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 俞母还能自我安慰,兴许是她说的还不够清楚, 再不然就是秋娘没意识到娘家这头的处境, 甚至还有可能是真的钱不凑手。然而, 这都第三回了, 凭良心说, 假若今个儿是俞母的娘家人找上门来,她一开始也会推辞,可次数一多,却还是会选择拉拔一把的。

那是娘家人啊!

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俞母深以为, 莫说是娘家人了,哪怕今个儿俞三叔家里摊上了事儿,求上门来寻她帮忙, 但凡她还有一口饭吃, 她也会分一半过去。做人啊,终究还是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做得这般绝对, 难不成真就打量着一辈子也求不到娘家人头上来?

越想越伤心, 越想越憋屈, 等俞母出了平安镇,回到了上河村时, 原先那些伤心憋屈彻底转为了愤怒。

好个俞秋娘!你给我等着!

正打算回家后同俞父好生说道说道,没曾想,就在俞母快到家门口时, 一眼就瞧见前头有个格外熟悉的背影。

“兴家?”俞母先是惊喜后是恼怒,俞秋娘不是好东西,俞兴家这个浑小子难道好了?连秋收都不知晓回家帮衬一把,难不成真以为分家了就是彻底断绝关系了?以往,俞家爷奶没过世时,每年春耕秋收,俞父都会巴巴的跑去帮忙,她说过啥了?哪怕家里的田产尽数给了大房,当儿子的去帮父母一把,也没啥好说的。

结果呢?

“你个浑……”俞母立住了脚步,刚打算将二儿子叫到跟前训一顿,就见她二儿子飞一般的冲她奔来,面上是满满的惊吓。

“娘啊!!!!!!!”俞家老二可着实被吓得不轻,在冲到了俞母跟前后,上下一打量,只惊惧万分的道,“这才多久没见面你咋就瘦成这样了?家里又摊上事儿了?要是手头真的紧,你就先去找秋娘借点儿周转一下啊,等回头卖了粮食再还她呗!没得她自个儿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却叫亲娘饿肚子的。”

顿了顿,俞家老二又懊悔的道:“怨我,早就该下来一趟的,我还道大哥已经进书院了,家里应该没啥要花用的了。”

其实,直到这会儿俞家老二都没想明白,咋人都进书院了,家里还一副缺钱缺到快卖命的样子?按说以他.娘的性子,家里的口粮肯定是留足的,毕竟粗粮也卖不上什么价。而且听说俞承嗣也已经如愿的进了那啥啥书院来着,按说就应该可以恢复往常的日子了,可很明显,只要瞧上俞母一眼,就知晓她很缺钱。

真的是缺钱缺到快去卖命了。

——如果有人买的话。

而听了俞家老二这话的俞母,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气,忽的就散了,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心酸。在她看来,二儿子是混账了点儿,可真要计较起来,也没啥坏心眼儿啊。再说了,这些年来,甭管是春耕秋收还是砍竹劈篾做篾器,多半事儿都是压在他肩上的。这也是为啥二儿子一分家走人,他们就忙不过来的根本原因。

俞父年岁大了,早年又太拼命落下了不少病根,做篾器倒是勉强可以,只是近段时日以来,他的手抖得厉害,眼睛也开始花了,做出来的篾器远不如年轻时候了。俞家老三就更不用说了,兴许是打小就有个二哥顶在前头,以至于他丁点儿主见都没有,哪怕还有把傻力气,真要是有事儿发生,却是完全指望不上的。

“兴家啊……”俞母忍不住落了泪,“秋娘她、她太过分了!”

“啥?阿娘,咱们还是先进院子再说吧。”

尽管俞母在镇上石家耽搁了有会儿工夫,可毕竟村子离镇上不算太远,哪怕这会儿也不过堪堪晌午时分。如今正是农闲,俞母脸色极差的从外头进村时,已经引起了不少村人的注意,等她和俞家老二碰头时,便有人探头探脑的张望着,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其实说白了,这都是因为俞家这些年来太高调的缘故。在这个人人都只能凭借地里出产养家糊口的村子里,唯独只有俞家拥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哪怕里正好了,他也是因为祖上留下来的田产比较多,并非他本人能赚钱。这还不算,俞家除了有田有钱外,还供出了一个读书人,前几年因着俞承嗣屡次落榜,明里暗里倒是有不少人说闲话,直到去年俞承嗣中了秀才,一下子就把俞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还有,俞家出了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偏长相身段更好一些的大闺女满娘嫁到了深山里,给猎户当了媳妇儿,而略逊一筹的小闺女秋娘却是攀了高门大户,成了镇上有钱人家的媳妇儿……

