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看清了他的脸……沾着血的门牙、折了半只的耳朵,还有如同扒了皮后露出的肌肉。

他是一只,肌肉兔子。

卓维,男性,十五岁。

这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头发呈卷曲状而且略微发黄,看起来就像是秋天枯黄的野草。他的眼神总是漫不经心,带着忧郁的气质。坦白来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柔弱而且倔强的男生。

然而,卓维的母亲明显并不这样认为。

母亲说:“医生,我的孩子出了问题,他现在不愿意和我说话。而且他特别奇怪,经常走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脸上的表情特别恐怖。”

我一边看着卓维的相关资料,一边问:“能具体说下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卓维母亲:“大概半个月前。”

我:“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卓维母亲:“我不知道,但是差不多半个月前的某一天,他回家之后就失魂落魄的样子,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我:“他平常是什么样子?”

卓维母亲:“小维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但是以前我和他说话,他至少还是会有反应的。”

我看了一眼卓维,发现他的脸上有些淤青,于是问道:“你知道他脸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吗?”

卓维母亲:“他不肯告诉我。”

我张开嘴刚想继续询问,没想到一旁的谈心却率先开了口。

谈心:“单亲家庭?”

卓维母亲愣了一下,脸上有一丝受到了冒犯的表情。“是……那个男人很早就抛弃了我们母子……”

谈心:“单亲家庭的孩子最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这是因为孩子生来主要是通过模仿来进行学习,如果他的身边缺乏一个成熟的男性,那他就只能学习母亲来完善自己,所以在很多方面都会变得女性化。”

卓维母亲辩解说:“小维可不是那种不男不女的人……”

谈心:“我没有这么说,但是他的内心相当敏感、脆弱,这是典型的女性心理特征。另外,让我想想他为什么不愿意和你说话。按理来说,你是他的母亲,也是唯一的亲人,和他之间建立的关系应该相当牢固,所以他没有理由突然和你冷战。”

卓维母亲:“是的,我和小维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谈心:“他之所以不愿意和你说话,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不能告诉你的事情。然而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无非就是厌学、早恋这些方面,所以我估计这孩子有可能是考试砸了,或者是谈了恋爱。”

卓维母亲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卓维,轻声说:“是这样吗……”

谈心:“当然,也可能有更糟糕的情况。卓维一定是个孤独的孩子吧,没有什么朋友。”

卓维母亲:“我很少听他提起有关朋友的事情。”

谈心看似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或许也有一两个朋友吧,但是最近没有……了?”

我看到卓维的身躯突然颤抖了一下。

谈心:“这和他脸上的伤有没有关系呢,朋友是女孩子,抑或是男孩子呢?”

卓维再次颤抖。

不得不承认谈心在窥探人心上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仅用三言两语就试探出了相当重要的信息,可是为了卓维着想,这一举动必须立即停止。

于是我开口打断说:“接下来的治疗请交给我们,出于对卓维的考虑,需要对治疗过程进行保密,也就是说需要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卓维母亲欲言又止:“可是……”

谈心:“要不我直接告诉你也行……”

我再次开口打断说:“我能够理解身为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卓维母亲轻轻点了点头,说:“好吧。”

随后,我和谈心带着卓维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催眠室。

就像卓维母亲所说,卓维现在完全是一个闷葫芦,一句话都不肯说。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怀疑他能否配合治疗。

卓维坐在催眠用的沙发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地面。

谈心恼火地说:“为什么不让我把实际情况说出来?按照我的经验,把实际情况说出来才是最有用的方式。齐宣,你知不知道,他的毛病根本就不是心理疾病,所以完全就是无药可治!”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他明显还受了其他委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过的生活……就像是住在一间没有房顶的房子里。”

谈心:“你怎么这么了解?别跟我说你的童年也是没有父亲的。”

我:“共情是心理医生的基本功。”

谈心:“可你也要明白,共情不是同情,如果你只是一味地包容他们,不告诉他们残酷的事实真相,只会让病情延误,变得越来越重。”

我:“你懂不懂有句话叫‘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有些事看透不说透’?按照你的治疗方法,恐怕他的母亲也要精神崩溃。”

其实我和谈心的争吵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是各自代表了心理治疗中的两种风格。我擅长母式治疗,尽量用温柔的手段抚平来访者的心灵创伤;而谈心则更加倾向于父式治疗,揭露最丑恶的一面,然后用命令的方式让来访者进行修改。

我们的方法没有对错,只有适用与不适用。

似乎听懂了我和谈心的对话,卓维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

我坐在卓维的对面,对他说:“和你进入正式的交谈之前,我先要告诉你几件事情。第一件事,你不必对我俩隐瞒你是同性恋这件事情。第二件事,就像谈心说的,在心理医生看来同性恋不是病,所以对你也就没有任何歧视。第三件事,我们之间的谈话会绝对保密,包括对你的母亲。”

卓维终于开了口:“好吧。”

看来我和谈心的猜测是正确的,其实卓维虽然不说话,但他已经透露出了相当多的讯息。比如在谈心和卓维母亲谈话的时候,我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卓维的身上,当谈心说到“早恋”“朋友”“男孩子”的时候,卓维明显有反应。而且卓维母亲也有一些不太对劲,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儿子是同性恋,只是还不敢确认这件事情,所以才会表现出一种无理由的焦虑,然而她所说的理由仅仅是儿子不愿意和自己说话。

不过尽管卓维愿意开口说话了,可他还是十分紧张,双手紧紧地扣在大腿上。

我说:“听说你有时候会突然表情很恐怖,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卓维:“不是……”

我:“那你是怎么了?”

