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逗宣玑那一句,也是临时起意——这飞机虽然还算挺稳当,但噪音一直很大,震得他十分疲惫,乍一落地,他是一下没能站起来。

盛灵渊不太敢跟宣玑太亲密,万一碰出共感来,现在又不像以前那样能随心互相关闭感官,连累那人难受倒是小事,他主要还怕小剑灵多心。只能一边心痒,一边等那打定主意给他点颜色瞧的血脉自己长好。

一想起宣玑亲眼看着他剜心化魔,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又在赤渊里烧得像那锅糊粥,盛灵渊就有点如鲠在喉。恨不能把那一段在宣玑的记忆里洗掉。

当地分局来接他们的人早等半天了,一落地,就开车把他们接到了清平镇。

小镇风景不错,但很偏僻,也颇为萧条。附近没什么产业,青壮年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一点人口在附近务农为生,都是自种自吃,勉强糊口。

风神一守在现场,在祠堂外围拉了条警戒线,一见他们到,王泽就把他们带到几个监控屏幕前:“摄像头是我们方才进去的时候装的,你们看。”

他指着屏幕上一个正对着镜头的墓碑,墓碑上的遗照此时仍在变色,面无表情的老大爷“换上”了一件海藻绿的羽绒服,跟王队身上的一模一样。遗照上的大爷有一张很适合入土为安的茫然脸,换上这时髦的绿外套,活脱脱是根苦命的黄瓜。

王泽:“有拿遗照玩奇迹暖暖的吗!”

“影族没有化形之前心智不全,拿他们当熊孩子看那就行了,理解一下。”宣玑说着,又皱起眉,“奇怪,这些影族是哪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祠堂里的神像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怎么搞?”王泽问,“老百姓们已经编出不下三个版本的鬼故事了。”

“就说是盗墓贼过来偷东西的,不小心被村民撞见,装神弄鬼吓唬人,墓碑上的遗照变化是抹的化学试剂——没事,不会有人打听具体成分的。完事找个兄弟,受点委屈,假扮一下犯罪嫌疑人,表演个抓捕归案,至于影人……”宣玑想了想,看向盛灵渊,“有专门用来困住影人的符,是不是?”

不等盛灵渊点头,他又想起了什么,语气酸了起来:“我反正不会,不过我记得你挺熟,又会布又会解。”

盛灵渊:“……”

当年,微煜王奉上包装精良的小影人,被丹离用符强行打断化形后封住了。盛灵渊当堂亮剑,拂袖而去,转头却给了侍卫一张冰冻过的解封符,命人悄悄放在了高山使者的马车上。这样,高山人回去路上,解封符上的冰一化,符文就会显露出来,能消掉小影人身上的封印。反正影人寄居的珠蚌碎了,一解封,他就能自由逃走,省得还得回高山族。

微煜王这回自作聪明触怒人族,影人回去以后肯定也没什么好下场。他们本来也是天性性灵的种族,天性所限,身不由己而已,物品似的被人来回倒已经很可怜了,不必赶尽杀绝。

藏在天魔剑里的剑灵其实知道,灵渊本身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平静得有点冷,也没那么多情绪可露。

诸如“勃然大怒”、“推心置腹”、“抚膺长叹”甚至必要时“垂泪”,基本都是表演。因为身为人皇,想一呼百应,光靠“理”是远远不够的,终归还得靠“情”,怎么把握度,稳准狠地唤起所有人的共情,是盛灵渊从小开始学,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剑劈珠蚌,只是给胆敢揣测上意的微煜王一个警告,他没动真火,更没必要迁怒于一个可怜的小小影族。

剑灵和盛灵渊再熟悉不过,盛灵渊的反应和处理方式,他早就猜到了,可是莫名其妙的,剑灵心里就是不舒服,单方面地关了心神,爱答不理地闹起别扭。

盛灵渊很快就察觉到了,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剑灵阴阳怪气道:“老师在旁边看着,你没能把那个影族留下,心里是不是还挺遗憾的。”

盛灵渊翻竹简的手一顿,淡淡地回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缺那一条软肋吗?”

剑灵一听,更气了——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要不是现在打仗不想分心,他就把那个影人留下了?

还“软肋”!

