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襄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传来纪瑾的喊声:“谢良辰,今天不是休息日啊,你得请假!”

见不到时,心中挂念着,可是真正要见面时,谢襄却露了怯,在门前徘徊踌躇不敢向前,还记得与沈君山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医院体检的时候,那时无意中撞到了他,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匆匆一瞥,没想到却便成了同生共死的挚情真意。

门开了,手却停在门把上动弹不得。

第二十二章 放下执念

病房内,金显蓉正将削好的梨递给沈君山:“润肺的,多少吃一点。”沈君山面露苦色,但还是笑着接过吃了起来。

谢襄就这样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呆了许久,门板传来的冰凉触感逐渐吞噬了她的满腔热情。

“谢同学,你来看君山吗?”

谢襄想,倘若不是金显蓉叫住了她,下一秒,她一定会落荒而逃。

她点了点头,步伐僵硬的走进病房,闷闷的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沈君山将果核丢进垃圾桶中,见谢襄微微蹙眉,安慰道:“我没什么大事,小伤而已,不信你看。”他活动了下手臂,却被金显蓉一把按住:“可不是小伤,医生说你要少动多休息。你呀,做好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的准备吧。”

“没那么严重。”

“严不严重你说了不算,医生说了算。”

“我就是学医的。”

“你学的是医别人,没学过医自己。”

沈君山耸耸肩,有些宠溺的说:“你就是喜欢小题大做。”

金显蓉亦是笑着望向他:“你从来都是马虎大意。”

两人斗嘴,不亦乐乎,谢襄就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他们,那般默契,容不得别人参与,而谢襄,亦不想卷进二人之中。

金显蓉回头,似乎这才察觉到谢襄的尴尬,连忙将他拉了过来打趣道:“同样是念军校的,谢同学就要好很多,看起来安安静静的。”

谢襄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又对着沈君山说:“我其实就是问问你,你懂得拆弹吗?”

“不懂。”

回答干脆利落,却在谢襄心中激起波澜。

“那你还听我的?”

“我相信你。”

“可是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所以我要更相信你,谢良辰,别太妄自菲薄了,你其实是个挺优秀的人。”

谢襄呆住,愣愣的看他,眸中有水汽涌现。这份信任,无关身份,无关利益。只是一份纯粹的、对自己本身的信任。

抛去谢良辰这个身份,他信任的,是谢襄这个人。

谢襄垂眸,再次抬头时眼中已是清明一片,“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今日无风无云,是个极晴朗的天气,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就不那么难受了,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不过,金显蓉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自己,虽然她待自己客气有礼,但谢襄总是觉得她对自己疏离中又带着一丝敌意。会不会是自己和沈君山在一起时间太多引起她的厌烦了,以后还是不要去了,谢襄这样想着,但又觉得沈君山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受伤的,不照顾他又觉得过意不去,既然这样,谢襄想了想,那就麻烦纪瑾去吧。

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见顾燕帧和曲曼婷在谈论着什么,顾燕帧是一脸的不耐烦,可是曲曼婷却很开心,谢襄有些吃惊,曲曼婷不会真的看上顾燕帧了吧。

谢襄探头探脑的,还想继续观看,可是担心粥凉了,只好爬上楼去拿给纪瑾,拜托他给沈君山送去,一回头,顾燕帧一脸傲娇的站在走廊上,脸上仿佛写着:本少爷不开心了,快来哄我。

谢襄不明所以,但一想不去惹他总是没错的,于是靠着墙边绕过走他回了宿舍。刚刚坐下,就看见顾燕帧摔摔打打的进来了,谢襄皱着眉看他,这位少爷又犯病了?顾燕帧一脸挑衅的回望她,谢襄只好推门出去,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你干嘛去?”

“你在发神经,我干嘛要留在这里看着?”

背后没动静了,半晌好大一声踢门的声响,吓了谢襄一大跳。

宿舍氛围奇怪,谢襄只能出来独自训练,一直到了晚上才回去,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面色苍白却又活蹦乱跳的顾燕帧,他兴奋的举着体温计跑到自己面前。

“谢良辰,你看!我生病了!”