卓维:“我也说不清楚……”

我:“换个话题吧,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卓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谈心把我扯到一旁,轻声说:“按他现在的状态,你就是和他聊到大半夜也甭想起到任何作用。”

我:“看来要用点手段了。”

谈心:“催眠吧,让他放松一些。”

我:“咱俩谁来?”

谈心:“废话,当然是你。”

我看了一眼谈心,发现当他谈到催眠的时候表情有些不对劲,而且面部肌肉僵硬,看来关于这方面有点故事。

不过现在不是理会谈心的时候,我转而对卓维说:“接下来要对你进行催眠,这样可以让你放松下来,好吗?”

卓维犹豫了一下,问:“听说催眠的时候我会完全不受控制,是真的吗?”

我:“假的,如果我想要问你一些你不愿意说出来的秘密,你还是会瞬间清醒过来的。”

卓维:“那好吧。”

接下来,我对卓维进行了催眠。

“现在保持放松,将你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手上。现在请你看着我举起的手,你看到有点累的时候就可以眨下眼,很好。你可以再眨下眼,很好,非常好。现在你可以更多地眨眼,非常好。你可能累了所以你可以闭起你的眼,但你也完全可以不闭,无论闭与不闭,只要你感到很舒服就行了。

“现在我们开始放松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我们可以先从额头开始,你可以让肌肉非常地放松,非常好,现在放松延伸到你的眼睛四周,你现在要你的眼睛四周的肌肉放松,非常地放松,非常好。现在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放松,非常地放松,非常好,下面……最后我们的脚也完全地放松,现在我们全身都已经放松,非常好。我现在数到三,每数一个数,你就会更加放松,一……二……三……”

伴随着我的话语,卓维已经呈现出一种瘫软的状态。

“你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海底,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你的全身。你在海水中惬意地游动着,好像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烦恼。你缓缓下潜,向着更深处游去,突然,你看到了一抹光亮。”

我继续说道:“现在,在你的面前有一扇门,请你缓缓地伸出手。”

卓维轻轻抬起来一只手臂,悬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

我把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腕上,说:“当你打开它的时候,就会看到影响自己最深刻的过去,你愿意吗?”

卓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回复说:“愿意。”

我说:“好,那当我数到三,你就会推开那扇大门。”

“一。”

“二。”

“三。”

突然,我瞬间压下了卓维的手臂,他先是发出一阵触电般的战栗,随后便完全躺在了催眠椅中。

谈心在我耳边轻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回忆对自己影响最深刻的时候?”

我:“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不仅仅是因为同性恋一件事情。在他的过去,一定还发生了其他影响深刻的事情,有可能是由同性恋引起的。就像是徘徊在他潜意识中的一条鲨鱼,我必须把它揪出来。”

说完之后,我对卓维问道:“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少年的意识世界。

校园的长廊,没有屋顶,抬头就能看到星空。

身边充斥着怪笑,但却找不到笑声的来源。

墙上会突然显现出血红色的字样,写着“怪胎”。

尽管卓维已经紧张得发抖,可他无路可逃,因为这里是校园,离开了这里只会让母亲感到绝望。

突然,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卓维只能沿着走廊向前飞奔,试图摆脱那个发出笑声的怪物。

现实之中,我鼓励说:“其实你可以鼓起勇气回头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赶你。”

卓维喃喃说:“我不能,但我知道它是谁,我以前见过它,它会杀了我……”

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卓维:“这里……我曾经梦见过很多次……”

就这样,卓维只能继续在思维的世界里狂奔,直到某一刻,他脸上的惊恐突然凝固,逐渐变成了绝望。

我说:“怎么了?你被它追上了吗?”

卓维:“不是……但是我不能再逃了……”

我:“为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卓维:“我的面前,没有路。”

我:“那有什么?”

卓维:“是星空……”

这时谈心在我耳边轻声说:“这应该和他偶尔会突然停下脚步有关。”

我:“它是怎么出现的?”

卓维:“就在我逃跑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后来……我面前的道路就坍塌了,变成了悬崖,底下是一片星空。”

说实话,我实在是难以想象这个少年在意识的世界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经历的一切早就以噩梦的形式缠绕了他许久,所以他对于催眠状态下看到的景象会有一种熟悉感,甚至能够隐约猜测出接下来的剧情。

卓维说:“我无路可逃了,而且我感觉它离我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就在我的脖颈……”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看见身边的谈心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说:“你接下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跳下去,另一个则是回头直面那个怪物。卓维,你要选择哪一个?”

卓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你不是说自己曾经梦见过这一幕吗,回想一下你以往是怎么做的。”

卓维紧皱着眉头:“我会突然醒过来。”

谈心轻声说:“我已经大致弄懂事情了,现在你开始引导他,让他做出和以前不一样的选择。”

我点了下头,说道:“那么现在,卓维,你有勇气跳下去吗?”