再就是,俞家老二寒冬腊月的突然提出分家单过,又在正月的某个夜里,背着家当带着婆娘,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大的一个小山村里,那可是连猫狗打架都有人跑来看热闹的,更别提这一两年以来,俞家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正值农闲时分,当然有那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人,听着动静就赶来看戏。

俞母先前是真没留意,等得了俞家老二的提醒后,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曾几何时,她是村里人人艳羡的对象,虽说嫁的并非能继承家业的长子,可架不住她挑的男人有本事。这光有本事也没啥好炫耀的,可她男人不单能赚钱,还格外得心疼她,哪怕人稍微老实木讷了点儿,这日子过得还是很顺心的。再者,她嫁过来头一年就开了怀,头胎就一举得男,还是连着三胎都是儿子。虽说后来是生了俩闺女,可因着公婆是由大房赡养的,加上她本身有底气,男人又愿意宠着她,阖村上下就没有哪家的媳妇儿过得比她好的!

对了,也不是没有,俞三婶就比她过得更好,不过因着他们家老早就搬走了,所以并不能算在上河村里头。

可惜的是,这些都是曾经了,人生最悲哀的不就是曾经我过得很好吗?

原就攒了一肚子的气,又被村里看笑话的人这么一激,俞母是真的好悬没当场原地爆炸了。也亏得俞家老二警觉,赶紧将他.娘往院子里一拽,再把院门一关……自家的事儿自家处理,有旁人啥事儿啊?一群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家伙!

待进了家门,又见过了俞父和俞家老三,俞家老二这才有工夫细细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其实,俞家老二这人也不大会说话,搁在素日里,保不准会惹来俞母的一通嫌弃,可谁叫她早先刚吃了一肚子的火气呢?听得二儿子不甚走心的关怀,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下,可把俞家这仨男人唬得不轻。

“咋了?阿娘你说话啊,到底咋了?难不成是大哥给你气受了?”哪怕先前已经得了提醒,俞家老二仍不相信是秋娘惹到了俞母。这倒不是因为信任的问题,而是他单纯的就没把秋娘放在眼里过。再说了,瞧他.娘都伤心成那样了,铁定不是因为秋娘!

“你大哥好着呢,他就怕我为难,还让我算了,别去寻秋娘了。”俞母打心眼里认为俞承嗣哪哪儿都好,自然是抢着帮他辩白,只是辩白之后,却是立马换了语气,咬牙切齿的咒骂起了秋娘。

从头一回进石家开始说起,再到第二回无功而返,及至这次几乎就是被撵出了石家大门……

俞母气啊,气得心肝肺就没一处不是揪着疼的,在一通咒骂之后,索性撂下了狠话:“我就没这么个闺女!就当她死在外头了!”

见二儿子还愣着,俞母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又是哀求又是痛恨的道:“兴家,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娘,你就发誓别管秋娘了!”

“说的好像我以前管过她一样。”俞家老二一个没忍住,又说了大实话。及至见他,娘面色明显不对了,赶紧描补道,“对对,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管她,我不认她了,成吧?”

听得这话后,俞母总算面色缓和了一些,可她刚要再度开口,就听俞家老二又忍不住来了句大实话:“这事儿阿娘你就不该求我,你得去找大哥啊!你想想,之前大哥对秋娘多好啊,又是给她买衣裳又是买首饰,还给她说了一门那么好的亲事。我是他亲弟弟,也没见他对我那么好,更别提满娘了。反正啊,我是觉得大哥眼里只有秋娘。”

大实话太伤人,刚被秋娘彻底伤透了心的俞母,又被俞家老二接着捅了一刀,噎得她连翻白眼,好悬没直接抽过去。

见她这般,俞家老二终于闭嘴了,跟老三一道儿将俞母扶到了里屋炕上,又给她灌了一杯水,这才叫她顺过气来。

俞母那叫一个气啊,气没良心的秋娘,也气不会说话的俞家老二,当然这两者还是不能搁在一道儿比较的,毕竟俞家老二不会说话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这当娘的还能不了解自己的亲儿子?

也因此,哪怕气得再厉害,俞母都忍住了没骂他,毕竟这儿子已经分家单过了,万一骂狠了,谁知道下回见面是几时了,她图啥啊!

