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啊”了一声,笑道:“喜事,那可要恭喜了。”

宁王抬起头,这关系诡异的兄弟两人隔着大半间书房相望,正面看他俩长得不太像,但侧脸的轮廓又仿佛是如出一辙,昭示着至亲至疏的血缘。

盛灵渊端起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你拖着病体奔走,原来是想给妻子和没出生的孩子奔一条生路。

“大哥一片苦心,情深意重。”

宁王四平八稳地回答:“闲人的儿女私情,见笑,不及陛下。”

你手握着天魔剑的碎片,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沥干热血,还要忍着煎熬,装作毫不在意,因为公私绝不能混为一谈,纵然你从来没有诛遍各族、牵连无辜的意思,此时也不能为了朱雀骨和天魔剑顺水推舟。否则日后万一生变,没有人会说这是皇帝的本意,天魔剑会背千古骂名,那只知道吃和玩的剑灵要怎么自处呢?

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着:真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

然后弓着腰,后退着离开了。

他们两个人打机锋一样的对话,三千年前茫然的剑灵听不懂,三千年后的宣玑却听明白了,他在记忆和现实的交错中怔立良久,心里潮水一般起伏。他想抽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是哪根脑筋脑残了,居然会觉得灵渊毫不在意。

金乌西垂了,夕阳的光横扫进南书房,盛灵渊已经若无其事地令内侍搬来各地本奏,日常办公……只是一不小心,被手里的碎剑片割伤了手指。

伤口凝出一颗血珠后飞快愈合,宣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亲吻那根手指。

不知道宁王怎么办到的,三天以后,微云在天牢里痛陈己过,向人皇请罪,毕方也提出有翼族永远归顺人族,再也不敢提天魔剑的事。

人皇不理,晒了他们几次,于是微云用高山人的秘法,跟毕方族长一起,立下了“永不背叛”的血誓——高山人有蓄奴的恶习,为了控制奴隶,尤其是外族的奴隶,他们发明了一种“血誓”,是对奴隶单方面的约束,哪怕生灵变成器灵,只要主人不解除血誓,它也依然生效,一旦违反,立刻会遭到十倍反噬,连有背叛的念头都不行。

至此,盛灵渊才算饶过他们,把天魔剑的残片交给了微云。

理智上,宣玑当然知道这只是历史,只是记忆,这一次修复天魔剑的尝试是失败的,可他看见微云宣布剑成的瞬间,心还是高高地吊了起来,八十一天,等在剑外的盛灵渊,飘摇无归的剑灵,都太煎熬了。

盛灵渊立刻起身,宣玑一把拦住他:“别过去,别……别看。”

可是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然后……

宣玑徒劳地想遮住他的眼睛,遮不住,想握住他的手,握不起。

他无计可施,只好穿过时光,用尽全力地抱住盛灵渊。

“……停这成吗?您是现金还是手机支付啊?”出租车司机一嗓子把他喊回现世,“哟,您眼睛怎么了,西北风吹迷眼了?”

后座的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手从车门上扫过,里面的“机簧”太复杂,一时看不懂,不过成功找到了车门的开法。陛下一点也不露怯,像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一样自己拉开车门,还跟司机一点头。

宣玑差点一把拽过他,把一切和盘托出。

手都已经伸了出去,理智强行回笼——还不行。

宣玑一开始以为,天魔剑修复失败是微云动的手脚,只要找到那个关键,就能修复知春。

但这个想法有个漏洞——多疑如盛灵渊,如果微云有问题,他会看不出来?

现在宣玑终于想起来了,因为有血誓在,微云不可能动手脚。

高山人不世出的大师都失败了,再一次证明了刀剑灵不可修复是真理。

灵渊不可能相信他。

以及……他直觉盛灵渊的头疼症有问题。

宣玑一路心乱如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异控局入口那片林子的,林中验证身份的薄雾起,脚下石砖一动,宣玑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盛灵渊的手。

三千年了。

他贪婪地索取着那手心上一点微弱的体温,心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叹息。

宣玑没敢回头,唯恐自己露出破绽,只听见自己嘴里没什么语气地说:“林子里有迷阵,陛下,跟紧我。”

