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双眼,随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关于易志维私人资料很全面,包括他前妻的照片,与关系固定的女友。

  易志维直至三十七岁时才结婚,对方是著名建筑师欧凡琨之女欧雅文,未到两年即又离婚,原因不详。这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四十二岁左右他认识现任女友,两人维持关系长达十余年,却一直没有再结婚。所以他将唯一的弟弟易传东视作继承人,悉心培养。近年来他由于阵发性心动过速频繁发作,于是逐渐向易传东移交东瞿大权,但毫无疑问,他仍旧是东瞿的灵魂人物。

  他仔细凝视屏幕上易志维的近照,拍摄极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够透过屏幕直视人心,他两鬓已然微灰,但那苍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衬出眉心间深深的沟壑,不怒自威,沉静莫测。

  这样一个人,纵横半生所向无敌,几乎没有过失败,自己如若能够击败他,必然会给他致命一击,从此万劫不复。

  不知为何,右眼睑突然跳起来,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幸好行动电话响起来,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马上就到医院了。”

  “这样晚了,何必还赶过来,你一定也累了,还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紧,我已经快到了。”

  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钟,这间私立医院并没有太多间病房,但环境雅致。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夜色中浓稠似墨。红到了极处原来反倒是这种颜色。风吹过,幢幢的叶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墙上,仿佛拿极细的工笔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满墙这样的羽毛轻轻摇着,整间屋子似有飒飒的风声。房间里开着一盏淡蓝色的灯,大姐半倚在床头,电视机光线明灭,她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她近来一直病着,形容略显憔悴,但在他眼里,总觉得大姐一直容颜姣好如初,这么些年来,仿佛年华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细纹,可是总觉得大姐是不会老的。她仿佛一棵凤凰木,倔强而遗世的伫立于岁月的长道,任凭光阴如水,洗去铅华。

  她已经抬头看到他,只是心疼:“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今天又在会议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来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带大,大姐又一直没有结婚,所以长姐如母。他笑着说:“不来看看大姐,总觉得有点惦记。”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卖饭盒:“你带了什么来?”

  “蚵仔面线,大姐老是说在美国吃不到,所以特意买了。”

  难登大雅之堂的夜摊小吃,但儿时的记忆确实难忘,所以她在国外总是惦记。她笑出声来:“穿几万块的西服去买面线,只有你这孩子做得出来。”心中柔柔一动,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伸手替他拔开凌乱的额发,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叫司机买不就得了,还自己跑去。”

  他笑:“钱财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机不晓得地方,买来不一定正宗。”打开饭盒来极香,面线红色,蚵仔拖过太白粉,嫩滑鲜香,连上面撒的细碎葱花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耸恿,尝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细端详大姐,说:“大姐今天神色还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电视里正播放财经新闻,富升正预备发行新股,资管董事经理赵筠美主持新闻发布会。他见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飞扬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只在万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败之地。”

  他沉默不语。

  大姐见他默不作声,于是说:“这次回来,别只惦记着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个好的对象。”

  他窘迫的微笑:“我太忙了,哪里有时间。”

  “人家从国中就开始谈恋爱,你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还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故意叹气:“她们都看不上我。”

  “我们承轩这么帅,人又很有本事,她们早就争得打破头。”

  “可是最后胜出者,久久不见她扑上来,难道这么久还未分出输赢?”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又不见你哄女孩子。”

  “大姐,我这次回来,打算对东瞿动手。”

  她瞬时安静下来,有夜风自窗外温柔的掠过,远处恍惚传来婴儿的哭泣声,或许是楼下的产科病房?那婴儿哭得声嘶力竭,直觉得一颗心全揪起来。是哪里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没有听到,于是问:“有把握吗?”

