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男性,三十一岁,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死亡地点是死者家中,毫无他人痕迹,初步认定属于密室。死亡原因是体内儿茶酚胺浓度过高,导致心跳加快,血压升高,最终心跳骤停。说白了,就是吓死的。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姓黄,她拒绝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让我称呼她为“黄芪”。她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秀美的五官也透着一股忧郁,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她穿着一件简约的风衣,还有一双红色高跟鞋,长发随意披散在双肩上,看起来很有气质。

黄芪出身于书香门第,家教严格,然而这偏偏导致了她后来的逆反。八岁的时候,她用圆规戳瞎了同桌的眼睛,因此退学。十六岁的时候,她无法承受学业的压力,于是离家出走。这些年来,她躲在江城独自生活,活在最见不得光的角落。

大约半年前,她出现了嗜睡的现象,并且醒来时常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东西,或是丢失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她曾怀疑自己是否患上了梦游症,并且进行过药物治疗,但却毫无效果。现在,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只能向我求助。

当黄芪对我讲述自己的事情时,她面无表情,就好像她嘴里说的女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陌生人。

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心想或许她还隐藏了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讲完不堪回首的过去之后,黄芪突然问我:“你信鬼吗?”

我说:“将信将疑,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黄芪:“那就好,将信将疑总比完全不信要好。”

我:“为什么?”

“不信鬼的人自然也就不信神,心中无所畏惧,这种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我好奇地问:“你有信仰?佛、上帝,还是其他的?”

她说:“我没有信仰。”

我:“那按照你的说法,你岂不是无所畏惧,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黄芪忽然露出一个可以形容为“妖媚”的笑容,用修长的手指解开了风衣领口的扣子,顿时露出里面的一片“真空”。

室外温度接近零下,这个女人竟然只穿了一件风衣,里面则是完全赤裸!

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光景。不过更加吸引我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在她如雪的肌肤上,有着淡红色的疤痕或是黑紫色的淤青。

黄芪挑起秀眉说:“没错,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然后,她突然脱下脚上的高跟鞋,伸出赤裸的脚在我的腿上轻轻摩擦。

这一刻我才发现黄芪根本就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冰冷,反而更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桶。

我竭力不去理会腿上传来的微妙触觉,让自己保持镇定,问道:“性成瘾?”

黄芪闻言一愣,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我继续问:“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频繁出现强烈的欲望,而且越来越难控制自己?”

黄芪:“你凭什么说我是性成瘾!”

我说:“你是个矛盾的人,虽然试图挑逗我,但自己却也非常紧张,比如你颤抖的脚,还有攥紧的另一只手。最后一点,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痕?是为了控制性瘾而自残造成的吗?”

她收回脚,系好扣子,不屑道:“别以为你多了解我,我身上的伤痕完全有可能是玩得太过火了!”

我说:“麻烦严肃一点,如果你的病情加重,很有可能发生失眠、抑郁,甚至自杀的情况。”

她打断道:“那可真是不幸,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实话跟你说吧,我之所以来你这里,只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想就算你治不好我,那我能和你发生关系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我无奈地说:“如果我能治好你呢?”

她说:“我很穷,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能用肉体来偿还医药费了。”

我在心底发出一声轻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位病患。

她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挑衅,有挑逗,隐约还有一些……求助。

可我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病患,实在是束手无策,所以和她的谈话也始终未能接触到关键。

最后,黄芪打了个喷嚏,或许是因为着凉了吧,这场治疗也随之结束。

离去的时候,她问我说:“你确定不想和我……?”

我果断摇头:“不想。”

她说:“真是个有意思的人……齐医生,我现在改变想法了,明天请你务必想办法治好我,否则我就会毁掉你的人生。请你记住,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着她寒风中微微颤抖的背影,我不仅因为她的要挟感到无可奈何,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伤感。因为我很清楚一个女人患上性成瘾后会发生多么糟糕的状况,如果男人患有这种心理疾病很有可能增加犯罪几率,而女人则只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在黄芪的心海中养育了一条如此庞大的“鲨鱼”?