剑灵从天魔剑里飘出来,站在几步远处,又气又恼,还假装若无其事:“我看你也别私下给人留解封符了,干脆派人把那影族截下来得了,反正高山王也不会跟老师告状,影族化形以后也看不出来是影。”

盛灵渊:“少胡说八道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出去玩……”

“要实在不想让他现在化形,我听人说影贩子有一种特殊的封印,能让影族沉睡好多年,他们运货的时候常用,省得影族在路上被不相干的人占走。”剑灵打断他,“不如这样,你忙你的,我去给你寻来。”

剑灵说着,便要越窗而出。剑灵虽然关了想法,但共感还在,盛灵渊能感觉到他的视角,忙掷了笔,追到窗边:“小鸡!”

剑灵好像才想起共感的事,把眼闭了,盛灵渊一时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复,只好叹了口气,倚在窗边。

他们方才打了一场胜仗,一举夺回三城,原来占着这里的妖族自焚而死,内城烧得不成样子,他们只能现在城外驿站落脚,一点一点收拾残局。

窗外人烟稀少,一片萧条,春光却不理会,照常来,草木兀自丰润繁茂,鸟雀筑巢,万物惊醒,一对彼此追逐的兔子从窗根下跑过,叫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剑灵在外游荡了一圈,被春风卷来卷去,吹得心烦意乱。

他听说,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到影奴也会忍不住心动,为了影奴神魂颠倒的都不在少数。

那个影人从珠蚌里出来化形时,剑灵分明感觉到灵渊心神震动了一下,可是还没化完形,是圆是扁都看不出来,他震什么震?影人真有那么大魅力吗?

剑灵心里针扎似的,越不高兴,越忍不住回想盛灵渊当时的表情和眼神,越反刍越生气,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里。

灵渊怎么能看别人?

灵渊向来与他心神相连,怎么能为别人而震?

灵渊……

剑灵突然有种冲动,闪电似的卷回盛灵渊书房里。

灵渊是……

盛灵渊背对他,站在窗边,腰间斜插着天魔剑的剑身。剑灵会屏蔽想法,但还不大会屏蔽感官,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视野就只会闭眼,这会才一回来,盛灵渊就感觉到了。他没回头,只是叹了口气:“回来了,不闹了?”

“灵渊是我的。”

剑灵心里冒出这么个清晰的念头。

他站在盛灵渊身后,隔着几步远看着他——那正是后来宣玑无数次封存自己的记忆,但仍在梦中挥之不去的一幕。

就像他潜意识里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想把门窗封死,把什么“光人、影人”都隔绝,连同春光都挡在外面。

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修出实体,把那个人攥进手里。如果不行,那么他愿意化作一团烟尘水雾,把盛灵渊的七窍五官都占住,让他眼里只能看见自己,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只能触碰到自己——

宣玑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跑远的思绪拽回来,十分有主任派头地朝盛灵渊一抬下巴,对王泽说:“听他的。”

第89章

“影族幼儿, 封住倒是不难, ”盛灵渊想了想, 但他还想知道这些影族到底是哪来的,跟失踪的玉婆婆有什么关系,于是转头问王泽, “可曾婚配?”

王泽乍一听见这么古老的问法,愣了一下。

谷月汐在旁边小声说:“就问你有没有对象。”

“有哇,”王泽张口就说, “遍及中日韩, 横跨欧美亚,肥瘦不挑, 姐妹都好,全在电视里, 你问哪位?我给你介绍。”

宣玑:“意思是他是条老光棍。”

盛灵渊说:“影族没有成人之前,灵智将开未开, 要化了形才能把话说清楚,既然你未娶未订,想来家里也没什么麻烦, 想不想领个影人回去?”

王泽震惊地指着自己, 往左右看了看。

“别看别人啦,”张昭推了他一把,“刚才我们都在里面,就你一个人听见声音,说明人家看上的是你。”

“不是, 太突然了吧。”王泽瞠目结舌,“这……这不太好吧,相亲节目还得灭好几轮灯呢,我……我也不能因为工作,就舍身英年早婚啊!”

盛灵渊好几个名词没听懂:“我没有让你娶影奴的意思。”

张昭等人还在旁边起哄:“老大,你刚才不是说还有点小心动吗?”

“像你这样老婆遍布整个地球的,影人要想满足你的幻想,得长成什么十八国混血的绝美脸啊?要不你试试?”

