一向点到即止,自己如果接话,那就会被轻视的。
却听母亲慢悠悠道:“建威将军今早还派人来问过,探问你的病好点儿了没有。难得他盛情,待过两日你能起床后,也该亲自上门去道个谢了吧?”
苻坚一时沉默。
建威将军就是李威,深受当今皇上倚重。他也是母亲苟太夫人姑母的儿子,按亲戚辈分来算,该是自己的表舅。
可此人,从来都是他与母亲之间的忌讳。自父亲苻雄亡故后,苻坚那时还小,母亲独撑家门并不容易。从那时起,李威就来往得勤了些。时间稍长,苻坚也感觉出一些不对。母亲却从未对他解释,可他对母亲与李威之间的关系一向是对抗的。
李威身材高挑,相貌有威仪,照说长得讨喜。可每回看到他,苻坚就不由会想起自己那个头大腿短,长相颇为寝陋的父亲。
这时他瞟了母亲一眼。苟太夫人虽现在已被称为太夫人,其实年纪犹不足四十。可她鬓边已略有斑白。
母亲生得好,这一点,小弟苻融随她,而苻坚自己的相貌却像父亲多些,臂长腿短。也许母亲与父亲相配,心中一直有憾的吧?正因为此,每次见到李威的风姿威仪,苻坚都免不了心情大恶——他是代父亲不平。
他们娘俩儿从来谈话时都回避这个人的。母亲也从来没跟他解释过这段关系。没承想,母亲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郑重地提起李威,居然是紧接在提及他身上那块“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胎记之后。苻坚不用细想,也明白母亲语中的深义——自己若想成事,李威确是强援。
而苟太夫人生性一向严谨,为此,苻坚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会和那个李威牵扯到一起。这时想来,难道,她与李威之间的这段关系,其实也把自己给考虑了进去?
只听母亲浅言辄止,转又叙起寒温道:“坚头,你这两天可觉得好了点儿?”
苻坚收回心思,笑应道:“好多了,只是天天睡在这儿,裹着被子实在躁人。”
却听母亲道:“躁也得忍着。你要知道,我一向不指望你如何大富大贵,只要你不比别人差就好。不过生此乱世,你又是咱们家嫡子,要自保家门,却不可退缩。满门的人都靠着你呢。你一切都好,就是生性坦直……这被子再热,你也得捂着,正可扳扳你的性子。要知道,精赤着身子,是走不到太极殿上去的。”
苻坚不由一愣。
他没想到母亲会跟他点出“太极殿”三个字。
自父亲亡故后,他母子俩头一次坦然对视。
苻坚的眼看到母亲的瞳子里去,却见那双略微发黄的瞳仁里深不可测。原来,自己天生的那块胎记,母亲从来不曾忘却。她不提,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
这时,有个下人走了进来。
那下人手里拿着一枚算筹,脸上满是迷茫之色,冲上回道:“王爷,后门有一个卖柴的,说要见你,拿了这么个东西说你一看就能明白。守门的本要打他出去,可是那人气度不凡,守门的不敢自作主张,托小人特来讨个示下。”
苻坚看了眼那枚算筹,立时认出,那是在“十万居”中见过的、压在地图上的东西。
他略一犹疑,吐出个字:“传!”
下人应声而出。
身边母亲问:“来的是谁?”
苻坚想了想,知道不需隐瞒了,可还是踌躇了下才回答道:“一个朋友。他是汉人,曾隐居西华山,名叫王猛。”
“可是那位与朱先生齐名一时的王猛王景略?”
苻坚点点头。
却听苟太夫人道:“那好,这人我要躲在窗后见一见。永固,满门上下,这回可是提着性命陪着你的。我若觉此人不妥,你可要听我的话,切不可留!”
苟太夫人说罢走了。
一时,下人回来,引进来的人果然是王猛。
苻坚也没料到王猛会在这时上门来找自己。他一见王猛到来,立时就屏退下人。却见王猛脸上一副端重之色。
苻坚先开口:“先生突然惠临,不知有何见教?”