她是个可恨的背离道德的人,但同时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失败的治疗过后,我将事情告诉了督导骆语冰。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我用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性成瘾的病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骆语冰小口啜饮着手里的热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恐怕问题不在于黄芪患有性成瘾,而在于你一直引以为傲的道德底线有所动摇吧?”

我默不作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骆语冰:“我早就告诉过你,成为心理医生的第一要素就是共情,而你一旦对病患产生共情,自己也就成了病人。所以你需要先治好自己,就像是神农尝百草那样,再用同样的方法治好病患。你之所以无法治疗黄芪,与其说是因为她患上了性成瘾,倒不如说是你因为共情到了性成瘾的滋味,结果手足无措了。”

我:“算是吧。”

骆语冰:“那个女人很漂亮吧,否则你怎么会动心,甚至干扰了你的治疗。”

我深深呼吸,说:“和这个没关系,她只是让我想起了……仅此而已。”

骆师姐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所以没有继续深入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治不了黄芪,最好在事态严重之前放弃。”

我:“可是她说如果我治不好她,她就会毁掉我的生活。”

骆语冰笑道:“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性不仅可以满足男人,同时也可以毁灭男人。对于心理医生而言,没有什么比名誉更重要了。”

我感到一阵头疼,无力地说:“大师姐,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骆师姐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你可以把她介绍给那个人。”

我:“谁?”

骆语冰:“他叫谈心,算是心理医生中的一朵奇葩,我想他一定对性成瘾的案例非常感兴趣,出乎意料地感兴趣。”

我有些怀疑地问:“可靠吗?”

骆语冰轻笑着说:“比起你这个心志还不够坚定的初生牛犊,他绝对可靠百倍。”

我的脸部忽然一阵火烧的感觉,脑中莫名回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景色”。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黄芪。

骆语冰说:“齐宣,你记住,心理医生和精神病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像是治疗关系,反而更像是战争关系。你认为心理治疗是一场‘猎鲨’,而精神病人则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如果你输了,你就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或许吧,但我希望黄芪还没有严重到精神病的程度……”

次日清晨,黄芪再度出现在心理诊所门前,她今天穿得稍微多些,里面还套了一件高领毛衣,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冷冰冰的感觉,但我很清楚她内心中隐藏着一团火焰。

我向她坦白说:“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黄芪说:“预料之中,我一开始就没对心理医生抱过幻想。”

她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我不自然地微笑说:“不过有一个人应该能够帮助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转介给他。”

黄芪:“可靠吗?”

我有些脸红:“比我可靠。”

她又说:“我没钱。”

我没由来地感到心头一痛,说:“别担心。”

不过当我开车赶到谈心所在的心理诊所,看到那个眯着眼睛抽烟的男人时,忽然觉得“可靠”两个字变得不再可靠。

和我料想中的完全不同,谈心是个……有些邋遢的男人,或者说不修边幅更适合。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发皱发黄,在我看来还不如不穿。他脸上的胡楂长短不一,应该是上一次刮胡子本来就没刮干净,所以才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不过他的五官很大气,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如果他愿意刮刮脸上的胡楂子倒也算是英俊。

这就是骆语冰口中的老谈?

当我和黄芪走进诊所的时候,谈心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只是吐了个烟圈,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骆语冰已经和我说过黄芪的情况了,一口价十万。”

我愣了一下,忽然发现身边的黄芪把头转了过来,她的眼神透露出很明显的讯息,那就是——反正我没钱。

在心中斗争一番过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好,十万就十万,我来付!”

谈心似乎有些惊讶,开始仔细地打量我:“你有病?为一个精神病支付这么多钱!”