“宣主任不是说影族不化形活不了几年吗,你就当人续命呗。”

王泽忽然注意到,宣玑提起影族的时候,一般会叫“影人”,到了盛灵渊这里,就都是“影奴”了,他怀疑这位薛定谔的“剑灵”可能压根就是把“影族”当做猫狗宠物一类,相当傲慢,很不符合主流价值观。

王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等等,别裹乱,不管怎么说,那我也得负责吧。”

“你不想负责可以上交国家,”谷月汐说,“咱局有‘稀有物种保护基金’,送到局里呗,反正只是借你让影人化个形,我听宣主任的意思,大概就跟捐精差不多,化完以后不一定非得在你身边,人家自己过自由日子也行啊,没准你这‘干闺女’以后还能变成咱们同事呢。”

宣玑沉吟片刻:“这倒还真不一样——你生的后代是独立的,长成什么样都有可能,教育不好,大概率变成你理想的反义词,以后专门坑你。但影人不是,借你化形的影人,一生都会随着你的心意长,不管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王泽问:“我先‘呸呸呸’一下——那假如说,我要是死了呢?”

“影人会跟你一起死,或者变成你的活遗嘱。”

王泽听完,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那意思不就是说,等我死了以后,不管以后环境怎么变,他的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我死时的水平?那不就是个‘八十死,八百才埋’的活死人吗?”

“更可能是个偏执狂。”宣玑叹了口气。

正常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会不断变化的,情随事迁,遇到不同的情境,人们应对起来也会用完全不同的评价标准和思维方式——比如某些人吧,说着“最忌束缚”,后来被人用安全带绑在椅子上,也没见他有什么意见。

可是影人失去主人以后,脑子就成了死水,失去了这种灵活变化的能力,久而久之,这些影人的世界会变得非黑即白,再加上漫长的生命给了他们强大的能力……

宣玑隐晦地看了盛灵渊一眼。

“唔,不错,”盛灵渊点点头,“启正八年开始,主人死,即是影奴死,凡无主的影人,都视作活尸傀儡,着清平司立即处理。”

养得起影人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影族化形后和人没什么不同,被影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主人为了保护他们,往往不会泄露他们的种族,于是时间长了,这些影人身份地位往往会跟着水涨船高。”

杨潮在旁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明白了,史书上说,武帝中后期性情大变,逼死太后和帝师之后,变得格外恐惧多疑,排除异己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手上还有一支密探,每天替他监视着臣子们的一言一行,一旦被他们盯上,立刻会被秘密关押,不判而斩。一度让帝都中人人自危,大臣们每天上朝都像上坟,长达十三年的黑暗统治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秘密清洗,甚至连妇孺也不放过,很多忠烈遗孀也都在死亡名单上……所以这其实是在清洗失去主人的影族?”

“那可不一定,”盛灵渊听完,毫不在意地一笑,“这里头确实也有不少是真‘异己’,一锅烩了。”

杨潮崇拜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活得长而已,”盛灵渊摆摆手,“罢了,既然不愿意,我想想别的办法。”

说着,他抬腿要往那生祠里走,宣玑立刻跟上,盛灵渊回头一看他警惕的样,就忍不住想逗他,于是低笑了一声:“牙都倒了,这么不放心我?”

宣玑翻了个白眼:“我怕陛下未娶未订,有恃无恐,行了吧——你小心一点,我觉得不对,先是巫人族,然后是高山人,现在又是影人,所有销声匿迹好多年的种族重新现世,再加上最近特能觉醒率突增……我总觉得这其中是有关系的。”

盛灵渊:“嗯?”

宣玑倏地住了嘴。

幕后操纵阴沉祭的人,一定也“活得很长”,长到能知道隐藏在三千年前的真相,如果是这样,那这位反派早干什么去了?

有拖延症能一拖三千年吗?

宣玑能想得出来的合理解释,只能是跟他自己有关。

三十六根封印赤渊的朱雀骨,因为他看守不力,渐次消耗,至今只剩下一根。最后一根朱雀骨出世不到八十年,宣玑以前不知道,建国前的战乱年代也很难找到靠谱的人口普查记录,可是记忆解封以后,他才发现,这八十年里,特能的出生率明显高于以前,“异常能量事件”发生的规模和频率也明显增加……以至于“清平司”这种已经被历史淘汰的东西,又不得不以“异控局”的方式重现。

理论上说,魔不会死,只会“消失”,就好比是干涸的河道,没水源了,河当然也就没了。可是地质环境不变的话,有一天重新注入新的水源,河流还会重现。

而被封印的赤渊,就是那个“水源”,从阿洛津到微煜王……盛灵渊,人魔也好,天魔也好,他们能轻易被阴沉祭唤醒,都说明赤渊在“渗水”。

阴沉祭的幕后人心心念念想要重燃赤渊,他很有可能也是靠赤渊能量为生的,之所以消停了三千年才开始作妖,是因为赤渊的封印在松动,封不住他了。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

所以他能再一次见到灵渊,根本不算“失而复得”……只是赤渊封印将破的副作用吗?