而跟前的俞家老二瞅着他.娘像是缓过来了,刚松了口气,忽的想起自己今个儿的来意,忙把背后的篓子卸下来,从里头拎出了一个麻布口袋。

“这是啥?”俞母有气无力的问道。

俞家老二打开了扎得老结实的麻布口袋,露出里头的东西给俞母瞧:“石榴。阿娘,你不是最喜欢这玩意儿吗?去年满娘给我的石榴,我啃了一半都叫你拿走了,今年我一个都没吃,全拿来给你。”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今年的全在这儿了,一个都没剩下。山上那棵歪脖子树啊,瞅着挺大,就结了这么些果子。我跟满娘说了,你就喜欢这个,她一个都没留,就叫我都给你拿来。”

这话当然是假的,山上的那棵石榴树,虽然结的果子不如去年那么多,可少说也有七八十枚。俞家老二统共就拿来了十个,其中一半都是开裂的,另外一半倒还算全乎。当然,真正卖相好的,早在前些日子就被展易送到了府城俞三叔那头,连钱都结来了。

俞家老二也是因着秋收不曾来帮忙,心虚得很,有心想描补一二,可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他倒是可以直接送钱,这段时日他做了不少的篾器,件件精致小巧,都卖了个好价钱。可他更清楚,一旦送了钱,这有一就有二,往后甭想有好日子过了,要知道俞承嗣那头就是个无底洞。

既然不能送钱,那就送点儿米粮?可俞母素来做事儿周全,怎么可能不留下全家的口粮呢?哪怕粗粮不如细粮那般口感好和养人,可家里的吃食绝对是足够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好碰上展易要去府城送石榴,俞家老二就盯上了那几个裂开的石榴。果然,他妹子还是不爱这口,事实上秋日里深山里的野果子多着呢,对于俞小满来说,啃个梨也比吃石榴好,方便不说,关键梨更甜啊!

于是,俞家老二就带着开裂的石榴,以及之后俞小满塞给他的另外几个全乎的,就这么下了山。

既不能送钱又不能送米粮的,那就送点儿他.娘喜欢的吃食,哪怕叫她甜甜嘴儿呢?

“阿娘,我是真没钱,穷得叮当响。正好那歪脖子树上结了这些野果子,全给你送来了。你自个儿吃也成,转手卖钱也成,咋样都随你,就是记得别全给大哥送去。大哥比谁都精,他才不缺这口吃的呢。”

到底是亲娘,俞家老二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娘去死,在不影响自身的情况下,能帮的还是愿意帮一把的。尤其这回下山以后,瞅着他爹娘还有他三弟,都是一副精瘦精瘦的模样,一看就是累惨了,又没好生养着,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他下回再来时,看到的就是仨病人了。

事实上,要是他再早来几日,看到的就是仨累趴在炕上的病人了。

见他.娘抓着装了石榴的麻布袋子,整个人都木了,俞家老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娘啊,这不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吗?你别管大哥了,别再操这份心了,成吗?算我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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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言种田文《六零年代好生活》,六零年代乡下一家人的故事。

第66章

第066章

俞家老二边叹气边劝着,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要是就这么随便两句就能劝服, 那就不是他.娘了。可身为儿子, 他除了开口劝说外, 还能咋样?横竖劝也劝了, 尽人事听天命, 他.娘要真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也认了。

事实上,俞母哪里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根本就是撞了南墙仍旧不回头。且不提俞承嗣这事儿, 就说早些年她同俞三婶闹了矛盾,哪怕深究起来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事儿,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仍不能忘却往事, 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有些人就是这般执着,认准了方向头也不回的往前冲,只是前方究竟是光明大道还是悬崖峭壁, 那就说不准了。

而此时, 接过了二儿子递过来的石榴, 俞母心里热乎乎的。

人往往就是这般,要是对某人抱有极大的期望, 只要对方没能完成目标,都会觉得他罪大恶极。反之若是早早的失了希望,一旦有了回报, 哪怕并不算多,仍会忍不住心生感激。

俞母早先就对俞家老二不抱任何希望了,一来是他先前太能折腾,二来则是知晓他压根就没几个钱。兴许之前是有的,可这不是全抵了徭役名额吗?正因为啥期待都没有,瞅着这些石榴,俞母反而感动得眼泪汪汪。

石榴多贵啊,而且去年见到石榴那会儿,她还指着二儿子狠狠的责骂了一通。没曾想,二儿子没记仇不说,反而将她喜欢石榴这事儿给记下了,哪怕十个石榴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好歹也能缓上一缓。

“到底还是生儿子好,你看看你那俩妹子,白疼她们了。”俞母抹着眼泪,心有戚戚然的道。

这话俞家老二却是不爱听了,秋娘那头他无话可说,可满娘招谁惹谁了?没错,她如今过得是还算不错,可就算小日子过得再好,也无法掩盖当初是被家里人卖掉的事实。

就在他打算开口帮满娘说两句话时,俞母忽的又道:“尤其是秋娘!心肝黑透了!”