我说:“首先,我没病。其次,她也不是精神病。你最好收起偏见,然后掐掉手里的烟,否则我会相当怀疑骆师姐看人的眼光。”

谈心把烟头扔到脚下,饶有兴致地说:“首先,没想到你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家伙。其次,骆语冰看人向来不怎么靠谱。”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身材竟然出奇的高,差不多有一米九。他挑起右边的眉毛,讥笑着对我说:“自古以来医生都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不过有三种医生一直都是例外,治性病的、治传染病的,还有治心理疾病的!等你治好了病患,她转身就会装出不认识你的模样,唯恐其他人知道自己曾经和你有过交集,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老骆。小子,你确定你还要帮她?”

黄芪冷哼一声,转身打算离开。

我按住了她的肩膀,对谈心说:“你有把握治好她?”

谈心道:“男人的心理问题最容易发展成暴力,女人则发展成性问题,这种案例我接过不止十个,你说我有没有把握?”

我:“那就麻烦你了。”

谈心:“先交订金。”

我:“多少?”

谈心:“有多少交多少。”

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子上,说:“这里面有两万,剩下的我以后补给你。”

他没有去拿银行卡,而是嘟囔了一句:“有病,对病人那么温柔,对同行却这么刻薄。”

我没有理会这个看起来不像医生,反而更像是无赖的邋遢男人,转而对黄芪说:“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也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许这个人能够治好你。”

黄芪抿着嘴唇,脸上的神情充满无助,她说:“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钱。”

我:“别管那么多,治病要紧。”

黄芪:“可是……”

我:“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长吁了一口气。

随后谈心就带着黄芪去了里面的房间,而我则坐在门口的接待处,头一次感觉等待治疗结果竟然是这样煎熬。

差不多半小时过后,我看到黄芪猛地打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她的神情相当古怪,既不是冷若冰霜,也不是曾经表现出来的妩媚动人……反而有一种,流氓气质。

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拿起我扔在桌子上的银行卡,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卡片,一边歪着脑袋对我说:“小医生,你是个好人,可惜老娘最讨厌的就是好人,因为好人都他妈该死。”

说完,她一脚踹开诊所大门,潇洒离去,只给我留了一句话:“黄芪这名字真他妈恶心,老娘叫黄文芷,以后别他妈瞎叫!”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句话:“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黄文芷……真的是这样。

随后谈心也衣冠不整地走了出来,白大褂明显被人撕扯过,脸上还有口红的痕迹。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是怎么治的?”

谈心点了根烟,说:“当然是扒光衣服。她性成瘾,我只能牺牲自己了。”

这一刻,我真的很想揍人。

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看来是挨了巴掌,说:“可惜她对我相当抵触,跟个炸毛的兔子似的,碰都不让碰啊。”

我感觉一头雾水,没好气地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谈心:“别急着问我,你倒是先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我只知道她嗜睡、失眠,还有严重的性成瘾,而且有自残行为,根据她本人的说法她甚至还有失忆的状况……”

谈心:“我看到的她是一个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病人,简单来说就是人格分裂。目前看来,她至少有两个人格,一个是你所说的患有性成瘾的黄芪,这个人格的特点是外表看起来像座冰山,实际上欲望相当强烈。另一个则是刚才出现的小太妹人格,看起来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产生的。当其中一个人格占据身体的时候,另一个人格处于休眠的状态,所以出现了‘失忆’的症状,就这么简单。”

我:“就这么……简单?这么罕见的人格分裂病例,你跟我说简单!”

谈心:“不然你以为呢?哎呀,我的银行卡呢?”

我:“你的银行卡?”

谈心:“你的银行卡给了我,当然就是我的了。”

我:“被她拿走了。”

谈心故作淡定:“没事没事,拿走了也没用,她又不知道密码。”

我:“我怕忘了密码,所以在卡的背面写了‘生日’两个字,意思是密码是我生日。”

谈心洒脱一笑,说:“没事没事,她又不知道你的生日。”

我掏出手机,刚好来了一条短信,显示银行卡支出了两万元。

我说:“看来她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而且,她知道我的生日。”

谈心骂骂咧咧地叫嚷道:“你是小孩子吗?竟然会把有关密码的重要信息写在银行卡上,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密码啊!”