这些事,宣玑本该在找回记忆的瞬间就明白,可前三十五次,除了记忆只有绝望,唯有这一次不同。

大悲大喜折腾得他心力交瘁,直到这会才稍微冷静下来。

同时,宣玑心里一冷,目光落到盛灵渊的背影上。

陛下可不是恋爱脑,甚至说不定他被阴沉祭唤醒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忽然发现盛灵渊的脚步有些发沉。

宣玑抓住他:“等等,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不许瞒我。”

盛灵渊:“唔,你这么一说,还有一件。”

他突然一本正经,宣玑赶紧问:“什么?”

随着他们靠近祠堂和坟地,宣玑已经能感觉到周围活动的小影人。

盛灵渊手心开始浮起黑雾,飘到半空中,凝成纹路复杂的符咒。

“幸亏当年那个影奴化形化到一半,被及时打断了,”盛灵渊说,“我那时没见过你的真身,总觉得这样可爱的人不会太俊俏,否则叫凡夫俗子怎么好?没想到……要是那影奴变成我臆想中的样子,不是唐突佳人了么?难怪当年小鸡那么生气。”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一年到头能有几句正经话?麻烦你珍惜一点!”宣玑一把甩开他,“那事过不去了是吧?”

黑雾上的符咒基本成型,天魔的威压弥漫开,窃窃私语的小影人们全都不敢出声了,周遭一时鸦雀无声。

盛灵渊:“出来!”

黑雾符咒倏地碎成几片,旋风似的钻进祠堂和坟地中间,几声稚拙的尖叫声响起,随后,黑雾当空凝成一个个小笼子,每个小笼子里都困住了一只小影人。

没化形的影人不到两尺高,像珍珠色的液体,不停地变形。有的感觉到强大的外族在附近,试图借用外族化形,胸口刚一闪光,黑雾笼子上立刻冒出鞭子抽了上去,小影人哀哀地惨叫一声,蜷缩成个球,不敢动了。

盛灵渊的目光扫过那一排小影人,声气低沉下去:“我不是有意欺负你,我喜欢看你拈酸。”

宣玑没好气道:“陛下志趣真高雅。”

“彤现在身边亲友成群,花团锦簇,太热闹了,”盛灵渊喃喃地说,优美的侧脸居然有几分落寞,“我想打扰你,让你只看着我,只围着我转,有时忍不住气你一气。”

宣玑的心一瞬间就被他扎透了:“灵渊……”

盛灵渊偏头看过来,目光里的情绪似乎要溢出来,好像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就跟他精心编好骗局,又不知道要坑谁之前一样。

宣玑瞬间清醒过来,青筋暴跳:“少给我来这套,你别想打岔!”

盛灵渊笑了起来,方才装出来的落寞一扫而空,他五指倏地捏紧,关着其中一个小影人的黑雾笼子抽出两个尖刺,刺进了影人身体。

“既然你们都不肯舍身给影人化形,问是问不出了,我搜个魂试试。”

“搜魂”是一种邪术,倒不像传说中那样神乎其神,能“随意翻查人的意识”什么的——因为人在极度惊恐和痛苦的时候,意识里除了战或逃,基本是空白一片,把脑子挖出来也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这是专门用在影人身上的,影人像寄生的藤蔓植物,一切悲喜都来自于别人。对于化形的影人,搜魂能追溯到他的主人,清平司当年秘密拘捕“活死人”的影奴,就是用这个。

没化形的影人头脑更简单,几乎没有自己的想法,像个忠实的镜头,能记录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和事。

落在大魔头手里的小影人发出一声惨叫,剧烈地挣扎起来。

一些画面在盛灵渊面前展开——异控局外勤闯入、村民祭祖……都是最近发生的事,再往前,是模糊一片。

这说明小影人之前很可能是被封印的,用的是影贩子运货时用的符咒。

紧接着,画面里出现了不同的风物,盛灵渊一愣,他不用问宣玑也能看出来,那画面上的人物年代相当久远,更接近他记忆中三千年前的样子。

没化形的影人寿命总共二三十年,被封印这么久,这些小东西不可能还活着!