卓维:“我……”

我:“如果你惧怕身后的怪物,那你不如选择跳下去,这样至少可以远离它。”

卓维:“真的吗?”

我:“虽然无法确定,但你可以试一试。”

卓维:“好。”

在少年的脑海里,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怪兽,面前是分崩离析的世界露出了一张没有尽头的巨嘴——星空。

他紧闭双眼,鼓起勇气向前跳跃,终于做了一件从来不敢做的事情。

我说:“卓维,星空不一定代表坠落,或许它是具有实体的,当你的双脚踩在上面,那感觉和踩在平地上没有任何区别。”

少年的表情先是惊恐,随后变成了惊讶,看来我的催眠起效了,他现在的确“站”在了星空当中。

卓维:“这里好美……”

我:“你看到了什么东西,能说一说吗?”

卓维:“我周围有很多亮光。”

我:“仔细看看它们是什么。”

卓维:“是一块块屏幕,在放映着电影,里面全都是我的故事……”

谈心轻声说:“问他朋友的事情。”

我:“里面有你和朋友的故事吗?”

卓维:“有……”

我:“愿意看看那块屏幕吗?”

卓维:“好的……”

我继续引导说:“能和我说说屏幕里放映着的故事吗?”

卓维:“我和他一起上下学,关系很好……有一次踢足球的时候我崴了脚,是他背我回去的……”

我:“对于那一段记忆,是脚上的疼痛强烈,还是其他的情感更浓?”

卓维:“我感觉很有安全感,虽然脚腕也很疼。”

我:“接下来呢?”

卓维:“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搬家了,不过我和他考到了同一所高中,可惜的是不在同一个班级。他貌似对我陌生了,而且有了一批新朋友……我很努力地去讨好他,希望他能多注意我。”

我没有再用问题继续引导,因为卓维已经完全敞开了心扉。

他缓缓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小时候因为没有爸爸保护,所以妈妈不让我出去玩,担心我会走丢……这让我很痛苦,因为我没有朋友,而且时常会受到欺负,他们都说我是怪胎,是没有爸爸的野种……后来是他愿意和我交朋友。我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我不能没有他!

“那天是星期五,正好是他的生日,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为了让他重新关注我,我决定把心里话通通和他说出来,就像是……表白……

“我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花,还有他最喜欢的足球,在放学的时候和他……”

卓维忽然不再说话,神情忧伤。

我说:“然后?”

卓维默不作声。

下一刻,他仿佛受到了重击,突然用手捂住了眼角处的淤青,发疯般地哭喊道:“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我:“冷静,你现在是绝对安全的。卓维,深呼吸,冷静,不要害怕!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伤害你!”

少年深深呼吸,双眼仍然紧闭。

我:“发生了什么?”

卓维:“那些星光,那些电影,全部变成了怪物的脸!”

我:“它是什么样子?”

卓维:“一只兔子……但是身上有很多肌肉……看起来很恶心……”

我还想继续问些什么,然而卓维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神情疲惫。

第一次咨询治疗到此结束,心事重重的母亲带着卓维离开了诊所。

我和谈心整理着资料,同时对卓维的情况进行分析。

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走路时会突然停下脚步是因为他眼前的道路坍塌了,变成了星空。”

谈心:“这说明卓维是个多疑的少年,由于他是单亲家庭,所以非常听母亲的话,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会考虑这件事情母亲会不会赞同自己。”

我:“有点道理,脚下的道路变成星空意味着母亲的桎梏。”

谈心:“所以当你引导着他进入星空之后,他会在脑海中看到自己和同性小伙伴一起玩耍的记忆,这是符合逻辑的。”

我:“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那只肌肉兔子到底是什么?”

谈心:“通常来讲,兔子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形象,但是肌肉又是富有冲击力的男性特征,而且卓维很害怕它。”

我:“咱们有时候会把一些比较女性化的男人叫作兔儿爷,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谈心:“应该有关系,男性‘兔子化’和同性恋的确很般配。如果这样说的话,卓维会害怕肌肉兔子也就能够解释了,他在害怕自己的性取向。”

我:“可是催眠的时候,他说自己更害怕的是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

谈心:“这是卓维最关键的问题,他现在的所有症状都是因为害怕而产生的。可是他已经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并且成功让朋友认为自己是个怪胎。”

我:“在他突然感到痛苦的时候,他用手捂住了脸上的伤,可以推测肌肉兔子就是打伤他的罪魁祸首。”

谈心:“说起脸上的伤,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单亲家庭里的母亲对孩子的关注程度远超你的想象,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孩子是同性恋呢?”

我:“我也在怀疑这一点,现在关于卓维的事情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但是他母亲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谈心:“如果说卓维的朋友是他的全世界,而他的世界因为朋友的离去而崩塌了。那么对于母亲来说卓维就是她的全世界,现在母亲的心情又会是怎样呢?”

我:“丈夫早年离去,儿子是同性恋……的确很难想象。”

谈心:“我认为那只肌肉兔子意义并不单一,它很有可能被赋予了相当多的含义。卓维的意识世界是学校的走廊,墙壁上的怪胎字样表示他受到了欺凌,而肌肉兔子没完没了地追赶又代表了什么?”