我:“我记性没那么差,这么做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谈心:“我可不管那么多,反正说好诊疗费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我耐着性子问道:“先别急,距离诊所最近的ATM机在哪儿?我估计她取完钱应该走不了太远。”

谈心琢磨了一下:“我想想……出门左转半条街就有一个!”

下一刻,我和谈心赶紧离开诊所,开车寻找黄文芷的踪迹。遗憾的是,取款机附近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我考虑了一下,然后重新启动了车子。

谈心叼着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说:“算了吧,你找不到她的。”

我专心开着车,说:“我知道她的家庭住址,离这里不算远,她迟早要回去的。”

谈心:“我现在严重怀疑黄芪会不会是个骗子,她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讹诈你?”

我:“能不能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她已经很可怜了。”

“好好好,不说黄芪,那就说说你吧。”谈心冲我吐了一口烟圈,“你既然有病人来访,那也一定有自己的心理诊所吧。”

“有……”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谈心随手扔掉烟蒂,对我露出了一个“狼看见羊”的奸诈笑容。“我有办法了,拿你的心理诊所抵账吧!”

我赶忙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谈心:“这样,反正你欠我十万,正好我自己的心理诊所又房租到期了,干脆咱俩合伙吧。以后你可以给我打工,我一个月给你开五千,这样二十个月后你就能还清欠款了。我大发慈悲,就不要利息了,你正好还年轻,给我打两年工不算什么。”

我感到一阵头昏脑涨,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奇葩。

谈心:“对了,聊了这么久,你叫啥?”

我说:“齐宣。”

谈心:“齐宣王的齐宣?”

我:“齐心协力的齐,心照不宣的宣!”

谈心:“无所谓,都一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助手了,不过我这人比较忙,平常应该没空去诊所,所以还是你主要负责给来访者进行咨询治疗。”

我顺着话题问道:“那你干什么?”

谈心:“我就负责收钱,给你发工资,然后再收债。”

在理智还未完全丧失之前,我果断将车停在了马路旁边,转头看着一副无赖嘴脸的谈心,咬牙切齿地说:“做人不能太不要脸!”

谈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说:“可是那十万是给你的治疗费,你压根就没有治好黄文芷,凭什么管我要钱!”

谈心:“我没说不治她啊,可你倒是把她带过来啊。”

我最后狠狠瞪了谈心一眼,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无赖,于是干脆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谈心对我喊道:“哎!你去哪儿啊!”

我说:“找人。”

谈心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你别走,我不会开车。”

我没有搭理他,直接转身走人。

下车走了没多远,一座尚未建好的大楼映入眼帘,准确来说,这应该是一个烂尾工程,里面到处都是建筑废料,而且连个干活的工人都没有。可是,这个地方偏偏就是黄文芷给我留下的联系地址!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我试着拨打她的手机号,结果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我顿时感到一阵沮丧。

随后我给银行打电话挂失了银行卡,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车上。谈心正低头摆弄手机,看我回来之后装作不在乎地问道:“找到人了?”

我说:“没有,她是个骗子,预留的信息全部都是假的。”

谈心:“我仔细想了想,她也有可能不是骗子。”

我:“什么意思?”

谈心:“我和她谈过半小时的心,所以对她的那个人格还是有所了解的。在我看来,她并不是骗子,问题只是出在她的人格分裂上,比如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太妹。”

我:“请注意,小太妹的人格可不是莫名其妙出现的,而是你对她动手动脚才出现的!”

说到这里,我忽然灵光一现。

谈心:“明白了?”