  “我研究过易志维接掌东瞿后所作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是劲敌。”

  “那何必轻举妄动?我不是告诫过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对方于死地。”

  他沉默许久,方才说:“我原也想多等两年,等多些把握再动手,但我看过他最新的健康报告,只怕来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许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健康问题,哪怕几年前就明知他已经被证实患上遗传性心脏病,但在记忆里,他总是旧时的样子,偌大的东瞿,在他的掌控间永远井井有条。

  他不会老,不会病,更不会死。

  茫然间仿佛有一丝惶恐。

  她只是怕,怕来不及。如同承轩担心的一样,怕来不及与他一决高下。

  承轩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声音很轻:“大姐,你不要担心,我能做到。”

第3章

她思考片刻,终于说:“既然已经决定动手,就约简子俊出来吃饭吧。”

  他答:“他要价会很高,我们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因为他更明白的知道,如何可以对易志维一击致命。他会漫天要价,我们也可以落地还钱。只要代价合理,何乐不为?”

  和简子俊约在球场俱乐部,赵承轩特意早起,赶到高尔夫球场去。露台上设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简子俊迟到了。

  露台正对着球场,骤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不由令人心旷神怡。每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叶尖上,还闪烁着露水的清凉。球童们穿着白色的制服,亦步亦趋的随着客人,仿佛一尾尾洁白的鸽子,稀疏的四散在绿色的草坡间。

  因为到球场来,所以也换了球衣,但并没有想下场一试的念头,他其实并不热衷这项运动,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极好。公司开始运作后,他们境况渐好,在美国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实这运动很适合大姐,山青水秀,空气清新,运动节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时他与客户也会约在高尔夫会所,但那都是中规中矩的商业约会。真正闲下来放松时他爱去南太平洋,潜水或者风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欢他玩这些——有次他独自在Great Barrier Reef的一座小岛度假,潜水时他的氧气在海底出了问题,差一点没命,所以吓倒了大姐,她从此心有余悸。

  曲线绵缓的果岭下突然响起嘈杂喧嚷声,打破清晨宁静的空气,几名球童聚拢在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球童满头大汗,冲露台嚷:“快来帮忙,有客人晕倒。”他其实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为何,承轩却不由自主站起来,下去球场看个究竟。

  因为经常做户外冒险,所以他急救经验丰富。一见众人围拢,他立刻道:“都散开,让他呼吸新鲜空气。”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伸手解开那人的颈扣,按在动脉脉搏上。

  是心脏病。他直觉的判断,立刻做心肺复苏,用力按压,一边头也不抬的吩咐:“打急救电话。”

  有球童飞奔去了,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业已赶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复苏,急匆匆的低吼:“快找药,易先生一定随身带着药。”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这才认出来,是易志维,竟然是易志维。

  他毫无知觉的陷在绵软草中,双目微闭,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无数草尖衬在他脸侧,细细如嫩绿丝绒,露水濡湿他微灰的双鬓,那眉目却没有半分走样。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其实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新闻报道,杂志照片,报刊头条,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只怔了一秒钟,手已经摸到易志维衣袋中的硬物,取出来一看,果然是药瓶。

  不等他反应过来,医生已经一把将药瓶夺过去,倒出药丸塞入易志维口中,让他压在舌底。易家的司机业已经赶到,急得满头大汗,帮忙医生垫高易志维的头,又拿行动电话连拨了好几通电话,似是打给易志维的医生和东瞿有关人等。

  承轩站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盛夏的朝阳,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红的细铁丝网,硬生生按烙在皮肤上,无数细微的灼痛,让人微微眩晕。或许是适才站起来得太猛,他有几分迟钝的想,亦或是,第一次面对面看清这个对手。

  易志维。

  这个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标,从十八岁那年起,有关他的一举一动,他都密切注意。这个对手如此强大,几乎是不可挑战,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养精蓄锐,一点一点缩小与他的差距。

  每年都会透过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报告,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万万比不上今日早晨这猝不防及的相遇来得令人震憾。

  他竟然是易志维,没想到初次见面,却是自己极力的想救助他,试图从时间手中,抢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刚才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应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他不应该。