我:“看来下一次咨询的时候不能只是针对卓维了,还需要对他的母亲进行咨询。”

谈心:“这个好办,你继续催眠,这次要彻底弄懂肌肉兔子的含义。至于卓维的母亲交给我就好了,不过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还需要解决。”

看着谈心脸上的严肃表情,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问:“有什么严重问题?”

谈心皱着眉头说:“刚才只收了一个人的诊金,下一次算上他的母亲,是不是应该收两份?”

我无言以对。

谈心继续说:“多收钱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还是你来交涉吧。”

我无奈地说:“少挣一分钱能死?”

谈心认真地点头:“能死。”

在经历过卓维的催眠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无比真实的梦。

梦中的场景和他所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主角变成了少年时候的我。我看到自己站在一条漫长的走廊中,不过这里不是学校,因为鼻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突然,世界仿佛受到冲击变得摇摇欲坠,在我面前有一个女人被人粗暴地推了过来。

女人哭喊着说:“帮帮我,帮帮我!”

她是我的母亲。

我猛地想起了这是哪里:这里就是曾经将母亲拒之门外的医院。

母亲的哭喊声越来越飘忽,身体也逐渐被黑色笼罩,最后仿佛被黑暗所吞噬,无影无踪。

我孤独一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心中充满了无助。我想要得到帮助。

谁能,救救我的母亲?

下一刻,那个将母亲推出诊室的“人”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我本能地想要逃跑,但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就像我催眠卓维那样,我也要勇敢面对那个人。

终于,我看清了他的脸……沾着血的门牙、折了半只的耳朵,还有如同扒了皮后露出的肌肉。

他是一只,肌肉兔子。

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一场这样的梦,就像是我对谈心所说的,成为心理医生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共情。

在共情的过程中,我必须让自己最大限度地理解来访者,站在他们的角度去体会他们的感受。而这一过程本身,对于心理医生来讲就如同是“没病找病”。

正是因为我努力地去理解卓维,包括单亲家庭、同性间的恋爱,最终导致这场噩梦。

不过这场梦也有一个收获,那就是肌肉兔子。

在卓维和他的母亲第二次进行咨询的时候,我和卓维进行了单独的会谈。这一次没有进行催眠,因为少年明显已经接纳了我,愿意和我进行沟通。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前不久也做噩梦了,而且在梦里见到了肌肉兔子。”

卓维:“它很恐怖对吧,我已经被它折磨很久了。”

我:“我一开始以为肌肉兔子代表着同性恋,这就是导致你出现心理问题的原因,不过后来仔细想想,应该不是这样。”

卓维似懂非懂地说:“那是怎样?”

我:“和我说实话吧,你脸上的伤口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卓维,你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或许你的母亲仍把你当成小孩来宠爱,但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有了很多秘密。”

卓维有些犹豫。

我继续说:“如果你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我引导你一下。”

他保持沉默。

我取出纸笔,一边写一边说:“在你的催眠世界里,存在着这些元素。校园无疑代表现实中的校园;长廊是狭窄的,代表孤独的心情;墙上出现的血红色字迹是同学对你的侮辱;屋子没有房顶代表没有安全感,就像是天随时都会塌下来……你面前的道路突然崩坏代表母亲对你的制约……星空代表你那些美好的、同时也是不能言说的记忆……”

卓维微微有些动容。

我:“最后星空里的美好记忆变成了肌肉兔子,这是为什么?卓维,是你喜欢的人打了你?”

他轻轻摇头,说:“不会的,他对我很好……一直很好。”

我前所未有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脸色苍白,眉眼秀气,嘴唇单薄,鼻梁高而挺,的确可以说是一名美少年,而且让人很想保护的那种,就像是一只……小白兔。

可是,他脸上的伤到底是谁打的呢?

我又问:“是其他同学在欺负你?”

卓维:“不是。”

我:“那到底是谁?”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极其关键的一点,卓维甚至没有告诉母亲他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这说明在少年心里这是一件极为私密,甚至说是羞耻的事情。

我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但是认为这个答案还是由卓维亲手揭开比较好,于是说:“跟我说说吧。”

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两个少年初尝禁果,然而却被其中一人的父亲发现。

那名怒不可遏的父亲挥舞着拳头。

从此两人形同陌路。

用卓维的话来说,是“天各一方”。

卓维没有父亲,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肌肉兔子是卓维朋友和其父亲的结合体,可爱的兔子头部代表少年,肌肉身体代表少年的父亲。

我看了一眼泪眼蒙眬的卓维,用手指轻按着太阳穴。

之后,我和卓维说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并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同性恋,他现在之所以喜欢同性只是因为另一个少年一直在关心他,保护他,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卓维父亲的位置。

换句话所,他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来自男性的安全感。

卓维问我说,自己真的不是同性恋吗?

我很坚定地说,不是,你之所以会认为自己是同性恋,还给自己平添了许多烦恼,有很多原因来自同学的歧视。他们最初说你是怪胎,是因为你没有父亲,这无形之中让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怪胎,所以很轻易地把自己推到了同性恋的方向。

其实关于卓维的性取向我并不确定,但我觉得,最好还是往大众的方向引导,毕竟这样可以让他以后少受一些磨难,也让他的母亲欣慰一些。

到了最后,卓维终于对我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他说:“和医生在一起觉得很安心。”

我说:“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这样你就会时刻觉得安心。”

卓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以后我会正视自己,勇敢地生活下去。”

我:“关于那个人呢,你要怎么处理你们的关系?”