我:“没错,黄文芷体内有不止一个人格,但是向我求助的人格只有性成瘾的她。而突然出现的第二个人格则没有进行治疗的意愿,所以发生了意外也是情理之中,不能断定她就是个骗子。”

谈心:“知道就好,实话和你说吧,像是黄文芷这种双重人格那是相当罕见,或者说压根就不可能见到。我估计这小姑娘要么是影后级演技高手,要么真是病得相当严重,总而言之,你治不了,还是放弃吧。”

我反问:“我是治不了,但不是说好由你来治吗?”

谈心:“她连诊疗费都出不起,你凭什么傻乎乎地替她出钱,你当什么滥好人,有病!”

我顿时怒火中烧:“没钱就不能治病了?!”

谈心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冲我甩着唾沫星子:“没钱就赶紧去挣钱,治病那是手头有钱的人才能干的事儿!这就是社会,懂不懂,你个小菜鸟!”

我抬手冲他眼睛就是一拳:“我去你姥姥的小菜鸟!”

身高一米九的谈心有着和身高相同层次的身手,他毫不费力地躲过了我的拳头,并且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狞笑道:“你敢和我动手,老子精通跆拳道、柔道、剑道,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干心理医生这行的谁不知道我谈心。”

我没空听他吹牛,只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完全被怒火燃烧。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放开我的手腕,有些忐忑地问:“喂,你到底怎么了?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吧。”

我不说话。

谈心:“要不……我给你减点债务?”

我仍然不说话。

谈心:“咱们都是心理医生,可不能让自己犯精神病的错误,心里有事就要直说嘛。”

我深深吸气,沉声说:“我妈是精神病,重度抑郁症。小时候家里很穷,连一盒盐酸舍曲林都不舍得买,后来她去精神科求医生看病被推了出来,回家就自杀了。”

在我亲眼看见母亲被医院赶出来的那一天,我无比痛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她,同时无比渴望出现一个能够对我们伸出援助之手的人。

然而,并没有。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选择当一名心理医生。可是学了四年,毕业工作也两年多了,我始终打不开自己的心结。

我所在的心理诊所叫“草谷心理诊所”,是老师吕草谷拜托我和大师姐骆语冰照看的。老师说“草”“谷”(古)二字合二为一就是“苦”字,他希望来到诊所里的人,还有打理诊所的人,都能在离开诊所时放下心中的苦。

可我实在是做不到,因为现实中的心理治疗远比教科书上描述的残酷。

身为一名心理医生,我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钱。

到目前为止业内也没有对各种病症在治疗费用上进行过统一,所以来访者也就一无所知。其实很多时候,昂贵的治疗费用不仅不会治好来访者,反而还会使病情加深。可是如果不收钱,把心理诊所当成免费的公益机构,那心理医生也就不用活了。

真是矛盾。

谈心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心理医生,一下子就看出了困扰我的问题,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齐宣,你仔细想一想,自己当心理医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治病救人。”

谈心:“不对,那是医生该做的事,心理医生虽然也是医生,但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问:“什么意思?”

谈心:“精神病和医学上的疾病不同,它可以有近乎无穷无尽的症状。从这个角度来看,精神病是治不好的。然而事实是你只需要找出让病人感到痛苦的那个症状,然后将其消除,这就算是成功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已经与你无关!”

他的意思类似于“对症下药”,比如一个瘸子得了鼻炎来看病,医生只要负责让他不流鼻涕就够了。至于瘸腿,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一点也与我所说的“猎鲨”类似,对于精神病人来说,他的潜意识世界与常人截然不同,根本无法完全探索,然而心理医生只需要捕杀其中的鲨鱼即可。

我:“有点道理。”

谈心:“对于我来讲,当心理医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我最喜欢接待形形色色的病人,越奇葩越好。而且,我还很喜欢钱。你呢?”