  他就应该救他,让他安然无恙,让他好好活着,等着自己的挑战。

  他会赢他,堂堂正正的赢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却知道药性已经发挥作用,因为四周围拢的人脸色都缓和下来,他听到医生惊喜的声音:“易先生,坚持一下,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很好,天时地利人和,连命运都站在他这边。

  他缓缓走回露台,遥遥已经望见露台座位上的人。

  简子俊。

  这个人亦是第一次见,他与易志维同龄,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同样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岁月积淀的犀利,承轩神色冷淡的同他打招呼:“简先生?你迟到了,我已经打算离开。”

  简子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慢的年轻人,一时惊诧,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经打算离开?”他置疑的挑起眉来,几乎就要咄咄逼问。

  他心平气和的道:“是的,简先生您没有诚意,我已经决定离开。”

  简子俊怒极反笑:“年轻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习惯了在自己的王国中呼风唤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轩静静的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气势迫人,他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容小觑。资料上说他是时下最著名的投资管理公司创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购“J&A”成功,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轩已经知道自己一定能赢,所以反倒气定神闲:“三十六块七。”

  简子俊一怔:“什么?”

  承轩却再不回顾,径直扬长而去。

  走回车上,承轩就给手下经纪人打电话:“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他的人向来训练有素,等到股市一开盘,大笔交易,立刻急挫四十余点,近午盘时分,新闻播出易志维心脏病发入院。以东瞿为首的金融股立刻带动大盘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盘时,东瞿A的收盘价正好是三十六块七。他反应快,一点损失都没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遥遥向电脑屏幕上最后的收盘价格举杯致意。

  杯中其实只是现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丝,每次加班工作时,视作救命恩物。他因为决定在台北逗留比较长的时间,所以分公司专门布置出一间办公室给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机与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觅来,万幸这世上还是有一个人了解他的。他转过身看窗外风景,早晨还是那样晴朗的天气,此时整个天色却变得晦暗无比,整座城市笼在灰蒙蒙的雾蔼中,铅灰色的云块堆积在半边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挤挤的绵羊。当他独自驾车行驶在澳洲的公路上,总是可以看见两侧无穷无尽开阔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绵羊。那云又厚又重又脏,脏得由灰白渐渐转得深灰,更像积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么都透不过来,只是暗沉沉的压下来,压得半边天空都似要垮塌下来。

  看来今天说不定会下雨,他有点模糊的想到,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

  天有不测风云。

  这么一想又想到易志维身上,他的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当时适逢另一间著名的金融财团信誉危机,易志维的病发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对金融市场打击沉重,差点引发股市崩盘。这次他又在球场上突然昏倒,可见健康报告里的那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不知医生会不会建议他退休疗养。

  建议了他也不会听,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经用心良苦的研究了他这么久,他的性子还是知道一点的。独断,专横,因为条件优异,所以对自己对其它人要求都几近苛刻。他一手缔造了商业传奇,怎么可能放弃大权,安心一意去养老?

  比要他的命还难。

  这个人,不会服老,不会服病,永远不会服输。

  他想到大姐的话,提到他时,大姐的声调总是淡淡的:“他对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待得紧,何况是东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场如战场,更如一场博弈,谁心无旁骛,上善若水,谁就棋高一着。

第4章

决定收购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芷珊敲门进来,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台北期间的特别助理,其实专门负责东瞿个案。她拿给他大叠资料,仿佛是不经意的说:“如果要收购东瞿,目前是最好时机。”