王猛一开口就把苻坚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皇上在东郊龙首原上遇刺了。”
“什么!”
苻坚腾地坐起。
却见王猛的脸上波澜不惊:“我相对早一步知道消息。皇上确已遇刺,要不了一时,这消息怕就会传遍京师。”
苻坚急问道:“那皇上此时……是生是死?”
王猛脸上依旧不见表情。
苻坚知道自己这句话问错了,可他此时方寸已乱,依旧往下问道:“是谁干的?可是……黄眉将军……下的手?”
王猛点了点头。
苻坚吸了一口气,终于镇定了下来。
顿了下,才又问道:“那我,此时该做些什么?”
王猛脸上露出点儿满意的表情。
苻坚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终于问对了。
可王景略的回答却让他吃惊不小,只听他道:“依旧高卧。”
“我就是怕大王听说后贸然行动,才专程前来相告的。”
苻坚一脸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个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居然还叫自己高卧?
却听王猛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做,那就是,请大王知会后将军,请他赶紧率兵,前去勤王护驾。”
——后将军,也就是苻坚的兄长,清河王苻法。
苻黄眉现在是卫大将军,比他低一级的有前、后、左、右四将军。而当今朝廷,前将军、左将军、右将军之位至今虚设,无人任职。苻法可谓除卫大将军苻黄眉,征东大将军苻柳之外,在军中职衔最高的人。
苻坚一时愣住:王猛这是赌皇上未死?且赌此次骤变,皇上必胜?
——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然落实了,这位景略先生让自己按兵不动,果然是想先除掉苻黄眉。
苻坚一向与苻黄眉兄弟相得,这几日来也一直为此隐隐不安。王猛分明已看明白他心中的想法,忽然道:“大王欲救天下,可甘愿为此天下生民自断一臂?”
苻坚默默不语。
只听王猛道:“一臂若可断,何况从兄弟!就请大王叫人跟后将军传话,请他率兵救驾。另外,听说安乐王现在还跟皇上在一起!”
苻坚兄弟几个情谊颇深。
他与大哥苻法俱都极为关爱他们的小弟苻融。
苻坚也是经此一提才猛然想起苻融。他来不及再问什么,急传亲信过来,密嘱了几句,命他赶紧前去给苻法传话。
这么急慌慌地办完之后,眼见亲信走了,苻坚望向王猛:“景略,那接下来,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大王请派人去自己麾下营中压阵,暗令属军未得消息前,不得擅动。命属下平定辖区内治安。另外,建威将军李威素有守护武库之责,且武库距南军过近,大王也当暗中派人知会建威将军,让他坚闭武库,不得任人趁乱夺取兵器。”
苻坚点点头。
“然后呢?”
王猛淡淡道:“等。”
“等什么?”
“等着看光禄大夫强平,征东大将军苻柳,大司马苻安,以及宫中的太后,还有京里京外的南军、北军、期门军、羽林军,以及八校尉、十二城门候他们都做何反应。”
“他们都知道消息了?”
“或早或晚,都会知道的。”
“先生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王猛低下头来,看自己那对宽大的手。
“我猜,一得了消息,光禄大夫强平会急赶入宫,面见太后,商议对策。而结果估计多半是会命令光禄寺手下的卫兵,以及期门军、羽林军紧守宫掖,按兵不动。其余的南军则掌握在征东大将军苻柳手下,他听到这个消息,只怕心中的想头会更复杂,毕竟,他是皇上的胞弟,且皇上又无子嗣……期门军虽归光禄寺管辖,却只是名义上的,那都是皇上亲兵,听得消息后多半会军心大乱,但太后不许他们动,他们群龙无首,也是束手无策。其余的,如八校尉与十二城门候,反应料来种种不一。大王只管安心装病,只作不知,咱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王猛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可他也知道——是他自己一手触发了机栝,可他并不能真的料定结果。
其实他要的只是:乱就好。
——朝廷中,东海王一支,目前毕竟势弱。
而势弱一方,只有趁乱,才能取利。
而这一次冒险的刺杀之举,他果能得利吗?