第74章

盛灵渊不是一棵一碰就合上叶子的含羞草, 他对身体接触不怎么敏感。

一方面, 他幼时颠沛流离, 很多时候,侍卫们充满臭烘烘汗味的怀抱就是他的“床铺”,经常是睡着的时候在这个人怀里, 过一会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就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换了——先前那个没来得及记清楚味道,可能已经死在了半途。另一方面, 继位以后, 他虽然不是个穷奢极欲的皇帝,但也不会刻意节俭, 衣食住行、甚至贴身的琐碎小事都有人打理,他早习惯了。

可是那些人要么是在前躬身引路, 要么是低头左右护持,有献殷勤的, 至多是把自己拗成一个人形的架子,恭恭敬敬地伸着,供他搭手。都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最好能让皇帝把自己当个不喘气的物件, 绝对不能碍着陛下的眼。

还没人胆敢走在前头,强买强卖地用力攥着他的手。

那是个粗鲁又强悍的保护者姿态,显得又珍重又冒失。

盛灵渊皱了皱眉,轻轻一抽表示不满——不方便大动干戈,因为不是要打要杀的场合, 动作大了像拉拉扯扯,不好看。

谁知宣玑就跟不会看人脸色似的,一毫也没松,把他的五指攥得没法并排,局促地皱成一团。宣玑的脉搏很有力,跳得飞快,顺着手心传过来,分明是深渊白骨上生的妖灵,却偏长出了一身鲜活气,逼人。

就在这时,“小心脚下”的提示音响了,石板直上直下地弹到了半空,开始加速飞。

迷阵是挺简陋的,可这个故弄玄虚的浮夸劲儿让盛灵渊有点震撼,注意力倒一时不在手上了。

石板好像要试图给人造成一种林子很大的错觉,在原地乱转了好几圈,才载着他们穿过迷阵,飞到了异控局大楼底下,度陵宫的前任主人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和汉白玉石阶,再次沉默了。

盛灵渊本以为外面那个神神叨叨的井和树林已经够浮夸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依稀记得,当年窝藏了无数大妖的清平司就一个小院,藏在帝都的一个小角落里,门口不过百步,还有老百姓的集市。小门小脸的一间,大门可能都没有三尺宽,不能容俩人并排往里走。

要是看见这些杂毛后辈们的排场,没准得给气活过来。

往里一走,各种糅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虽然血脉都已经很稀薄,但聚在一起还是十分呛鼻子。

不知怎么回事,总部的一楼大堂比宣玑第一次来报道时候还忙,迎宾的金龙累得不想营业,正丧丧地盘在门口石柱上消极怠工,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一对兔子似的大眼,正好跟凑近了打量它的盛灵渊看了个对眼。

那金龙呆愣片刻,被逼近的天魔吓成了一条蚯蚓,“嗷”一嗓子,屁滚尿流的顺着墙蹿上了大堂的天花板,四根爪子仿佛已经捉襟见肘,硬是给它划出了狗刨的姿态。

宣玑:“……”

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段“龙吟变奏”,集体抬头,并纷纷拿出手机开拍。

肖征正好在大厅,一眼看见骚动源头是宣玑,分开人群大步走过来:“怎么又是你,一天不搞点事你过不下去是不是,你对它做了什么?”

他说着,目光一扫宣玑的手,喷道:“你们灾星人就为出个柜,非得弄这么隆重吗?”

盛灵渊:“什么人?出什么?”

宣玑的手连忙松开,抢在口无遮拦的肖主任前说:“没什么……咳,这是我局总调度肖征,肖主任,这是……”

“我知道,又不是没见过。”肖征摆手打断他,又瞪了旁边几个张望的工作人员一眼,“都看什么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那边那个,你哪来的,这里不让随便拍照,没人教过你吗?”

几个工作人员赶紧应声上前,维持秩序,叫人删照片。

“烦死了,这群棒槌……西山这么大的地盘,怎么就非得把对外业务跟办公区放一栋楼里?”肖征冲盛灵渊一点头,冷淡,但是很客气——东川医院里,来去如风的男人让肖征印象太深刻了,一个能让能量检测仪全部过载的“剑灵”,他不能不客气,“这边人多眼杂,电梯里说。”

总部的接待大厅主要是对外服务板块,新觉醒的特能、能量水平达到一定级别的,都要在这登记领证。异控局在各地都设有“能量监控系统”,各大医院也有特殊通道——特能觉醒往往会有身体不适症状,比如突然晕倒什么的,一般都会被送到医院里,一旦发现,异控局就有专人负责接引,来指定地点登记。