卓维虽然在笑,眼中却有泪光。

他最后说:“已经不用处理了。”

在卓维和母亲离开诊所之后,我和谈心重新碰头,开始分享一下各自得到的讯息。

谈心:“和咱俩预料中的一样,卓维的母亲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但是不好意思说而已,或者说是不敢说。”

我:“意料之外的呢?”

谈心:“卓维不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母亲曾经被校长请到学校过,并且询问了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等等,我有一个问题,母亲知道卓维在学校一直饱受欺凌吗?”

谈心:“当然知道。”

我:“那她见到校长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谈心:“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她完全被校长牵着鼻子走了。校长刚一看到卓维的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个极其粗暴无礼的问题——你的儿子是不是同性恋,到底是不是?”

我:“的确很无礼。”

谈心:“卓维母亲当时就崩溃了,恳求校长留下自己的儿子,不要毁掉孩子的前程。”

突然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

谈心继续说:“更关键的是,那个校长说卓维和一场命案有关,所以绝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有件事情这对母子一直瞒着咱俩,那就是卓维在半个月前就被学校开除了,现在他们正着手准备转校,甚至是离开这座城市。”

我惊讶道:“命案?”

谈心:“命案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母亲对于校长的态度,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我:“单亲家庭受害的不仅仅是孩子,同样还有抚养人。”

谈心:“我告诉她,你和你的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以不需要弯着腰做人。另外,如果我是她,如果我被校长叫到了学校,我会问他一个问题。”

我:“什么问题?”

谈心:“我的孩子受了委屈,和他是不是同性恋,有!关!系!吗!”

我看着谈心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很不正经的心理医生也动了怒。

不过这就是心理医生的无奈之处,病人的生活医生无权干预太多。

谈心:“我跟她说卓维的情况很特殊,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同性恋,只要给他一个健全的生活,一定可以让他越来越正常。她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孩子总是不愿意和她说话,这让她特别苦恼,所以才会找咱们帮忙。”

我:“这是位伟大的母亲。”

谈心:“你呢?卓维愿意说话了吗?”

我:“他先是哭了,最后笑了,你说呢?”

单亲家庭,同性恋,校园暴力……我很难想象卓维那副瘦弱的躯体,到底要承受多少压力。

或许,离开江城重新开始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起命案的事情,我又问了谈心,但他说自己并没有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无奈之下我上网查了一下最近的新闻,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条。

十六岁少年,弑父,跳海自杀。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当我提起卓维的朋友时,他会说“不用处理”。

而且,他说他俩的关系像是,天各一方。

直到这一刻,我的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故事……关于卓维的故事。

卓维从小失去父亲,而另一名少年则弥补了这一缺憾。他们的关系异常亲密,夹杂着兄弟、父子甚至是情侣的感情。最初,少不经事的他们并未意识到彼此之间的某些举动是不被这个社会所认可的。后来,少年的父亲发现了这件事情,于是勒令少年不再和卓维来往。

然而就像是男男女女陷入恋爱状态时的疯狂,阻拦只会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刻。在经历了相思的痛苦之后,在感受过那种相恋却不能相见的苦涩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跨越了那条不该跨越的线。

少年的父亲发现了这件事情,发疯般地殴打自己的儿子,卓维试着想要阻拦,却也因此受了伤。

卓维只能黯然神伤地独自离开,而少年则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然后把海洋当成了自己最终的归宿。

原来,伤害他们的,是几千年来形成的牢不可破的道德枷锁。

两位无辜的少年,都为自己试图突破枷锁的性取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一旁的谈心啃着苹果,对我奚落道:“有些事情不能深究,潜意识的海洋里除了鲨鱼,或许还有别的呢?比如臭鱼烂虾……看看我多聪明,不该问的事情绝对不问。”

不得不承认,或许谈心是对的。

我叹了口气,关掉了电脑。

卓维的案例让我感觉有些心酸,单亲、被同学误解、最好的朋友自杀,他有一具少年的躯体,但却有着一段过于沧桑的经历。

谈心一如既往的敏锐,一下子就看出了我情绪不高,于是坏笑着凑了过来。“喂,你的督导是谁?或者说,你每次接受咨询后的坏心情怎么宣泄?”

我收拾着资料,不耐烦地回答道:“骆语冰,大师姐就是我的督导。”

谈心:“可是像她那种冷冰冰的老处女,开导人的水平一定很低下吧?”

我抬眼看着谈心:“你什么意思?”

谈心忽然一把勾住了我的肩膀,笑道:“今晚哥哥带你出去找找乐子,让你见识一下成熟的心理医生是怎样抛弃心理垃圾的!”

我冷笑道:“呵呵,你兜里有钱?”

谈心:“你不是刚收的诊金嘛!”

最后,我实在是承受不了谈心的唠叨,同意了他的请求,下班之后就跟他去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放纵吧”。

“放纵吧……”我看着这间会所的招牌,顿时停下了脚步,说:“你说能够宣泄心情的地方就是这个类似酒吧的地方?”