第四节
在手下的百余名期门军扈从赶到之前,苻生已重新站了起来。
他适才负创之下,拼力斩杀刺客,哪怕强壮如他,一时也觉得虚脱。
中箭的苻融挣过来要给他查看伤口,苻生却摆了摆手,对苻融道:“小安乐,我先把你背上的箭给取下来再说。你忍不忍得住疼?”
苻融点点头。
苻生叫他背过身,用手中匕首把苻融背上的衣裳划破,随手取下自己腰下的革囊,把酒洒往匕首上,又把余酒往苻融背上一浇,然后把匕首插入一剜。
苻融痛得一咬牙,苻生已拔出箭,用撕下来的衣襟把他肩上的伤给裹住了。
苻融再要看皇上伤口时,却听堂哥冷静地道:“不急,先给我查查他是什么人。我伤不至死,若不先查出他是谁,伏击随后再至,那时怕就真的活不成了。”
苻融上前搜身,全身上下却一无所得。耳中听堂哥喝道:“撬他的嘴!”
苻融撬开王昆吾的嘴,那腰牌却已被他吞到了肚子里去。
苻融才略做犹疑,却见苻生一步上前,蹲下身,拿着匕首向下一插,在王昆吾身上从胸至肚猛力一划,立时脏腑俱露。
苻融在旁边只看得胃里一阵翻涌,他好容易才忍住呕吐的冲动,却见堂哥的手已伸进王昆吾的肚子里翻寻。苻融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却见堂哥竟在那里面把一块小小腰牌翻了出来,随手一掷,扔向了自己,喝了声:“念!”
苻生这一声断喝把苻融那股恶心劲一时噎了回去。
苻融接住那腰牌,眼见那上面沾的东西简直不堪入目,可也没工夫想这些了,他用袖子拭了拭,只见上面写着“掾吏王昆吾”几个字。
没等他念出,苻生已一眼看出了那牌子的制式。
他脸色立时黑了下去,哼了一声:“北军的样式吧?我猜小柳儿的麾下,没这等汉人式样的麻烦规矩!”
苻融心中也如受重击——没错,这确是黄眉哥北军幕府帐下牌符的样式。
却听苻生冷声道:“好,先是苻菁,现在又是这个苻黄眉,他们一个个都要我死!而我竟还想着要给他们修墓!何止孩子,连你的哥哥弟弟,都是等着钉向你身上的箭呢!”
他手里握着才从苻融身上取下的铁箭,只见那箭浑身都是精铁锻造,长约八寸,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此时,后面扈从的百余名期门军已赶了上来,一上来,就把两人团团围住,且立时个个把马首拨得朝外,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只两个随行的仆射急下马赶到苻生身边。
苻生已从苻融手里接过那腰牌,随手就向那两个仆射丢去。
两个仆射忙接了,彼此一传,立时色变。
苻融提醒了声:“皇上,你的伤……”
苻生一摇头,也不待随从处理,伸手把腰胯上的两支、肩头的一支箭就这么生扯了下来。
——诸葛弩的弩箭箭身极短,长不过八寸,箭尖上却带着倒钩。
那箭一拨出,三道血就飞射出来,苻生手下的一个老兵立时上前,撕了衣襟来与皇上裹伤。
苻生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待那老兵把他的伤裹好后,才冲苻融道:“小安乐,你先回城,我叫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苻融问:“生哥,你呢?”
苻生冷冷道:“我?我要去北大营走走,看看黄眉那畜生有何颜面见我!”
苻融一惊,叫道:“皇上,不可!”
只听苻生冷冷道:“你觉得,我要不摆平此事,就这么回了长安,以后,这皇帝我还做得下去吗?那儿的牲口可不会比北大营少,你要我从此以后,都得独提一军,城内城外与他们连战吗?”
他此时冷静已极,全不似苻融平时见到的模样。苻融至此也才明白,这个堂哥,在阵前军中,是何形象。
他也知道,堂哥此时胸中必然怒火已沸。自己此时再也劝说不了什么了,只摇了摇头:“不,皇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跟生哥同去!”