以后不一定非得进异控局工作,但是凡是经过注册登记的,都能享受免费医疗和培训,直到新特能适应自己的身体变化。

同时,他们的个人信息也会被录入管理系统。

每一个“特能”都有独特的能量场,类似于指纹和DNA,相关信息录入后,如果以后作奸犯科,很容易就能被仪器检查定位。

不过除了少数有所谓“师承”,或者生在特能家族的,一般人都会来注册——反正走在路上有监控,手机有定位,各种证件都有指纹,就算不是特能,普通人也都在层层监控之下,大家都习惯了,正好这几年工作不好找,异控局福利待遇都不错,还能顺便解决就业。

宣玑上电梯之前瞄了一眼那长长的队伍:“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不知道,这一阵新特能突然暴增,”肖征说,“研究院那边紧急加班好几天了,别是什么自然灾害的预兆就好——你不是补休吗,过来干什么?总部可没有加班费预算啊。”

“听老王说抓住的那两个嫌疑人不肯交代?”

“一个,”肖征纠正,“那个女的不是人,是只木偶,操控它的早跑了。瞎子代号‘银翳’,是个孤儿,手上有人命,在逃十几年了,准备把牢底坐穿吧,不过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被你们逮回来才明白自己和燕秋山一样,都是废棋,但我看他居然还挺高兴。”

“高兴什么?”

“觉得自己为‘大义’做贡献了呗。”说话间,电梯下行到了地下十五层,地下十五层即使工作人员也不能随便按,这里是关押待审判嫌疑人的地方,需要非常高的权限才准入,每一道入内申请都会上传到总调度室,“这瞎子是个反人类分子,不知道哪个疯子给他灌输的想法,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满嘴‘点燃赤渊,拿回力量’什么的,连他们老大的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只说是个‘神’。”

受一些讴歌英雄的影视作品影响,很多人以为“宁死不招、宁死不降”是起码的道德素养,人人都应该能做到。正方阵营里做不到的那叫“叛徒”,后续是要黑化的。就算是反派阵营里那些被抓住以后什么都交代的“软骨头”,也都只配当个格调不高的炮灰,当不成大反派。

但正常情况下,两军交战,只要一方有人被俘,指挥官会立刻假设俘虏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代,然后做出调整。因为他们都知道,“宁死不招”、“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事,绝对不属于普通人的“道德素养”,它已经超乎人性,近乎圣人了。

而且异控局的技术手段很多,盛灵渊倒不担心他们审讯不利。

“我们审完,还把他往万年仪里塞了一次,刚做证据录入。结果成像显示,他所谓的‘神’,其实就是个手把件似的小玩意,跟古董街上五块钱淘的似的,大脑袋小身子,长着俩翅膀,会说话,说自己是三千年前的妖王……我真服了,电信诈骗上当的是不是这路智障啊?”肖征说着,把他俩领到了关人的禁闭区,并顺手挂了几个电话。

盛灵渊现在已经很明白“手机”是什么了,据他观察,手机基本就是宣玑身上的一个器官,重要程度不亚于翅膀。他认出了屏幕上的两个“简化字”是“太后”,于是忍不住提醒道:“不用接吗?”

“不用,我妈喊我周末回去陪他们打麻将,”肖征一拉领口,“一帮无聊的腐败妇女,除了游手好闲地满世界买东西,就是凑在一起三只耗子四只眼,谁有功夫陪他们浪费生命。”

盛灵渊一愣,没想到当朝“太后”之子居然肯在一个小小的衙门里当差。

“不是你想的那个,‘太后’就是……呃,一个说法,现在没有太后了。”宣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用了雅音,因为离得近,那声音撞在盛灵渊的耳骨上,熟悉得恍如惊梦,盛灵渊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被拨了一下,“嗡”一声,他猛地回过头去,撞进了宣玑眼里。

眼神却是陌生的。

于是那根弦震动片刻,余音消散,又归于沉寂。

盛灵渊压下心绪,问:“你从哪里学的官话?”