俞家老二默默的将到了嘴边的话打了弯儿,遂道:“阿娘,我那头的情况你也知道,要钱是真没有,不过要是你想吃肉的话,回头捎个话来,省一省倒是能给家里送一些。”

“你有这份心就好。”俞母伸手抚着石榴,心里盘算着,今个儿已经有些晚了,等明个儿她起得早一些,给她的承嗣送去。

亏得俞家老二不知晓她心里的想法,不然哪怕先前就已经猜到了她死不悔改,也一样会被气得吐血的。

幸好他啥都不知道,因此在跟家里人用过一顿午饭后,他就离开了俞家。临走前,他还再度叮嘱俞母,让别再管俞承嗣了。因着有石榴在手,俞母完全不生气,只嗔怪着叫他赶紧走,这要是秋娘说的,只怕这会儿老早就要挨揍了。

偏心,俞母整个人就是大写的一个偏心,只不过在偏心俞承嗣的同时,她也偏俞家老二。在她的心目中,三儿两女完全不是均等的,就目前看来,轻重完全可以依着序齿来。

长子最重要,承嗣嘛,哪里能不重要了?次子也不错,就算人混账了点儿,可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的。老三确实是蠢,可人真的不坏,让干啥就干啥,完美的诠释了何为乖巧。至于俩闺女,明显就是大闺女比小闺女好……

不对,她才没有小闺女,俞秋娘那个白眼狼,迟早会遭报应的!

这俞秋娘会不会遭报应暂且不提,只说俞母在歇了一晚后,在鸡鸣破晓时分,就背上篓子出了家门。她得赶紧将石榴给俞承嗣送去,一方面是石榴放不了太久,另一方面她压根就不知晓该把石榴卖给谁。

石榴值钱这事儿吧,她是去年那会儿无意间听人说的,可就算这事儿完全属实,那她也不知晓该跟谁做这笔买卖。这就好比你知晓酒楼里的一盘红烧肉卖什么价,可你总不能在家做一盘红烧肉,端着跑去卖给人家酒楼吧?更别提,隔了一年,她老早就忘了自己当初是听谁说的。

那就赶紧把石榴给她的承嗣送去!

在俞母心目中,俞承嗣是全能的,这世上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儿。再不济,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没寻到买家,那也没啥,像这么稀罕的果子哪儿能叫她一个农妇糟蹋了呢?就算真的要吃,也该叫她的承嗣一人吃。

抱着这样的想法,俞母全然不知疲惫的就往明德书院赶,哪怕中途被晒得头晕脑胀的,她仍是坚持徒步走到了位于半山腰的书院大门。

其实,明德书院是建在山上的,只是不允许外人进入。除非是本书院的老师学生,其余人等哪怕是县太爷,都只能止步于半山腰。当然,若能得了书院院长的首肯,那自是另外一说了。

很明显,俞母肯定没这个本事,因此她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半山腰的门房里,抹着汗水等着俞承嗣。

俞承嗣也是可怜,秋收过后他,娘就背着六十来斤的铜钱铁钱来寻他,就算他急着花钱,瞅着那一背篓子的钱,也是心里发寒。待好不容易抽空下山去镇上把钱花掉买了合用的乐器画纸等等后,却愕然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

君子六艺和读书考科举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前者主要是修身养性,后者却是全然为了功名利禄。当然,一旦真的通过科举走上了仕途,君子六艺还是很能派得上用途的,就譬如同僚小聚、品茗鉴赏,你总得拿出一手来,好证明自己的才学吧?因着本朝安宁许久,骑射不出众问题倒是不大,可旁的呢?最起码书画礼乐一道,总该是精通的吧?