苻生拿他那只独眼瞄了苻融一眼,淡然道:“你有伤,受得了吗?”
“生哥受得,我就受得!”
苻生翻身上马:“好!那叫两个人回宫传讯,调期门军给我去北大营!小安乐,你跟我走。我细想想,就让你回了长安,知我有险后,还不知你会落在谁的手里,倒不见得比在我身边更安生!”
一百多骑在草野上飞驰。
苻融感觉自己正杀入风的营阵。
四周的风像无数块抖动的布,吹久了,跟你的衣衫融为一体,让你感觉自己像是赤身骑在马上……马鬃与自己的辫发一齐向后甩去;上百匹马的马鬃和上百个氐人的辫发一齐向后甩去……这还是苻融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经临战阵的感觉。
他骑行在堂哥后面,正可见到苻生腰胯后面浸着的血。他自己肩胛上也有伤,箭已入骨,此时虽已剜出,仍旧钻心地痛。
因为失血,他脑子里有点儿昏沉沉的。他怕自己会昏昏然间坠落马下,只能紧盯着堂哥的背影,目光不自觉地盯在堂哥腰胯下那抹鲜红的血迹上。
面前酸风射眼,苻融只觉得四周的枯草长天一齐失了颜色,一切看起来都很淡很淡,只有堂哥腰胯间的血猩红触目。
原来生死关头,万物失色,一切的颜色终会变得极淡,而血,却以带着腥味的色彩凸显于前。
他张大了口,闯进喉咙的似乎也是腥涩的血味,原来战阵前的感觉是这样的!
北大营在长安城西北。
苻融跟随皇上,纵马疾驰数十里。
风在耳边呼呼地啸叫,他们奔行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期间还在南苑马厩换了一次马。好在亲卫胯下俱是好马,更别提他兄弟两个所乘的。
苻生绕城不入,环着长安城疾行,直扑北大营。
此时,北大营已经入望。
高高的辕门耸立在冬的荒野上。
整个冬原严峻得像头饥饿的狮子,那辕门就是狮子的口。
再奔近畔,就可以见到辕门内招扬的大旗上黑色丝线滚绣着的“秦”字。那字在旗布上扭曲着挣扎,猎猎作响。
苻黄眉一向治军谨严,辕门内营帐只见规矩俨然。这营帐绵延近十里,数千座营帐都统驭在这一个大字之下。而黄眉哥,如今却想把这个“秦”字也纳入自己名下吗?
苻融望着那辕门,心里却疑惑难解:黄眉哥若已打定主意造反,皇上此时赶来,岂不正是飞蛾投火?
而此次行刺,若真是黄眉哥指使,为何只派出了一个人?
或者,黄眉哥觉得:机密不可外泄,兵贵精不贵多。又或者,黄眉哥真正可托机密的人并不多,可驱使的真的只有这一个?
可他此时已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也来不及向堂哥说些什么。他知道这个堂哥,一向是用情绪来做决断的。
眼见得前面百十余骑奔来,辕门前的士兵已然大惊。
他们是久战之兵,训练有素,远远的,苻融只见到那辕门口早有一列人马列队聚集。他们迅速分为两排,后面的一排人密麻麻地把弓箭举起,已是弯弓欲射。前排的士兵执矛蹲身,矛尖向外。
苻融双腿一夹,激得马往前一冲。
他开口喝道:“天子驾到!谁敢无礼!”
只见辕门内人马一时犹疑。
苻融即时喝道:“三军将士解兵迎驾!”
他们此时犹在一射之地外,那边兵士这时已认出了期门军的着装与苻生身上那身只有皇帝才能穿的骑服,不由个个大惊失色。
就在他们措手不及之际,苻融一马当先,已直冲过去。
辕门口的守卫多有认得他的,不由急避。转眼间,苻生一众人马,已扑入辕门。
他们入辕门后,就直取幕府。
这么百十余骑在北大营中纵马疾驰,那是有违军令的。
路边营帐中立时就有人探出身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