宣玑注视了他片刻,几不可闻地说:“不知道,梦里吧。”

盛灵渊无端不舒服起来,他转过身去,有几分冷淡地说:“不要讲了。当着人,故意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失礼。”

宣玑落后半步,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嗳,遵旨。”

瞎子被关在一个单间里,单间里有特殊的干扰,能抑制特殊能量,除此之外,他还被锁了四肢,正在面壁喃喃自语。

“念好几天经了。”肖征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念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好像认为通过念这个,能和他们那个五块钱的神起共鸣,我感觉是邪教洗脑用的,研究所对这部分音频得出的结论是属于某种未知语言,请了语言学家来分析了发音规则,也没分析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说跟‘碧泉山文’有点像,但不完全相符。”

“上个世纪末在碧泉山发现了一个古墓,出土器物上有一些未知文字,学界没有定论,暂时起名叫‘碧泉山文’。”宣玑解释说,回头冲盛灵渊做了个“妖”的口型。

盛灵渊会意——三千年前,妖族也有自己的王朝,各族差异很大,为了便于沟通,当然也有自己的“官话”,斩了妖王后,他清理了一部分,禁止妖族语言流通,但想来,完全清理干净也是不可能的。

他侧耳听了片刻,发现这瞎子念叨的确实是妖族的语言,很不标准——妖族语言的发音很奇特,有一些音是人发不出来的,只有很高明的修士能通过其他术法模仿。瞎子因为血统不够纯,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完全是机械的模仿,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的,但盛灵渊还是听懂了。

“九九归一,吾主为真神。”

肖征:“啊?”

“差不多是古装戏里‘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意思。”宣玑叹了口气,顺嘴说,“还真是三千年没听过这套词了。”

“难道你三千年前听过?”盛灵渊瞥了他一眼。

宣玑一僵。

盛灵渊失笑:“小鬼一个,装什么老成?”

宣玑:“……”

不慌了,但有点生气。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紧闭室打开了,几个外勤推着个小车出来:“肖主任,宣主任。”

小车上也装了能量屏蔽器,里面是那个缺了一条腿的木偶。

“按常规,隔离观察三天,”外勤汇报说,“期间各项指标无生命反应、无能量反应,作为重要证物,转移到地下六十层‘E’区,以备调用。”

“辛苦了。”肖征一点头。

“等等。”盛灵渊忽然叫住他们,“方便给我看看吗?”

第75章

肖征点了头, 几个外勤就把小车上的能量屏蔽器打开, 拎出了那个人形的大木偶。

这玩意跟真人几乎是一比一, 穿上衣服,从背后看不出来她不是人,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 嘴角似乎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盛灵渊百无禁忌地接住木偶,捧住了它的头,手指仔细地抚过木偶的头脸, 描摹它的五官, 目光专注——要不是他们在阴冷的禁闭室门口,此情此景简直够得上浪漫电影的经典镜头。

肖征打了个寒噤, 心说这口味也太重了:“那个……”

他还没组织好语言,宣玑就突然一言不发地上前, 跟握篮球似的,单手扣住木偶的头顶, 粗暴地把它扭了一圈:“我来。”

盛灵渊奇道:“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宣玑没理他,把木偶横在地上,摸出一枚硬币, 开始给它刮脸。

木偶的木坯打好以后, 通常要上一层黏土,遮挡木头上的坑坑洼洼,宣玑手里的硬币像把小刀,锉过的地方,黏土扑簌簌地往下落, 没一会,木偶的脸皮就秃了一半,露出底下的木坯。

“你干什么?”肖征凑过来,“哎……等等,额头上有东西!”

只见木偶脸上的黏土被磨掉之后,大概眉心的地方,有一行阴刻的小字,只有芝麻粒大,肖征从钥匙环上解下一个便携的放大镜,放大后,发现那些“文字”都没棱没角,统一的大圈套小圈,跟东川巫人塚里出土的咒很像。

一个外勤凑上来问:“就是这个吗?这就是玉婆婆他们那个傀儡术的秘密?”

“这是‘傀儡术’被黑得最惨的一次,”宣玑嘀咕了一句,“这不是傀儡术,这叫‘通心草’,原版是一种咒,这是跟‘符’融合在一起的简化版。巫人咒气息……能量反应都很微弱,很难被检测出来。”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还知道通心草?这没用的东西还没失传吗?”

宣玑和旁边肖征等外勤人员几乎同时开口。

宣玑:“没……”

外勤们异口同声:“什么叫通心草?”