  因为东瞿祸不单行,易志维入院不过几天,东瞿名下的新重电子位于新竹高新园区的厂房突然失火,造成严重损失。厂房机器这种财资上的损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灾中丧生,成为震动岛内的社会悲案新闻。大小传媒自然一拥而上,各路记者出尽八宝一路紧盯追查下来,才发觉新重电子公司擅自改动厂房设计,并且封锁了消防通道,火灾后操作工人逃生无路,由此才酿成七死二十余伤的惨案。此事自然顿时成为业界最大的丑闻,公众的情绪亦被激怒到了极点,从劳工权益到安全条令,各专业人士之间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新重电子的副总与主管厂房建设的经理锒铛入狱,而东瞿受此丑闻的影响,本就疲软的股价越发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见的黑色套装,中规中矩的样式,领口露出一袭黑珍珠项链,珠子并不大,但纯黑珠光之中泛出奇异的虹彩色,随着珍珠的转动而变换迷离,与她白玉般的脸庞相映生辉。许多女人乐意像钻石,名贵华丽,锋芒毕露,但她的整个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浑圆高华,净美光彩。其实她生得极白,穿黑色十分好看,显得肌肤白腻如凝脂。

  他问:“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击?”

  在老板面前适时要装糊涂,她答:“直觉罢了。”

  他语气忽然轻松:“你直觉错了。我要东瞿做什么,想想就累。”仿佛是喟叹,其实倒是心里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兀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是交浅言深。但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在她面前,不知不觉会放松。这情形很不对头,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却没有觉得,反倒也放松下来:“唔,像东瞿这样的传统派作风,如果真的收购成功,一定会被迫担任执行总裁,从此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惨过坐牢。”

  他第一次听人将大权在握形容为“惨过坐牢”,终于忍俊不禁。

  他终于问她:“方小姐,能不能请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该答应,上司就是上司,虽然他是位随和的老板,但一面对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样,头脑迟钝笨嘴拙舌,总是忘记种种职场大忌。不是在他面前说实话,就是答应不该答应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带她去吃官府菜。

  并非时髦的餐厅,环境古雅,她没想到在市区还有这样的地方。如同旧时的私邸,三进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帘隔开水声潺潺,重帘深处有人抱琵琶弹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转,她听不大懂,但知道是唱着粤剧。食客并不多,但菜式一流,连最俗气的鱼翅捞饭都十分出色。她吃过无数次广东菜,第一次发觉鱼翅亦可以做得这样鲜香醇糯。他微笑对她说:“这里颇得谭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丧的样子:“原来台北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却要你带来。”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过很少有机会回来。”

  空气里燃着线香,很清雅淡远的香气,外头水声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声又铮铮响起,隔帘人在雨声中。

  吃过最后一蛊燕窝雪蛤,她不知不觉放松而慵懒,深深的叹了口气:“还是从前的人会过日子,什么都是享福。”

  现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当前,谁还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样式朴素的指环。她留意许久,方才认出那只铜色指环是MIT的毕业戒指。她不由道:“你真不像是MIT毕业的人。”他有些诧异的扬起眉,不知为何,这样细微的动作总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过。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母校?”

  她简单的答:“你的指环。”

  他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为什么觉得我不像?”她忘记在老板面前装糊涂,如实答:“你像是念HBS出身,实在太学院气。”

  他反驳她:“HBS才不学院气,他们铜臭气。”

  她笑出声来,他跟着也笑了:“其实当年差一点去念HBS,两间大学的入校许可都已经拿到,但最后还是挑了MIT。”

  她有点意外:“一般人都会挑哈佛。”

  “大姐当年也希望我选哈佛。”

  她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家人,但他态度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话。她忽然觉得耳廓发热,极力的将思想拉回正轨,所以说:“这间餐厅客人真少。”他说:“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说着话,突然看到长廊那头,穿暗蓝绫旗袍的侍应小姐正引着客人迤逦而入。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格外醒目,正是简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实许久没有见他,上次见面还是在他的办公室,也不过说了三两句话,自己照例要顶嘴。结果当然气得他大发雷霆,吓得秘书张太太忙进来劝架:“三小姐,少说一句吧,三小姐……”一边生拉硬拽,将她硬是劝了出去。她提高了声音反驳:“什么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门里也可以听得到,果然哗啦啦一声响,听到他又掼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花瓶。