我说:“我喜欢笑脸,看见来访者露出笑容的时候特有成就感,和钱没关系。”

谈心:“看不出来你还算是个高尚的人。”

我:“这不是高尚,就像是抽烟的人喜欢抽烟,我也只是享受来自治愈病人的成就感罢了。”

谈心:“这话说得好,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为了利益,根本谈不上好与坏。”

虽然和谈心才认识不到半天,可我已经大致摸透了这个人的性格。他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享乐主义、怀疑主义,同时患有严重的晚期“自恋症”。

在他的眼里,患有双重人格的黄文芷只不过是个稀奇的病例而已,而我则是一个脑子进水的滥好人。所以他一方面同意治疗黄文芷,另一方面又敲诈了我一大笔钱。

不得不承认,谈心算是我见过最无耻、最无良、最不要脸的心理医生。

然而,我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那就是黄文芷还会出现,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尚未完结。

谈心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他说:“那笔钱就像是被黄鼠狼叼走的老母鸡,还能自己飞回来不成。”

我反驳说:“按照你的说法,黄文芷只是人格之一,那么当这个人格失去了身体的占据权,或者说只要那个主动求医的黄芪夺回了身体,她就会意识到手里的钱到底是什么来路,并且重新回来找我。”

谈心嘲讽说:“你想得太多了。”

我固执地说:“虽然黄文芷的确有些精神问题,但我相信她的人格。”

谈心:“人格分裂的病人能有什么人格?我不信。”

我再懒得和他争辩,只能不欢而散。

按理来说谈心是我的前辈,干心理医生这行也有十多年了,看待事物的眼光要比我精准许多。可我就是没法接受他对待病人的消极态度,还有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厌世感。

无奈的是,事实正如谈心所说,黄文芷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来过我的诊所。这的确让我感到万分沮丧,毕竟我出于善心自掏腰包拿了两万块,还承担了一共十万元的诊疗费,是为了治好她的毛病,而不是用来挥霍的。

不过生活总要继续,我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叫做“黄芪”的病人,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迎接各式各样的来访者。

然而现实却给了我重重一击。

一天中午,有个男人嘴里叼着烟,身后拖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艰难地来到了心理诊所。

谈心!

他毫不客气地推门进来,把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箱子随手扔在角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我说道:“你还欠我钱呢,没忘了吧?”

我没心思和他讨论这件事情,直截了当地说:“忘了。”

谈心“嘿嘿”一笑,说:“其实我上次和你说的话大多都是开玩笑的,不过有一句没骗你,我是真的没钱付房租了。你看我好歹也是个心理医生,总不能以后在大街上摆个摊子给人看病吧?”

我:“实话和你说吧,这诊所不是我的,我没权收留你。”

谈心收起坏笑:“那我也实话和你说吧,是骆语冰拜托我来这里帮忙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一下。”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嘴上没毛”的人,果断给骆师姐打了电话,想不到答案竟然是确有其事。而且骆师姐说她要出国学习,请谈心过来一方面是为了帮我打理诊所,另一方面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让我尽量配合他的工作。

我问:“你和骆师姐是什么关系?”

谈心:“都是业内人士,仅此而已,我俩甚至没见过面。”

我又问:“那件很重要的事是指什么?”

谈心撇着嘴:“你猜。”

我顿时无言以对,心想这货嘴里是不可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了。

这货倒是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副欠抽的模样呼喝说:“赶紧收拾收拾,我一会儿有预约!”

我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问道:“你竟然把自己的病人直接约到了我这里?”

谈心反问:“有意见?”

我摔门而出:“没意见!”

坐在诊所外的花坛上,我恼火地摆弄着手机,心想自己的事业简直被弄得一团糟。

骆师姐所说的很重要的事情是指什么?又为什么要请来这么一尊“大神”?

尽管一头雾水,但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状,默许谈心的到来。

突然,有辆警车开到了诊所门前,随后一名警察雷厉风行地冲进了诊所。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心头一跳。

今天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谈心惹出了乱子吧?

想到这里,我赶紧回到诊所,看见谈心坐在主治医生的位置,正和那名男警官说着什么。

警官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问:“这是谁?”