谈心:“当然,一醉解千愁!”

我:“那你自己去吧,我不喝酒。”

谈心:“没事,里面还有美女!”

我:“我没兴趣。”

谈心:“你是不是有毛病,非要把坏心情积攒在自己心里,迟早有一天你他妈也会变成精神病!”

我:“不用你管,而且我有自己的宣泄方式。”

谈心:“什么?”

我:“吃饭。我突然做了个决定,你自己进去玩吧,我要去吃火锅。”

谈心:“不行!”

他一把拽住了我,我无奈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谈心:“我没钱。”

他就像是狗皮膏药,真的是贴上容易扯下来难!

出乎意料的是,当我被谈心连推带扯地拉进“放纵吧”的时候,发现里面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放荡不堪。

音乐很轻柔,里面的酒客大多在安静地喝酒,往来的服务生也只是淡妆,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似乎,我身边的谈心更像是里面最泼皮无赖的人。

谈心嬉皮笑脸地说:“没想到吧?哥哥是不会坑你的。”

过来招待的服务生似乎和谈心相当熟络,轻车熟路地将我俩带到了一个清净的角落,刚好可以看到唱歌的人。当我坐在沙发里的时候,发现这里的灯光相当有趣,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会刻意打在脸上,这样就营造出了一种看不清任何人面孔的感觉。

神秘,而且富有安全感。

谈心:“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吗?”

我:“谁?”

谈心:“原先也是个研究心理学的,后来他发现光是当心理医生没卵用,于是就开了这么个地方。这位大哥有一句名言:心病如性病,防患于未然。”

这话虽然粗,但是理不粗。

我听着耳边的爵士乐,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卓维的事情也逐渐从脑海中散去,时间对于我来讲仿佛变得无足轻重。我闭上双眼,情不自禁地沉浸在氛围之中。

说实话,我对于这种地方向来有一种排斥心理,因为我觉得聚集在这种地方的都是同一种人,他们属于同一个群体,一旦我靠近他们,也会难免的成为其中一员,变得依赖烟酒、毒品、放纵来逃避现实,这只会让生活越来越糟。

事实证明,我的顾虑并不是错的。

在谈心自行喝掉了五瓶啤酒、一杯白兰地以及数杯我闻所未闻的酒之后,他醉醺醺地靠了过来,端着酒杯劝我说:“喝一口,就喝一口!”

我面不改色地抿起嘴唇,说:“不喝。”

谈心:“使劲喝吧,不贵,老板给我打折!”

我:“你也别喝了,一会儿我不想抬你回去。”

谈心:“嘁,用不着,爷才不会醉!”

我感到一阵头疼:“完蛋,醉汉都说自己没醉。”

谈心话锋一转,突然问:“齐宣,我问你,如果是你……如果你爱上了你的病人,你会怎么做?”

我靠,大新闻啊。

或许是受到了酒精味道的刺激,我的八卦之魂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反问:“这属于反移情,是不符合职业道德的。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

谈心:“爷睡过病人,牛逼吧,哇哈哈!”

我:“如果这事儿是真的,我会相当鄙视你。”

谈心:“你不懂,她就像是毒品,你只要见过她就不会愿意轻易放手。我知道她有病,可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到死!”

我:“喜欢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让人感觉很……恶心。”

谈心:“这是实话!她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诱惑着别人打开!我试着忍了很久,可是最后还是彻底沦陷了!那一阵子我感觉自己才是个精神病!”

他越说越激动,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结果呛到了自己,咳得胸前衣服全都被酒水浸透。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或许他此时此刻所说的女人是真的很重要吧?

谈心絮絮叨叨:“你知道爱情、喜欢、性到底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人们崇尚爱情,唾弃性?对了,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我深深呼吸,调节心情,没有回答。

谈心又说:“我告诉你,爱情是一种情感,它包含了所有情绪,包括厌恶,包括恨!而性是宣泄情绪的最好方式!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而当美食和美人融合到一起,你才能够品尝到真正的爱情的滋味,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我:“你确定孔夫子的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谈心:“这不是重点,那天我带她去了明珠,和她表明了我的心意……当我抱紧她的身体时,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情绪,更谈不上宣泄。你体会过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你是世界的主人,可是这不重要,因为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他说了许多十八禁的话,让我觉得相当不好意思。

谈心:“柏拉图式恋爱根本就是扯淡,两个人最完美的结合就是灵魂与身体的全部结合,那才是最美妙的事情!”

我不知道周围的人有没有看向这边,我也没有阻止谈心说下去,因为我觉得他需要宣泄。

我问:“后来呢?”

谈心打了个酒嗝:“什么后来?”

我:“她呢?”

谈心苦笑着说:“只要我不说,你就永远都猜不到,我和她的结局远比电视剧的剧情还要不可思议。”

说完他就停止了碎碎念,开始不停地喝酒。

我明白谈心的意思,他不想说结局,或许是因为不想回忆,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当一个人有苦说不出,就会更加喜欢喝酒,尤其是皱着眉头咽下烈酒,那感觉就像是壮士饮尽了自己的泪与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谈心手里仍攥着一个酒瓶子,脑袋却突然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嘟囔着说:“她是毒药,后来我戒了,亲手戒了。”

说完,这货的喉咙就开始“波涛汹涌”!