  张太太做了简子俊许多年的秘书,对简家的人还是旧派的称呼,可是她又不是简家人。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简子俊的司机每逢周末都会去接她放学,不便称呼,只得含含糊糊称她一声“珊小姐”,后来叫开了,差不多的人于是都这样呼称她。年月一久,竟渐渐变成了“三小姐”,因为简子俊还有一儿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认一声,她又不姓简。

  简家人都不喜欢她,因为简子俊太宠她,她越是倔强,他反倒越是肯迁就。也不见得是内疚,但从小对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国谈生意总记得给她带礼物,粉红缎子小洋裙配粉红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长大收到的礼物越是贵重,大学毕业礼是一部莲花跑车,她连碰都没有碰,车钥匙用快递送回他的办公室。实习时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选了这家投资公司,后来渐渐做出眉目来,更不肯离开。商业竞争上头,一点也不留情面,几次富升名下的投资公司被她挤兑得落在下风。他气得狠了:“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处——”她顶回去:“我不是你养的。”

  这句话大约真正伤了他的心,好久一阵子不再派人找她见面。直到她成天累月的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赶到医院去。

  他在走廊里和医生说话,语气竟然焦虑而担忧,她睡在病床上,断断续续的听见,几乎觉得刹那间心底的坚冰有一丝融暖。可是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扑头盖脸的涌上来,消毒药水、氧气管、蒸馏水……叫她想起母亲死的时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带着她在走廊上等待着。保姆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惶然的张望,连哭都忘记了。那天也许下着雨,或者是阴天,所以在模糊的记忆里,医院永远是阴冷的天气,走廊上只开一盏小小的灯,雾从窗外涌进来,大团大团,又湿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来。

  她最恨的是他不爱母亲,他不爱她还这样害了她。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缩在门外,听到母亲的声音凄厉尖楚:“你根本不爱我。”本就没有名份没有保障的姻缘,最后连爱情都没有,那么还余下什么?母亲终究绝望了,所以才会在浴室割开自己的动脉,她开着水喉,水放满整个浴缸,一直溢出来,从浴室的门下溢出来,红的血,红的水,漫天漫地的红……漫过她的脚面,漫过她的整个人……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

  他害死了母亲,所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

  简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来。芷珊咬着嘴角不吭声,只站了起来。简子俊望了她一眼,却只和承轩握手,两个人寒喧着说些场面话,来来去去,那样虚伪客套。到最后他也没有同她说话,大约有外人在场,亦或对她彻底失望了。

第5章

  吃完饭后承轩送她回家,上车之后他才说:“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声:“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他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知道这是张爱玲的一句话。眼前的她精明能干,日日做事都似冲锋陷阵,典型的都市事业女性,没想到还会读张爱玲。他长年在国外,见到的华裔女子大多连国语都已经不会讲了,难得她这样有故国的精致与娴雅。她说:“台北污染太重,再过几年,只怕连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个路口,突兀将汽车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果然,他将车一路开出双溪外,一直开上了阳明山。

  山道上的车并不多,两匝路灯一盏接一盏跳过窗外,仿佛一颗颗寂寞的流星。许久才看到对面两道灯柱,又长又直,是对面驶来汽车的大灯,不过流光一转,瞬间已经交错,迅速被甩到了后头。无数的光与影飞快的被抛到了身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来,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顺着山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里薄而脆的冰。她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早晨起来宿舍玻璃窗外会有晶莹的霜花,那样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愿往深处想,只是任由他将车往前开去。到了山顶,他才缓缓将车熄火停下来。

  她推开门下车,夜凉如水,路旁草丛里有唧唧的虫声,风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浩浩的穿过衣襟直扑人怀。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灯的珠海,像是打翻了万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莹剔透的红尘深处。抬头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烟海的灯火衬着,月亮仿佛更小,更远。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着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层银脆的纱,稍一摩挲就会沙沙作响。但那响声也是悦耳的,会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绸,缀着摩洛哥玻璃纱,长裙曳过草地,是那样的窸窣有声。