谈心把玩着手里的圆珠笔,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助理,不用管他……”

“你好,我是齐宣,心理医生。”为了防止谈心继续胡说八道,我赶紧做了自我介绍。

“齐医生你好,我叫徐放,刑警队的。”看起来年龄不超过三十的徐警官倒是一个好脾气,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很亲切。

我和他握了一下手,说:“有事坐下说吧。”

徐放说:“不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谈医生一件事情,说完就走。”

谈心:“有事你可以在电话里说啊,有必要和我约个时间特意当面说?”

徐放:“这件事不能在电话里说,而且我是借着出外调查案子的名义来这里见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谈心:“我知道,警局里的老顽固不想让你找我嘛。”

徐放:“老邢认为你不可靠,但我觉得这件事情只能找你帮忙。我最近翻看了过往三个月的犯罪记录,七次提及‘鲨鱼俱乐部’这个地点,但是它只是在口供中被提及,查不出准确地点。”

谈心:“看来我猜得没错,那起案子背后隐藏了不少的事情。”

徐放看了一眼手表,说:“这算是我私人的请求,如果你能找到幕后黑手,我可以给你一些经济上的帮助,也可以帮你处理一下以前的不良记录。”

谈心伸出一根手指,说:“一口价十万!”

徐放:“成交,我等你的消息。另外提醒一句,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什么线索,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或许这个叫作‘鲨鱼俱乐部’的地方会相当危险。”

说完,徐警官向我挥了下手,急匆匆地离开了诊所。

目送警车开走之后,我问谈心说:“这是什么情况,你可别给诊所惹麻烦啊。”

谈心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放心,这是我的私活,和诊所无关。”

我说:“徐警官说的‘鲨鱼俱乐部’是什么意思?”

谈心:“你想听故事?那还不赶紧倒杯水?”

我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给他递了过去,说:“快说!”

谈心喝了口水,说:“半个月前,有个人莫名其妙地死了,警方调查时发现死者曾来过我的诊所,所以就顺着这根藤摸到了我。”

我问:“然后呢?”

谈心:“我顺手帮他们破了那个案子,可惜的是最后没找到凶手,自己还惹了一身骚。现在局里一小部分人觉得我是无辜的,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我可能就是杀人凶手,所以徐放只能偷偷摸摸地找我帮忙调查。”

我:“找不到凶手的案子?徐警官干吗非要找你帮忙?”

谈心:“负责刑警队的老邢建议把案子定义为自杀,但是徐放不赞成,因为死者是他哥……亲生哥哥。”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谈心说:“那我就和你仔细讲讲那起案子吧。”

“死者男性,三十一岁,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死亡地点是死者家中,毫无他人痕迹,初步认定属于密室。死亡原因是体内儿茶酚胺浓度过高,导致心跳加快,血压升高,最终心跳骤停。说白了,就是吓死的。”谈心问,“你怎么看?”

我说:“会不会是死者被注射了大量儿茶酚胺?”

谈心:“很好,警方一共发现了三条线索。第一条就是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处刺伤,遗憾的是法医鉴定刺伤和儿茶酚胺或是激素类药物并没有任何关系。”

我:“难不成死者真的是看到了令他非常惊恐的事物,所以才被活生生地吓死了。”

谈心:“这个看法算是对了一半,关键在于,如何把手头的线索结合起来,让整件事情变得符合逻辑,否则我们就有可能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第二条线索是警方在死者家中发现了一张报纸,上面写有一则‘图钉杀人魔’的报道,声称有名身患多种致命传染病的疯子逃出了医院,并且用沾有自己鲜血的图钉刺伤别人,一时间造成了江城的极大恐慌。”

我:“你说过死者身上有刺伤,联系上报纸的内容……他可能是受到了图钉杀人魔的攻击?”

谈心反问:“那你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被图钉扎了一下,有可能因此死掉吗?”