谢襄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这么热的天,他居然会感冒?而且哪有人感冒这么开心的,这不会又是什么捉弄自己的把戏吧。

“所以呢?”谢襄试探性的问道。

“我要喝粥!”

“那你就喝吧。”

“你去,你去给我买!”看着无动于衷的谢襄,顾燕帧变了脸色,“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感冒为什么我要有反应,我看你是得了神经病,喝粥没用的,放弃治疗吧。”

谢襄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说的什么,拎着水壶打水去了。

沿途遇上黄松,大概见她一脸郁卒,黄松小心翼翼的跟她打了个招呼。“良辰!好巧啊,你也来打水。”

“恩,我们没有热水了。”

“对了,顾燕帧的感冒好点了吗?”

谢襄有些吃惊,没想到顾燕帧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生病了。

“这么热的天,他是怎么感冒的?”

黄松拿过谢襄的暖壶帮她装满了水,答道:“他今天被抓去泡大澡了。”

“泡大澡?为什么?”

黄松伸出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

“两个,整整两个鸡蛋全都打在了吕教官的脑袋上,嚯,打了一脑袋的鸡蛋皮啊,吕教官没扒他一层皮就不错了。”

“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谢襄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抱歉,自己刚才对顾燕帧是不是太狠心了。

“他想生病啊,纪瑾说病人会有特殊的待遇,顾燕帧说他自从懂事起就没生过病,真是变态的体质啊!”

黄松还在感叹,谢襄就已经拎着暖壶快步走向了宿舍,开开门,顾燕帧正躺在床上生闷气,用被子将整个人都蒙了起来。谢襄过来叫他吃药,他也不理,几番尝试无效之后,谢襄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光了,回到床上径自睡觉。

第二天起床时,顾燕帧依旧不理她,谢襄收拾好就出门去买粥,不过这次,她买了两份。

医院狭长的走廊内,谢襄站在病房门前等候。

纪瑾推开门走了出来:“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看看啊?”

谢襄连忙挥手道:“不了,你帮我把粥送进去就好了。”

“你这个人啊。”纪瑾无奈的笑道,接过谢襄手里的粥,“诶?怎么买了两份,另一份自己喝吗?”

谢襄也不回话,只是冲他笑了一下,金显蓉推开门走了出来,“谢同学又来了,昨天的粥是谢同学买的吧,味道很好,我还正想问你在哪家买的呢。”

谢襄眉头微皱,有些迟疑的问道:“君山喜欢喝?”

“君山不爱喝粥,全都让我喝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显蓉小姐喜欢就好。”谢襄依旧微笑,心中却难免有些失落。

纪瑾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帮他出来解围:“良辰人好,心也细。”

“是啊,这么细的心思,女孩子也比不上呢。谢同学长得也很像女孩子,很漂亮呢。”显蓉目光如炬,气势逼人,不知为何,谢襄总有一种她已洞悉一切的错觉,面对这般问候,谢襄有些慌张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双手却从后面扶住了谢襄。

“这样也能叫漂亮吗?浑身没有二两肉搓衣板身材,前看后看都像男人,哪里有一点女人的样子。”顾燕帧慵懒的语调隐含挑衅,气氛顿时更为尴尬。

金显蓉不以为意的笑笑:“顾同学也来看君山吗?”

“别,我跟你不是同学,也不熟,你要么叫我名字要么叫我顾先生。”顾燕帧毫不客气的说完,一把搂过谢襄,“赶紧走吧,没瞧见她嫌咱们碍事么,没得在这讨人厌。”

说着就向纪瑾告辞。

纪瑾要送,谢襄连忙推辞了,跟着顾燕帧出了医院。

谢襄被顾燕帧揽在怀里,灼热的体温自他身上传来,尽管今日打了退烧针,顾燕帧的额头依旧滚烫,脸上也泛着虚弱的苍白。

她微微挣了挣,顾燕帧将她搂得牢牢的,谢襄觉得身上被他搂着的地方,都跟着一起微微烫了起来。

回到宿舍内,谢襄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今日买的感冒药递了过去。

顾燕帧有些欣喜,但脸上却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依旧板着脸,“我还没吃晚饭呢,空着肚子吃药吗?”