  她不声不响,走到路阶上坐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仿佛小孩子郑重其事的在想心事,浑不顾身上的裙子是万来块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来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边坐下,隔得并不近,可是也不远,像小孩子排排坐过家家。

  他不说话,她于是也不说话,两个人坐着静静看月亮,远远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团白。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它其实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离合悲欢,所以终于硬起来,脆起来,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怜悯。

  风大起来,吹在人身上有点凉意,他也觉得了,脱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时迟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但终究还是缩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气息,干净的剃须水与浴露的味道,她将下巴缩进衣领里去,挺括的西服领子,令她像一只寄居的小蟹,壳里是安稳的,妥贴的,而外头波澜壮阔的海洋,太广袤太无垠,反让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终于唤她的名字,她极快的转过脸来,连她自己都疑惑,其实自己是在等着的吧,一直在等着的吧,等着这一声。他没有问,然而她自己说出来:“我母亲吃了很多苦头,我只是她的女儿。但如果可以选,我绝不选再当她与他的女儿。”

  她姓方,是跟着母亲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声音极轻,却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领带有点歪斜,细碎的小方格子图案,微微扭成无数菱形,松散的温莎结,衬出他俊逸的一张脸。他侧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这么凉的夜里,他反倒在出汗,倒给他的人添了些真实的感觉。他的眼晴深遂,狭而长的单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沟,教人跌进去再也出不来。她身下坚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绵,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仿佛是在晕浪。

  他俯过身来,她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闭上眼睛。轻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触须,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像幽蓝的引信火花,噼噼叭叭燃着,燃上去,一路点着无数黑的药红的炮,轰轰烈烈炸响开来。无数的蓝的红的紫的绿的橙的光弧,绚目地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焰火绽放开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窜入更高更深,绽成惊天动地的光与热。她的脑子里也仿佛在炸开,许多许多的光和热迫不及待的闯进来,塞满她的整个人,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根本无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她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这三个字。他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剧烈的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在世界的隐密处有个无底黑洞,森冷的向他吐着冷气,吸纳着一切,他不能眼睁睁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风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烟花的余烬,一切繁华都已陨落。黑的丝绒的夜,温柔的向她包围过来,一切都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魇住,大哭大闹挣扎醒来,四周却静悄悄的,连那哭闹也是梦里的事。她觉得身子冷透了,却若无其事站起来,含笑说:“没什么,月色很美。”她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径直往车上走去,外套上已经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绿色冷香,苔藓调香味,让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蓝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连倒影都干净清澈。他也不知道这香气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还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与她道别,独自回酒店去。酒店电梯里静悄悄的,四面如镜的壁,照见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的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胧。他回房间就走到露台上去,扯开领带,有些烦躁的抬起头来。他住的是酒店顶层套房,二十四楼,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顶一样,风吹动衣袂,空气中仿佛还有她的香气,如影随行。这城里月光黯淡,几乎让人忘却,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会是什么样子。大姐从来不对他讲述从前,偶尔提及,也只是廖廖数语,与当年傅易两家的恩怨有关。他忽然觉得疲惫,不知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起来,他真懒得去听,可是响了久久,不依不饶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间去接。

  是大姐打来,问:“你喝过酒了?”

  “没有。”

  “怎么无精打采?”

  “有点累。”

  他从来不说累,她顿时觉得异样,但只说:“累的话就早点睡,我看你连时差都没有倒过来就开始工作,身体到底要紧。”

  “大姐……”

  “嗯?”

  一句话已经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带核的橄榄,又酸又涩百味陈杂,而且硬生生梗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气:“没什么,大姐,你也早点睡。”

第6章

  简子俊再次约他吃晚餐,他从容赴约。

  简子俊倒十分坦白:“赵先生这次回来,想必不是探亲度假,赵先生对东瞿偌多关注,甚至可以一口断定它当日的收盘价位,其志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