我:“并不是说是被图钉扎死,死者可能是被图钉偶然刺到,然后又偶然看到了报纸,所以担心自己是否也成了报道中的受害者。”

谈心:“可是大部分传染病的病菌都是厌氧性的,或者说存活条件极为苛刻,只是被沾有病人血迹的图钉刺伤,真的能够致死吗?”

我:“不能。”

谈心又问:“问题在于如果你遭遇了相同的事情,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又会做出什么事情?”

我:“就算知道传染的可能性很小,我应该还是会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谈心:“没错,每个人的心理都容易放大各种不确定因素,尤其是关于传染病,更何况还是致命的传染病。事实正如你所说,死者第一时间就去了医院,除了部分结果需要次日才能得到,其他各项指标都完全正常。”

我说:“可是很多病症都有潜伏期,不是说狂犬病就可以潜伏五到八年吗?”

谈心打了个响指:“是的,所以即便检查过身体,死者的心理状态仍然处于极度焦虑之中。而警方发现的第三条线索,或许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这是一个匿名电话,无法查到通话内容,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你怎么看?”

我说:“电话可能来自医院,通知死者说检查出了一些传染病……”

谈心眼睛一亮,说:“继续。”

我:“死者接到这个电话之后肯定会更加恐慌,甚至是直接吓死了。”

谈心:“很好,现在整理一下三条线索和相关推论。死者被图钉刺伤,而且知道‘图钉杀人魔’事件,最后还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根据你的推论,最后的匿名电话可能来自医院,或是凶手伪装成了医院,通知死者说发现他已患病,于是导致死者心理负担过重,自己把自己‘吓死了’。那么这桩看起来貌似自杀的密室案件,真正的凶手是谁呢?”

我说:“是图钉杀人魔。”

谈心忽然笑了一下,反问:“如果我告诉你,那张报纸的内容压根就是虚构的呢?”

我瞪大双眼,惊讶道:“怎么可能?”

谈心:“你平常都不看报纸的吗?假设真的出现了这种恶性事件,早就在网络上传疯了。”

谈心说的没错,“图钉杀人魔”的报道的确是虚构的。

这样说来,真正的凶手就是虚构这则报道的人,也就是制作了这张假报纸的人。

谈心:“所以说,凶手凭借一根图钉,一张虚构的报纸,一个匿名电话,就成功杀死了一个人。”

我:“可是凶手怎么能够确定这样就能把死者吓死呢?”

谈心:“凶手当然没办法确定这些,但是他可以一直通过这些小手段对死者施加压力,直到把他吓死为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死者没有被吓死,那么他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透顶,心理负荷越来越重,死亡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而且死者之前还是你的病人,说明他的心理本身就出了问题,所以承受能力比一般人要差很多!”

谈心:“你还算有点脑子,后来我仔细阅读了那张报纸,在上面发现了‘鲨鱼俱乐部’,直觉告诉我这个地方应该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是一起看起来有些荒诞的心理杀人案,警方坚持认为死者是自杀。所以徐放找到了谈心,希望他能够利用心理学方面的经验揪出凶手。

我说:“可是这么看来这个案子会相当危险,你真的要插手吗?为了那几万块钱?”

谈心一脸不屑地说:“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做了。当初手里没钱的时候,我连私家侦探的活都干过。”

我在心中感慨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怎么就能成了心理医生呢!

我问:“对了,他说帮你消除不良记录又是什么意思?”

谈心愣了一下,随后讥讽道:“你是好奇宝宝吗,什么事情都要刨根问底!”

说完,他点了根烟,说:“饿了,我先去吃饭了,你一会儿给我配根诊所的钥匙。”

我无奈地说:“好吧,不过,钥匙的量词是‘把’,不是‘根’……”

他没有搭理我,只是留给我一个故作高深的高大背影。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发现那头的声音有些奇怪,就像是合成的一样,而且它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如果还想活命,就离谈心远一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心想这又是演的哪一出?为什么离谈心太近就会没命?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是这货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贴,又不是我主动找他的。

我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