这一句话惊醒了谢襄,连忙将包里饭盒拿了出来,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碗粥。

顾燕帧瞥了一眼:“沈君山不要的拿来给我干嘛?”

“才不……算了,爱吃不吃。”谢襄作势拿回已经递到顾燕帧手旁的粥,却被顾燕帧一把拦下,端着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谢襄看他吃的香甜,伸手摸了摸碗壁,却发现粥已经凉了,她急忙想抢过来,“粥凉了,我去食堂给你重新热热。”

顾燕帧却不依,紧紧拿在手里不肯交出,两人争抢间,无意将粥打翻,粘糯晶白的米粒流淌在桌子上。

“你看,都怪你!”顾燕帧的语气中竟然带了些许委屈。

谢襄从未见过这样的顾燕帧,以往的他,或随性、或潇洒、亦或刚烈,但却从不吃亏,更何况露出这样委屈的表情。

谢襄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就是一碗粥吗,我再给你买一碗。”

顾燕帧不置一词,拿起勺子又将洒在桌上的粥重新倒进碗里。

幸好撒得不多,顾燕帧既然坚持要吃,谢襄也懒得理他,她斜斜倚在桌边,看着他吃的一脸满足,不知怎么的,近几日堆积在心里的烦闷顿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二十三章 被看光了?

静谧的深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隆的爆炸巨响,随后,熊熊大火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血色。谢襄和顾燕帧都从床上爬了起来,透过窗子去看,这火灾来势汹汹,结合爆炸声,怕是有人有意为之。

会是哪里呢?谢襄想不出来,国难当头,人心思变,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踩上一脚,就算是自己的国家之中,仍是有许多吃里爬外的蛀虫。

清晨刚刚起床,铺天盖地的舆论便席卷而来。无论哪家报社,头版头条上印刷的都只有一个内容——《是实业救国的爱国富商,还是贩卖同胞的杀人凶手?》,报纸下方印着沈听白的照片,公子翩翩却被冠以如此污名。

原来,昨晚安置被救劳工的临时医院被炸毁,四十三名劳工和六名医护人员全部遇难。而本来被关押在监狱的人贩子头目武斌也被人解救出来,奇异的死在了民铎报社门前,手中还拿着亲笔写下的悔过书,上面明明白白记载了沈听白贩卖劳工并且杀人灭口的种种罪证。民铎报社主笔张瑜之先生亲自撰稿控诉沈听白恶劣罪行,句句掷地有声。

如今,沈家在顺远的威信荡然全无,爱国实业家沈听白就这么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杀人凶手。

此事,既由民铎报社起,那就应当由民铎报社终。倘若张瑜之肯在顺远为沈听白正名,以他的身份地位,必将会减轻顺远商会的危机,这枚棋子沈听白既然想得到,那幕后真凶又如何会想不到?

第二日的头版便是沈听白在茶馆约见民铎报社主笔张瑜之,而当晚张瑜之便死在了自己的家中。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们二人说了什么,但外界均在猜测张瑜之必定是拒绝为沈听白作证才会遭到灭口。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谣言遍地。

即便是这种时局,依旧少不了想要看好戏的人。顺远商会门前,堆叠了乌泱泱的一群人,既有披麻戴孝的家属,亦有追求新闻的记者,就连那看热闹的路人也零零散散的站了一堆。

一名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款款而来,她身姿窈窕,气质高贵,与路人们格格不入,登时便吸引了一地目光。

女子站在商会门前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响头。一时间记者蜂拥而至,女子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围住动弹不得,黑色蕾丝边的帽檐低垂,遮住她大半的面孔。记者争相采访,女子蓦然抬头,目光灼灼,语出惊人:“杀人的,不是顺远商会的人,是日本人,你们找错人了!”

记者顿时躁动了起来,女子却转身逃走,匆忙间,一张照片掉落在地上,照片上是武斌和那名黑衣女子的合影,两人举止亲密,右下脚写着:慧、斌,摄于1910年5月6日。捡起照片的记者们瞪大眼睛,这才知道那名女子,竟是武斌的红颜知己。

那她刚刚说的那番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自古以来,往往事情有七分真,那便会被写成九分,倘若只有三分可信,那在人们的万千想象下便会被写成七分真,比起土生土长的爱国商人,狼子野心的日本人来做这个幕后黑手,更加众望所归。

顺远的风向再次改变,记者争相聚集在警察局门前要求警局彻查日本商会。

谢襄放下手里的报纸叹了口气,她自然不相信沈听白会是贩卖同胞的杀人凶手,可是她也同样不相信这女子是武斌的情人,一切的一切太过于凑巧,而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一切都是必然。

“良辰,要去训练了!”