遗憾的是,俞承嗣真的完全不是那块料。

这经史子集,因着打小用功苦读的缘故,他就算在书院里不是最出挑的那一拨,可严格来说,也不算差了,起码同窗里头比他学问差的人,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可若是比别的,哪怕仅仅是最为简单的书法一道……

不好意思,俞承嗣打小练的就是馆阁体,字体方正、光圆、乌黑、体大。这是科举之中必须使用的字体之一,而另一种则是院体,两者皆是属于那种看起来格外方正不费眼的字体。

这原本也算不上什么错,毕竟俞承嗣从求学的第一日开始,就已经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当然,那会儿他的目标还仅仅是考中秀才,毕竟初入学时,他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也事实上,他的启蒙恩师在教导他时,也建议他使用馆阁体,只因这种字体比较适合初学者。

问题是,馆阁体它不好看啊!

横平竖直,乌黑体大,字迹倒是容易分辨了,可就是同美观没啥关系。这年头,流行的那就不是四平八稳的馆阁体,而是行书、草书,若是能写的一笔狂草字,便能得一番赞誉。可反之,若是一提笔就是馆阁体……

丢人啊丢人啊!

俞承嗣之前忙着适应明德书院的教学进度,还真没深究这些个细节。等他追上了进度后,才愕然发现,他好像把明德书院想的太过于美好了。或者更准确一点儿来说,那就是把自己想的太聪明了。

君子六艺,他没法全部精通,舍弃了部分后,以为最简答的书画还是可以抢救一番的,最好是先将书画提上来,再慢慢的补礼乐。结果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棍,他那一笔馆阁体,拿出去只会徒增笑料,而即便仅仅是练字,就足以耗费他大量的时间。

偏如今,他最缺的就是时间。当然,也缺钱。

得知俞母又来寻他,他只同先生告了饶,疾步往半山腰而去。提起这个,他又是一肚子怨气,虽说他们这些在明德书院求学的学生,多半都已经是及冠的年岁,可这课堂也太松懈了,用先生的话说,你若想学,谁也拦不住,你若不想学,谁也没法将知识强塞到你脑子里。

一句话,爱学不学。

哪怕俞承嗣本人极爱求上进,摊上这种规矩,也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规矩太松懈,先生太随意,他这个当学生的就算再怎么努力,只怕也是徒劳。不由的,他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来明德书院求学的正确性。其实他也明白,明德书院本身是极好的,可再好,不适合他又有什么用呢?

君子六艺是很重要,一旦入了仕途,甭管是跟上峰打交道,还是跟同僚相处,皆是敲门砖。可这一切不都是建立在入了仕途的前提下吗?

就这好比某个光棍汉整日里想着娶了婆娘后,我要如何如何对她好,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这才愕然的发现,我还没婆娘……

俞承嗣很是头疼,他觉得他大概跟明德书院八字不合。

因着心里揣着事儿,待见到俞母后,俞承嗣面上也是淡淡的,不过他的性子摆在那里,即便心情不好,却仍是先开口关怀了他.娘。

再看俞母,她很是激动的拿了石榴出来:“承嗣啊,你二弟他是浑,可他还是想着你的。瞧瞧,他从山上弄了些石榴来,转身就全送到了家里,让我拿给你。”

顿了顿,她只拉着俞承嗣的手,哽咽的道,“你俩是亲兄弟,就算之前闹了一场,可那都是小事儿。承嗣啊,你答应娘,别记恨兴家,他就是个直肠子,嘴巴欠了点儿,可他没坏心啊!”

俞母一早就想好了,自己生了三儿两女,可能靠得住的也就只有仨儿子罢了。俩闺女里头,就算满娘人并不坏,一年到头也会往娘家送斤肉送条鱼的,可终究是嫁出去了,往后一准指望不上,秋娘那就更不用提了。也因此,她得确保仨儿子之间一直好好的,可不能因着那些个小事儿闹了嫌隙,真要是这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这个当娘的还不得心疼死?

万幸的是,俞承嗣压根就没将俩蠢弟弟放在眼里,事实上弟妹对他来说是完全一样的,都是又蠢又作,他才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会儿,俞母提了这事儿,他便顺势点了点头,很是真诚的表示:“阿娘您放心吧,这血浓于水的道理我还能不懂吗?别说二弟了,三弟和满娘、秋娘,都是我弟妹,将来我……”

“别提秋娘!!”

俞母一下子就炸了,虽说因着俞家老二昨个儿打岔的缘故,她一心只惦记着石榴了,可事实上她并没有因此忘却秋娘给她带来的羞辱和不快。当下,一听俞承嗣提起那个小白眼狼,她立马怒火中烧,亏得秋娘远在石家,要是这会儿出现在了她跟前,只怕能横尸当场。

见俞承嗣还有些茫然,俞母忙将昨个儿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重点当然在于秋娘是如何羞辱她的。

“……她把我当叫花子打发!!”