我赶紧扶着他去了厕所,结果他仍然拿着个破酒瓶子不愿意松手,一直到了男厕,这货终于扔下酒瓶子,一把抱住了马桶。

实在不忍心看他和马桶亲热,我果断关上了门,然后来到了男厕门口的洗手台上清醒一下。

我将酒瓶放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清醒了过来。

“明天,生活仍将继续。”

就在这时,有个女人对我说:“请问那个酒瓶子还要吗?不要的话我帮您扔了吧。”

我顺着声音看向身旁,顿时如同五雷轰顶。

是她!

黄芪……不对,应该说是黄文芷。

我说:“黄文芷?”

女人同样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你是谁,你认识我?”

这是怎么回事,黄文芷竟然不认识我了?

她是害怕我让她还钱?不对,这样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主动上来搭话!

我仔细打量着黄文芷,发现她穿着服务员的衣服,看来是在这里打工的。

我问:“你是这里的服务员?”

她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是新来的……你到底是谁?”

我刚想回答她,突然有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强壮男人径直向我走了过来。他一把推开了弱小的黄文芷,然后在我耳边说:“我提醒过你,离谈心远一些。”

什么意思,这个男人就是那天给我打电话的人?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小腹就被他用膝盖狠狠地撞了一下。

疼痛顿时袭来,让我跪倒在地。

他说:“这是警告,如果你还和他在一起,下一次我要你命。”

说完,黑西装就走进了男厕所,表情愉悦,就像是一只潜伏许久的老猫终于抓到了老鼠。

黄文芷先是震惊,然后赶紧弯腰问我:“你没事吧,我这就去找经理。”

我捂着小腹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很亲切……”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特别神秘的人,原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没想到还能和你见面。黄文芷,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有双胞胎姐妹?或者说,你压根就是个影后?”

说完,我不再理会黄文芷,转而拿起了放在洗手台上的酒瓶子。

里面还剩一大口酒。

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

我人生头一次喝酒,想不到会是在男厕所。

当酒水穿过我的喉咙,这感觉就像是滚烫的烈火顺着喉咙进入身体内部,瞬间点燃了每一滴血液!

此时此刻,黑西装刚好踹开了厕所隔间的门,找到了把头埋在马桶里面的谈心。

他说:“真是狼狈啊。”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刚说你想要我的命?”

黑西装愣了一下,转过头来。

下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酒瓶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戴着墨镜,所以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也不知道砸了这么一下到底算不算狠。

然后,我就又用力砸了一下,这一次连酒瓶子都碎掉了。

耳边是女人的尖叫,鼻腔混杂着酒精味、尿骚味还有血腥味,我忽然觉得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偶尔放纵一下也不错。

不过放纵之后,总要承担后果。

我有些狼狈地坐在沙发上,在我身边躺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睡觉不仅打呼噜,而且还说梦话。

正是由于我俩,今夜“放纵吧”不得不提前关门,以免发生一些不可控的意外。

店主叫陆大川,面色铁青地擦拭着手里的酒杯。这人长得五大三粗,实在很难想象就是谈心口中的那名心理医生。就是他第一时间来到了我“行凶”的现场,相当熟稔地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并将满头是血的黑西装送走。

现在,“放纵吧”里只剩下了四个人,陆大川、我、醉鬼谈心还有黄文芷。

小姑娘之所以会留下来,是自告奋勇地收拾烂摊子,并且帮我说两句维护的话。

她说:“是那个人先动手的。”

陆大川一言不发,继续整理着酒具,正是这种沉默才更让人觉得难受。

我憋了半天,挤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他终于开了口,咬牙切齿地说:“用不着,这事儿和你没关系,都是那个混蛋的缘故!”

混蛋……当然说的就是谈心,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我问道:“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和谈心是什么关系?”

陆大川:“我以前是他的助理。”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没想到这个口中说出“心病如性病”的人竟然曾经是谈心的咨询师助理……不过仔细想想,这两个人倒也挺合拍的。

陆大川说:“我告诉你,这混蛋就是个人渣,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打着心理医生的幌子做了不知道多少疯子的事。”

我:“那个黑西装以前就给我打过电话,让我离谈心远一点,他又是谁?”

陆大川:“这混蛋的心理诊所应该快要倒闭了吧?”

我:“没错,他现在赖在我的地盘。”

陆大川:“这是他惹了不该惹的人,所以才会遭到报复。至于黑西装会威胁你,应该也是那个人派过来的,她这是要毁掉谈心的一切,包括事业与生活。”

我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陆大川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下手够狠,完全和长相不般配啊。”

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头一回喝酒……有些失态了。”

陆大川冷哼了一声,随后就拿着一杯冰水走了过来,直接浇在谈心的脑袋上。

谈心先是打了两个寒战,然后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嘟囔着说:“下雨了?”

陆大川直接伸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说:“别装糊涂。”

应该是耳光起了作用,谈心揉了揉眼睛,表情一下子就恢复了平常的“贱”。他打量了我和陆大川一眼,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关门大吉了?”