宣玑:“……”

好的,朋友们,这座舞台的拆除速度应该能破吉尼斯纪录了。

宣玑只好强行把话音一转:“家学。”

鲛人语、巫人咒……高山王子墓的机关,这小妖的“家学”未免也太博大精深了,盛灵渊额角跳了跳,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太阳穴。

肖征说:“那这不是理想的间谍工具吗?为什么没有大规模推广过。”

“因为不安全,脱胎于巫人咒,巫人咒有对应的解咒和反咒,能量反应低,意味着使用门槛低,如果被人发现了咒文,而这个人又恰好了解巫人咒的反咒规则……”宣玑说着,硬币上跳起一个小火苗,那火苗不知道什么情况,居然纹丝不动,火苗尖端燎着木偶的坯上,削得极细的笔似的,在木坯上面画出了一条极细的线——宣玑简直像是微米级操作,用火苗勾勾画画,在那行芝麻大的小字上添加几笔。

“这是证物,你……”

肖征话没说完,那木偶的眼睛倏地转了起来。

木偶本来就长得很可怕了,又被宣玑刮成了阴阳脸,简直能直接送到游乐场里给鬼屋当道具,它诈尸一样地站了起来,一条腿,居然还挺稳当。

外勤们集体哗然,后退一步,齐刷刷地按住腰间的各色武器。

宣玑半跪在地上,冲他们伸出一根手指:“嘘——”

只见那木偶“嘎吱嘎吱”地转了个身,面向一边的墙,突然“活”了起来,一举一动都仿佛真人。

它好像在跟谁聊天,嘻嘻哈哈的,说得都是些家长里短。

“怎么突然说话了,它……她这是跟谁聊呢?”

“这是反咒,”宣玑轻轻地说,“他们用‘咒’远程操控木偶,能让木偶跟操控人同步,操控人在后面说什么做什么,木偶就会做一样的动作。‘反咒’,就是施咒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别人让他控制过的木偶跟他重新同步。”

肖征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木偶的动作都是它操控人的实时转播!”

“对,”宣玑一点头,“都散开一点,不要碰到它,让它自由活动,不然那边可能会有感觉。”

外勤们纷纷拿出执法记录仪,开始跟拍,希望能从对话里摘出透露操控人身份的只言片语。

宣玑故意没往盛灵渊那边看,似有意似无意地感叹了一句:“没常识也敢乱用巫人咒,自己写过的咒就像自己闯过的祸,都得收拾干净啊。”

盛灵渊听了这句话,倏地愣住。

宣玑知道他为什么愣,他是故意的——这句话,是当年盛灵渊亲口对他说过的。

天魔剑刚刚能自由出鞘的时候,像出笼的鸟,迫不及待地想看清这个世界。第一次能脱离剑身的,虽然还不能离开剑身一尺,但整个人的视角都变了,他兴奋地围着盛灵渊打转,跟他比个头,冲他做鬼脸,数他的睫毛。

世界本来同他隔了一个盛灵渊,突然,隔阂消失,近在眼前。他看什么都新鲜,像个初生的小牛犊,面对陌生的一切,他什么都不怕,满心只有活泼的跃跃欲试。

天魔剑一度以为自己是天生的英雄性情,然而现在,宣玑回想起来,其实是因为怯懦往往来自于大大小小的创伤,而天魔剑灵在少年天子的脊背里十几年,被少年用单薄的脊背保护得密不透风,因此一出世,就自带铜皮铁骨。

而灵渊也从来不是让他完全地与世隔绝,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有意教剑灵怎样说话、怎样同人打交道,常常豁出自己让他锻炼——有时候跟别人说话,他会让天魔剑来,天魔剑说一句,他学一句,自己不打断。

刚开始学习怎么跟人打交道,说错话难免,灵渊就会用自己的语气和其他肢体语言找补一点,或者事后想办法圆回来,同时教他的剑灵观察各色人的各种反应。

那时候,灵渊还不知道自己是天魔身,因为那场献祭发生的时候他太小了,还不懂事,陈太后和丹离都告诉他,他记忆中那场可怕的献祭是因为中了妖毒,为了救他牺牲了八十多位高手的性命,所以殿下一定不能辜负天下之望。

母亲与老师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少年时对此深信不疑,还以为自己也会像凡人一样,有生老病死,长不过百年身。

但剑灵不同,剑灵长得太慢了,整整十六年才出鞘,以后,大概又要百年、千年才能凝成实体,生命漫长得凡人无法想象。盛灵渊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是看不到他了,那么等他百年以后,这小剑灵怎么办呢?

灵渊是个习惯于深思远虑的人,他小心翼翼的、像捏陶土一样,一点一点引导着天魔剑,让他长成自己可望不可即的样子——快乐、无畏、肆意、永远心怀希望。

但他后来发现,宠过了头,天魔剑有点太跳脱了。

剑出鞘、少年天子离开东川,刚开始,对于天魔剑来说,就像是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游戏,他对混战的乱世毫无感觉,就知道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