门外黄松的声音传来,谢襄看了眼时间,连忙冲出了门。她的体能在一众学员中落后,因此每逢周六周日都要加训,而黄松总是陪着她,这份情谊让谢襄十分感动。

到了训练场,两人埋头苦练,偶尔黄松会替她纠正姿势,一板一眼,认认真真,俨然又是一个吕中忻。

整整练习了三个小时,谢襄才和黄松一起从训练场回来。

“小松,真的要谢谢你啊,每次都陪我一起加练。”谢襄知道黄松的成绩优异,本来不用陪她这么辛苦。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黄松咧开嘴笑,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睛瞅着谢襄问,“我要回去睡一会儿,你呢?”

“我洗个澡也睡一会,一身臭汗。”

李文忠迎面走来,笑着和两人打了个招呼,谢襄没有理他,径自回宿舍关上了门,自从上次看见他将顾期期按在水池里,谢襄就很讨厌他,明明是一表人才,可是不知为何,他那双眼睛总是布满阴鸷,看的人浑身不舒服。

脱掉脏衣服,谢襄将洗发膏轻轻涂抹在头发上,手掌在头发上轻轻摩擦,很快就起了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手指搭到开关处,用力一按,并没有水流出来。

搞什么,这种时候居然停水了?

干站着当然不是办法,谢襄只好又重新穿上衣服,犹豫再三,顶着一头泡沫敲响了黄松的门。

“良辰?你这是怎么了?”

黄松睡眼惺忪,一看就知道是被吵醒了,谢襄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他。

“我在洗澡呢,突然就停水了,是我那水管坏了还是全部停水了啊?”

“你等会儿,我去看看。”

黄松转身回了屋子,很快又出来了。

“我这也停水了,你去公共浴室吧,那里全天不停水的。”

“公共浴室?”

“是呀,今天放假,又是大中午的,肯定没什么人,没人跟你抢浴头,多好。”

谢襄皱着眉,一脸的为难,她自打来了学校,从来都没有去过公共浴室,可头上的泡沫一点点的落下来,再加上满身的臭汗,若是一直不来水,她岂不是就要这样忍一个晚上。

万一明天也不来水呢?

咬了咬牙,谢襄谢过黄松,回宿舍收拾了东西,打算去碰碰运气。

过去之前,她自己叮嘱了自己数次,如果有人立刻就走,为了能留在这里顶着泡沫睡一晚算什么,只要不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一切都可以忍。

烈火军校的公共浴室虽然没有宿舍内的私密,但也算保密性很强,偌大的空间用石砖砌成了若干个隔间,每个隔间的正面都有短帘遮蔽。

谢襄走进去查看了一圈,发现果真没人,心里暗乐,立即反锁了浴室的门,开开心心的跑进隔间开始洗澡。

热水缓缓流下,掉落在地上溅起水花,重物砸击门锁的声音被水流声掩盖住,谢襄浑然不觉,伸手去拿放在中间隔断处的香皂,却摸了许久未曾摸到。抬头一看,沈君山正站在自己的隔壁,手中拿着的便是自己的那块香皂。

浴室水声哗哗,蒸汽弥漫,沈君山透过层层白雾看了看谢襄,又看了看手中的香皂,顿时便反应过来,将它递还给谢襄。

“谢良辰?对不起啊,我拿错了。”

谢襄呆呆的望着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倘若现在跑出去一定会被他看到,若是不走,他只需往这边探头也会发现。

正窘迫的没法子,沈君山忽然开口说,“爆炸那件事,不是我大哥做的。”

“啊?”

沈君山语气里有些急切,谢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继续道:“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没看就算了,反正也都是捕风捉影,不过那件事确实不是我大哥做的,这一点,我希望你相信我。”

“我,我相信你啊。”谢襄抱着胸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