陆大川冷声说:“还不是拜你所赐。”

谈心挑了一下眉毛,随后立刻用手指着我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这家伙先动手的。”

酒醒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撇清责任,这货果然是当之无愧的混蛋。

我连瞪他的心思都没有,干脆闭嘴不说话。

陆大川问:“你知道发生什么了?”

谈心:“当然,是这小子先动手打的我,所以你今天晚上的损失都要赖他!”

真是无语。

我看谈心没事,黄文芷又一直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我:“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陆大川:“慢走不送。”

谈心:“等等,你不送我回去了?”

我没搭理他,转而对黄文芷说:“我送你回家吧。”

不知到底是不是骗子的她轻轻点头,霞飞双颊。

我带着黄文芷来到了车上,她有些紧张地坐在后面,问:“对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我说:“齐宣,齐心协力的齐,心照不宣的宣。”

黄文芷:“嗯,我记住了。”

我开动了汽车。“晚上的事情多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帮我解释,恐怕陆大川也要抽我两个大嘴巴。”

黄文芷不好意思地笑道:“陆经理其实脾气挺好的,要不是他,我……”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上了嘴。

我看了一眼她抿嘴唇的动作,意识到这是个有秘密的女人。

我说:“你似乎有话跟我说?”

黄文芷犹豫了一下。“我就是想问问您,您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你想不起来了?”

黄文芷:“我……”

我:“是不是自己最近出现了失忆的现象,有时候睡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有很多变化,有时候是多了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少了一些东西。”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确定黄文芷真的不是骗子,而是一名人格分裂患者。更准确地说,她患的恐怕是更为严重的多重人格,而不是我和谈心误以为的双重人格。

她不仅是黄芪,不仅是小太妹黄文芷,同时还是现在这个羞涩的女人。而且根据目前的信息看来,这个黄文芷对于其他人格一无所知,黄芪似乎也是同样如此,至于那个满口粗话的小太妹则仍然是个谜。

我:“我是一名心理医生,曾经和你接触过。”

黄文芷:“原来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您说,但我是什么情况下和您见面的呢?是梦游吗?”

我有些惊讶地反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黄文芷:“对不起……”

我:“那你先说说自己的状况吧。”

黄文芷:“我也说不太清,但是偶尔会有不认识的人和我打招呼,就像您一样……还有一些其他事情,让我觉得特别匪夷所思。”

我:“就像是失忆?”

黄文芷:“是的,有时候我会这样怀疑自己。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些,所以就不太在意了,可是前些天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特别可怕的事情。”

我:“什么事情?”

她咬了下嘴唇,说:“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旁边放了两万块钱,还有一张银行卡。”

我装作不在意地问道:“然后呢?”

黄文芷突然问道:“您的生日是几号?”

我本能地回答说:“九○年五月九号。”

她神色黯然:“所以银行卡的密码是900509,对吗?”

真是出乎意料,即便这是个患有多重人格的柔弱女人,但是直觉和思维却超乎想象的敏锐。

我果断承认:“是的。”

黄文芷:“请问……您为什么要给我那笔钱?”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了那天小太妹满嘴脏话的模样,于是情不自禁地笑道:“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下一刻,她的双眼泛红。

黄文芷说:“是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吗?”

天哪,她怎么会这样想!

我停下了车子,转头看着满眼热泪的她,解释说:“你想多了,那笔钱……嗯,那笔钱是我借给你的。”

黄文芷抬起头:“真的?”

我:“我骗你干什么?”

黄文芷:“对不起……”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不能和我详细说说?”

黄文芷:“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一些钱,而且我的身上有很多伤痕,就像是……所以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

原来如此,这个黄文芷对于自己在其他人格下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她并不知道钱的来源,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伤痕实际上是黄芪为了克服性成瘾所留下的。

不对,或许黄芪和性成瘾的信息还有隐情!

我心思复杂地看着这个女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毕竟我刚做好了放弃这个病人的准备,却又和她相遇,而且还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信息。

黄文芷说:“齐医生,您的钱被我用来应急了……不过,我一定会还给您的!您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我掏出一张名片随手递给了她,说:“不着急……对了,你家在哪儿,能不能给我指个方向?”

之所以“明知故问”,是因为我想确定一下黄芪给我留下的地址到底是真是假!

事实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黄文芷的指引下,我又一次来到了那片破破烂烂的建筑工地。

我说:“你住在这里?”

黄文芷的脸红得就像是着了火一样,她说:“我就住在这附近,谢谢您送我回来。那两万块钱,我会尽早还给您的!”

我解开安全带,问:“能不能问一句,你用那笔钱做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之后她就急匆匆地下了车,我对她说:“这里太黑了,又没有路灯,要我送你回家吗?”

她拨浪鼓般地摇着头:“不用麻烦您了。”

我说:“你家在哪个方向?”

她伸手指了一下不远处漆黑的胡同。

我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说:“好吧,那你小心点。”

黄文芷冲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小跑着进入了那条胡同。

我看着她的身躯被黑暗逐渐吞噬,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在好奇,她用钱做了什么?

我在好奇,她到底拥有多少人格,性成瘾和身上的伤痕,又到底是因何而生?

我还在好奇,黄文芷……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最后打量了一眼这片破破烂烂的地方,然后开车离开。

然而当时的我忽略了一件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对女人产生好奇往往意味着……的开始。

而我会对她如此在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让我想起了……