这是俞母最气愤的一点,你说不愿意借钱那就不借呗,哪怕你随便寻个借口搪塞一下都可以,怎么就非要话里话外的奚落她呢?一会儿说凉茶是她没喝过的,一会儿又提糕点是县城酒楼里的厨子做的,完事儿了还叫人包糕点给她,这叫啥?她是俞秋娘的亲娘,不是上门讨口吃的叫花子啊!!

不提这事儿还好,毕竟已经过去一晚了,可一提起这事儿,俞母立马觉得心肝肺又疼起来了。

见状,俞承嗣也止了话题,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迟疑的道:“她真是这么做的?”不是不信任,而是不敢相信。

当初因着他的一己之私,又或者说是因为他不曾将话说得太过于明白,以至于妹子满娘被一头鹿换走。他发誓,在得知这事儿以后,他几乎悔死,这么如花似玉的妹子,竟这般便宜了一个山里的猎户。也因此,之后在给秋娘择亲事时,他是再三挑选,仔细比较,最终才定下了石家。

选择石家,他也是有考量的。

首先,石家在平安镇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哪怕他岳丈家里底蕴远高于石家,可问题是那边主要权势却是在县城里的,平安镇这一块只有旁系,且不大能说得上话。

其次,与石家相当的人家里,并没有合适的人选,不是年岁实在太大,就是人家有嫡妻在。俞承嗣是想让妹子攀上高门大户,却没想过叫她当妾。妾有啥用?嫡妻一个不满就直接给发卖了,他能落得什么好处?而且要是年岁太大了,嫁过去没几年就守寡,不一样落不到好处吗?别看石二年岁也不小,可他今年还不满四十,石家的人一贯长寿,只要他能活到六十,就能罩着秋娘二十来年,等他真咽气了,秋娘的孩子也长大了。

再有,自打他发觉满娘同他生了嫌隙后,他就认真的反省了一下。想要已出嫁的妹子帮衬他,那就要先同妹子打好关系,要是强迫妹子嫁人,回头你知道她是愿意帮你还是铁了心坑你?也正因为如此,在秋娘出嫁前,他特地将人接到镇上,又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又是叫他媳妇儿带人做衣裳买首饰,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叫秋娘心甘情愿的帮衬他吗?

最后,为了叫秋娘感念他的恩情,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说服了俞母,同意将石家下的所有聘礼尽数给了秋娘,又格外多掏了几贯钱帮着置办了一份嫁妆。凭良心说,就算是里正家嫁闺女,都不带这么玩的,能带走婆家下的所有聘礼都是稀罕事儿,哪个还会额外再添一份的?

也就他了……

万万没想到,他都做到这份上了,秋娘居然恩将仇报。就像俞母所说的那般,不借钱还不算啥,毕竟你看俞家老二和满娘不一样没借钱吗?他们既然开口要借,对方当然有拒绝的权利,可出言侮辱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俞承嗣原本就不美的心情,这会儿简直阴沉得滴水。

而俞母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承嗣啊,有些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可俞秋娘她太过分了。我都求她了,我说只要你愿意借钱,回头等你大哥中了举人,叫他连本带利的还给你,叫他还你双倍!……可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她叫我睁大眼睛看清楚点儿,让我别将家底都赔进去,还说你这辈子都考不上举人的!”

这是当闺女该说的话吗?这是当妹子能说的话吗?她二儿子再浑,三儿子再浑,满娘再怎么不爱理她,那也没有说过这么戳她心窝子的话啊!!

“承嗣。”俞母一把抓住俞承嗣的手腕,咬着牙根道,“俞秋娘那就是个畜.生,我只当没生养过她。你答应我,以后发达了可别管她。承嗣,你当我是你娘,你就别管那畜.生!娘为了你可受了大委屈了,我去了石家三回啊,她就没当我是她娘,她只当我是上门要饭的,要嫌弃我给她丢人,还咒你考不上举人!”

越说越愤恨,俞母好悬一口气没接上来,唬得俞承嗣狂点头,嘴里更是连声答应着。

这根本就不存在选择的问题,一个是亲娘一个是妹子,哪怕今个儿道理都在他妹子那头好了,亲娘都气成这样了,他还能如何?

俞承嗣纵使有着千百个缺点,可他确实是个孝子——尽管他这个孝子让他.娘吃尽了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