盛灵渊眼角一跳,立刻退出搜魂,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画面里突然冒出一个没有脸的人:“恭候多时了,陛下。”

黑雾的笼子同时爆开,与此同时,外勤们的能量检测仪齐声响了一下,爆了表。

符咒反噬回来,盛灵渊倏地退后一步,一直隐隐作痛的朱雀血脉在他胸口绞了一下——

第90章

“小影人”们同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先是嘈杂又尖锐的童音, 然后就跟磁带卡了带似的, “嗡嗡”地低沉下去。

宣玑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一把接住盛灵渊,甩手一条火线已经扫了出去。

“小影人”们被火舌逼退, 飞快地聚集。

他们像橡皮泥,聚拢后又融合,化为一体, 大口地吞噬着众生避之唯恐不及的黑雾——那本来是天魔之气, 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连微煜王和阿洛津之类都要退避三舍——这些流动的影人不但不怕, 还吃得挺香,吃饱喝足, 凝结出了一个成人的躯体。

这个“人”全身泛着珍珠白,珠光闪闪的, 看久了有点晕,虽然大概是个人形,但身体轮廓却不停地发生细微的变化, 忽男忽女, 一会尖下巴一会圆脸,像长了无数张面孔,仓促之下,拿不定主意用哪一面见人。

宣玑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就想起了当年千首千面的妖王, 他数米宽的翅膀倏地展开,裹着把陛下护在中间:“你是什么东西?”

珍珠色的“人”站定了,只有个大概轮廓的空白面孔,转向宣玑,歪头“打量”了他片刻,用很古老的口音说:“怪哉,我从未见过你,但又似曾相识。”

“不好意思,帅哥都有雷同,不像你们丑逼,个个能用自己的创意吓人。”宣玑冷笑了一声,他心里有点焦躁,隔着翅膀,他感觉到盛灵渊的心跳极慢,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冰凉的冷汗,整个人居然在发抖,不知道伤哪了。

宣玑手指一搓,把自己食指划开了一条小口,去握盛灵渊的手。

谁知方才还满嘴甜言蜜语的盛灵渊却反应很大地抬肘一挡,用衣袖隔开了他手上的血珠,迅速退开半步,挣脱了他。

眼前这位看起来珠光宝气的“人”,气息上判断,应该是个影人。但饶是盛灵渊,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样的影人能活几千年,并且处于一种……不知道算“化形”还是“没化形”的状态。

化形的影族肯定是有鼻子有眼,或者像人,或者像其他种族,不会是这种模糊的形态,而没化形的必定都缺灵魂短智慧,绝不可能挣脱他的搜魂。

更离奇的是,盛灵渊隐约从这影人身上感觉到了魔气。

熟悉的魔气在跟他共振,心口朱雀血脉仿佛被激怒了,一下从钝痛变成了刺痛。

可影族这种东西,连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怎么会成魔?

“我念念不忘三千年,陛下却不记得我了。”那影人轻轻叹了口气。

宣玑听得汗毛一炸——影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跟盛灵渊一模一样,连方才那种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漫不经心的腔调也一起学了过去!

随后,他又表演口技似的,换了一种少年式的清脆声音。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他转向宣玑,说,“我认得你的气息,当年初次面见陛下时,我在陛下心里感觉过你这种气息。”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蓦地扭头看盛灵渊。

盛灵渊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意外,他问:“你是……当年微煜王献上的那个影奴?”

“不错,我就是陛下不要的那个影奴。”影人说,“我懵懵懂懂地寄居于珠蚌,忽然见了陛下,惊为天人,感觉陛下心里有个如火的影子,便迫不及待地想讨好您,化作那样子,却被人中途打断化形——这么多年,一直意难平,是影做错了么?”

宣玑开始瞪盛灵渊。

“我……咳,”盛灵渊罕见地卡了一下壳,“朕当年不是让人放你自由了么?”

“不错,多谢陛下,我是真的自由了。”影人倏地凑近盛灵渊,伸出一只珍珠白的手,不等碰到他,又被宣玑一翅膀扫了出去。

“说话就说话,离他远点,”宣玑脸一沉,“非礼勿动不懂吗,面斥不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